剩三五天就要开学时，甄晓雅一个人开车回了趟老家。那时候甄妈妈正抱着玉儿坐在小屋床上，看见掀帘进来的甄晓雅颇觉意外。忍不住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单位派我去天津进修，过两天就动身，我想回来看你一眼住两天再走。我怕去了天津，再回来就不那么方便了。”甄晓雅一边回答一边探头去看小玉儿，小玉儿已经开始认生，亮晶晶的黑眼珠怯生生看着晓雅，嘴巴跟着越来越瘪。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甄妈妈嗷嗷哄着玉儿，又紧盯着甄晓雅化了淡妆的脸，甄妈妈脸上的笑便有些僵硬，语气也有些狐疑。
“嗯！单位也是突然决定。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甄晓雅回答甄妈妈的语气弱弱的。她这样回答确实有些应付，其实是她自己决定自己申请，没有谁非要逼她去天津。
“那，留下他爷儿俩能行？”甄妈妈关切道。
“你还不知道刘中禹这个人！本事大有能耐，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我若想要二胎他都能给生出来。”甄晓雅撇撇嘴道。
“这孩子你怎么说话，中禹能干反道不好了！你呀！”甄妈妈开始数落甄晓雅。
“没说不好啊！这不，他能干我才放心出去进修嘛！”甄晓雅抢白道。
甄妈妈忍了忍终于没再吭声，娘两个再说下去就又要吵起来了。缓了缓口气她问甄晓雅：“晚上想吃什么，我给咱做去。”
“啥都行。”甄晓雅懒洋洋回答，随口又说：“要不，就吃豆角米米饭。”
米米饭是安家镇方圆百十里地，一年四季家家常吃爱吃的一种菜粥。小米为主，蔬菜随季节变换有什么放什么，甄晓雅小时最喜欢吃春天的菜粥。那时候，菜院里最多的就是角瓜或者菠菜，甄妈妈把嫩的掐出水的角瓜切了块儿放进锅里和小米一起煮，等饭煮熟时粥面上会浮着一小片珍贵的米油，那是小米熬煮时间长久才会有的美味。
稠稀适度的粥配上碧绿的菠菜，或者翠色的角瓜，咋一看见真是满眼春光。吃了一冬天看了一冬天的蔓菁片红薯粥，突然换了汤色又换了滋味，吃进嘴里真是鲜美无比。想来，若是安家镇的春天真能嚼上一口，必然就是这样的味道。
夏天时角瓜还没落罢，豆角正是时候，很多蔬菜可供选择，安家镇人的菜粥花样也随之多了起来。果然，那天晚饭就吃的豆角米米饭，粥里除了豆角还有南瓜土豆。要说这南瓜粥跟角瓜比起来，那味道可谓各有千秋。角瓜咸饭清爽可口，南瓜做的更加香甜美味。
此时正是盛产嫩南瓜的季节，甄妈妈为了让粥的滋味更为馥郁，在锅里只放二分之一水，水开后又放进大半盆切成块的嫩南瓜，还有扯了筋掰成段儿的胖豆角和对刨了的新鲜土豆，接着放适量小米，最后抓一小撮盐放进去。盖上锅盖后，大火煮开换小火慢慢炖煮，直到小米熬出了油才关火。这样熬的菜粥基本都是嫩南瓜的汁水，再加熬出油的小米粥。
甄晓雅真正吃进肚子时，顿时觉得从里到外哪儿哪儿都是满足感，她忍不住感慨：“自打结婚，我们家吃饭都随刘中禹口味，熬粥从来不搁菜，习惯了也就忘了这一口。但是呢，回了家还就喜欢吃菜粥，总还念着这一口。妈，你说，这也小二十年了吧，咋就忘不了呢！”
像以往一样，甄晓雅迫不及待吃了一碗又一碗。甄妈妈听着女儿在耳边絮叨也懒得跟她搭话，只管自顾吃饭。甄晓雅吃着饭又开始感慨：“每次回家超过五天我的饭量就见长。为啥呀，这南瓜米米饭，吃了一碗想吃第二碗，不知不觉就吃撑了，歇歇劲儿还能吃一碗，悄么声就把肚子给撑开了。”
她正说着话儿，忽听得外边一阵锣鼓响，紧接着又是笙管齐鸣。甄晓雅好奇，放下筷子扭头问正吃着的甄妈：”妈，不年不节的，怎么唱起戏来了？”
甄妈也停下筷子：“你记得咱老邻居哈二爷不？”
“咋不记得！他家日子不好过，俩闺女不正干，听说在市里干那种营生。”甄晓雅说：“我记得可清楚了，几年前他家大闺女年轻轻的被杀人抛尸，说是可能被野男人祸祸的。到最后也没找到凶手，这事儿就那么不了了之了。那阵儿我正好在家，村里为这件稀罕事儿嚷嚷了好长一阵儿……”
“说的是他家二闺女，二闺女后来嫁个有钱人，比她大二十来岁，人家有媳妇有孩子，她就是去给做小儿。二闺女后来生了个儿子把老头儿高兴坏了，那老头跟他家里媳妇只有一个姑娘，老了老了又有了儿子，自然高看哈二爷家闺女。大老婆认命，对你哈二爷家闺女也还不错。你哈二爷老两口跟着也沾了光，给老俩翻修了那几间破屋子，这刚住进去不几天，你哈二爷就两眼一闭没了气儿，唉……”甄妈说着未免有些伤感。
“我这回来半天了，就听的村里敲锣打鼓的，我知道咱们村子大，经常有红白喜事儿，只当是谁家生小孩儿热闹了，难不成这唱戏跟我哈二爷有关系？”甄晓雅纳闷道。
“唉……”甄妈又叹口气说：“你哈二爷年轻时不是个戏子吗，活着时就喜欢听戏。”
“不会吧，哈二爷闺女还真给她爸请了台戏呀！”甄晓雅愕然道：“从没听说死了人请戏的。我就记得，谁家生了儿子或者做满月高兴事上才请戏的呀！”
“要不说呢，村里人都议论纷纷的，大闺女横死二闺女又不是明媒正娶，全村人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这可好，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那点儿名声。”甄妈妈皱眉道：“你哈二爷老实人一个，地底下未必想让二闺女这么折腾……”
“可是……也算得上是个孝子了。”甄晓雅听了却是十分感慨。
吃罢饭，甄妈跟甄晓雅说：“走，咱今儿晚上跟玉儿回老院儿住。”
“啊！妈，怎么回去住了！”甄晓雅听了又惊讶又兴奋。甄爸爸去世后不久甄妈为了方便打理生意，带着几个孩子住进厂子里头，这一住下来就没怎么回过老院儿。甄晓雅记得，真正回去住的就那么几次：大弟一鸣结婚，小弟一鼎结婚，还有就是长孙聪聪出生那年过年，回老院儿住了一次，一共是三回，所以她才要纳闷。
“这阵儿不忙，我想带着玉儿回去住两天。”甄妈妈没多解释。
吃罢饭，娘两个婴儿车里推起玉儿出了农家院。甄晓雅心疼甄妈妈，说她推着婴儿车吧，甄妈妈自己空手走路还轻松点儿。甄妈妈却坚持自己推，她解释道：“我推着吧，还当是个拐棍儿，走起路来也有个依靠。”听甄妈这么说，甄晓雅默然。就这样甄妈推着婴儿车，婴儿车里躺着乖巧的小玉儿，甄晓雅走在旁边，跟甄妈妈一路走随便聊着天。
甄妈妈腿脚不是太好，再加年纪大，根本走不快，娘两个就那么慢慢儿走着，时不时跟村人打着招呼。走不多远时见前面人家门口有几蹬青石台阶，甄妈妈扭头跟晓雅说：“坐这儿歇歇儿吧！”
“没走几步又不累，咱还是快回家吧！”甄晓雅催促道。
“我想歇会儿！”甄妈妈坚持。
“妈，你累吗？”甄晓雅狐疑地问。心想，这才几步路！
“我想歇一会儿！”甄妈妈没再多说什么，轻车熟路从婴儿车下边抽出个小棉垫子就势往人家台阶上放去，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甄晓雅只好停下脚步，看着甄妈妈放好垫子坐了上去。
“妈，你还真是有了岁数的人了。”甄晓雅感慨：“前几年这两步路根本不算啥！”
“嗯！我推着玉儿回家，每到这儿就想坐坐儿，歇歇儿再走……”
甄晓雅心里一酸不知道说些什么：从厂子到老院儿就这么几步路，老妈居然需要在半中间休息休息，妈妈已经变得这么脆弱……她再次特别特别突然地发觉—-妈妈老了。
老院儿是个四合院，老院儿门楼一水儿青石砌成，上三个青石台阶，咯啷一声打开大铁锁，再推开沉重的黑漆院门就看见迎面的影壁。影壁就着西屋南墙做成，影壁中间是个小小的神龛，走进了就看见神龛里笑么呵呵的土地爷，到影壁前一拐弯再下一蹬台阶就是老甄家平展展的四合院，眼前也随之豁亮。
四合院儿门楼用青石砌成，那青石还是当年甄爸爸从远处专门买了来的。大院儿地面却用了安家镇西山上红色的花岗岩，也是当年甄爸爸请村里的好石匠上山去一块块采下来，就着平面做成一米见方的石板，当院儿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一排排铺过去，院子四周绕着墙根的两排却错成菱形格。整个院子铺的错落有致，再兼石板平整，规格统一，打眼儿看起还以为是大块儿瓷砖，走近了看，石头材质粗粝的肌理才告诉人们这是花岗岩。
院子正好一个羽毛球场地那么大，甄晓雅一进院子就仿佛回到从前，那时候老院子还不老也就刚刚盖起来，而她也才刚刚长成大姑娘。每年夏天的傍晚，太阳刚刚落山，他们一家就迫不及待把羽毛球网儿在院子中间一横。她、晓静还有甄爸爸三个人便开打了，她仿佛又看见羽毛球在院子顶上飞来飞去，又听见他们一家人的笑声在院子里迂回婉转。
甄晓雅又想起小弟一鼎，夏天的午后，石板院儿跟小鏊煎饼的饼铛子能把脚底板烫出泡来，五六岁的小家伙偏就喜欢光着脚板儿在院子里蹦来跳去，她看看怀里的小玉儿感慨：“妈，我怎么就总觉得一鼎才六七岁样子，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你说，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谁说不是，他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人了。”甄妈妈应道。
抱着小玉儿进了院子，甄妈妈娘俩把北屋院台打扫干净，铺了块儿地毯，地毯上又铺了细纱帆布，然后把小玉儿一放，任她躺着手舞足蹈了。甄妈妈熟门熟路去南屋墙角取来艾草绳点燃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弥漫起艾草的药香味道，这味道钻进鼻孔，钻进衣裳，钻进发肤，最后，终于钻进了甄晓雅记忆的最深处。
娘两个坐在院台的青石台阶上聊天。青石板在大太阳下暴晒了整整一天，此时坐上去依然有点儿点儿烫，那感觉真是舒泰：屁股底下又烫又热，耳边身畔却是习习凉风，抬头去，静谧的夜空繁星点点，像一袭缀了珍宝的织锦绸缎无边无际地挂在天上，村边的水声哗哗，远远近近是起伏的蛙声。
一瞬间甄晓雅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少女时代，那些个睡不醒的午后，爬在床上看着日影在屋子里的墙上地上，长了短了进来了又出去的。她忍不住想，我这是老了吧，人说喜欢回忆就意味着老去，我都觉得自己老了，那妈妈，妈妈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
心有灵犀，甄妈妈看着月亮地儿里的晓雅也感慨：“这才几天时间，你说，你也快要成个老太婆了。”嗯！妈妈也看出我老了！甄晓雅伤感地想。“晓雅啊，中禹最近在家吗？”甄妈妈又忍不住了。“在家，他这个人就喜欢在家呆着。”甄晓雅知道甄妈妈心思。
甄妈隐隐觉得甄晓雅和刘中禹之间有事儿，事儿大事儿小她不知道。晓雅呢从来不跟她说，她也不好多问。她是过来人，知道他们这个年龄最容易闹离婚闹外遇，晓雅不说她也不敢确定，只好无聊问道：“贝贝学习还好吗？”
后来，甄晓雅知道，什么事儿也瞒不过甄妈妈这双眼睛。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跟自己的妈妈说什么。他们两口子就是所谓的审美疲劳吧，随着年龄增长感情便淡漠了下来，要说离婚也还不至于。但是让七十岁的妈妈再为自己操心，她觉得实在不孝，只好想着话让甄妈安心，她开门见山说：
“妈呀，你就别操我的心了。我知足着呢！老公能干女儿乖巧，吃不愁穿不愁，我普普通通一个人有这些还奢求啥呀！中禹现在时不时跟我闹个小脾气，我都懒得搭理他。再说我也想开了，人家有脾气就有脾气吧，你不常说吗，男人在外边儿场合遇到的难处比女人多，我真的知道他在外边儿不容易……”
以前遇见甄妈关心她跟中禹的时候，她只会搪塞，后来发觉越是搪塞甄妈越是疑心，只好又改变了战略战术，把甄妈心里担忧嘴上没说出来的话给她捅开了，再解释了……
“这样啊！可得珍惜你现在的日子，过到现在容易吗！”果然，甄晓雅这么一解释，甄妈的语气瞬间松快了下来。
“我知道着呢！”甄晓雅回答：“有个完满家庭再加吃穿不愁还有一份正经工作，这说起来再正常不过再应当应分的事儿，其实上一个普通人能都拥有了，可真就算福报不浅了。妈，我也算有福啦！”
“但是，家里就剩中禹和贝贝爷俩，中禹毕竟是男人。”甄妈妈又有点儿担忧。
“你还不了解中禹这个人？搁别人你不放心还倒罢了。中禹照顾自己照顾贝贝根本没问题。”甄晓雅说。
“那倒也是。”甄妈妈忖度道。
“再说了，妈，我这么想着，我们两口子分开一段时间兴许关系会更好。你好好看孙子孙女，就别操那么多心啦。”甄晓雅说。
“我也就盼着你们和和睦睦的。”甄妈妈说。
聊着聊着甄妈妈心事重重地跟晓雅说起给两个儿子分家的事儿。甄妈妈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心里存着这件事也好些时候了，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要我说，赶紧给他两家分了算了！早分晚不分，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看你现在挺拿这当回事儿，给他们分了家也省的你天天牵肠挂肚的。”甄晓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万分感慨，我这个妈呀，她就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我也有这个意思！可是我睁着这个眼就不想分这个家。”甄妈妈无限伤感道。
甄晓雅知道甄妈妈存的什么心思，只好沉默。她心里却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妈妈这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在这上头就看不开，可见确实是当局者迷。你就现在不给人分家将来还得分了；你就是永远不给人分家，其实现在也是各过各的日子。但她没敢这么说，顿了顿她试探道：以你的意思……
“我想分又不想分。我想分是怕我那天顾不过来了……想乘着现在身体还好给他哥儿俩分了家，省的以后留下麻烦。我不想分你也知道，我睁着这双眼就不想看见分了家。”
其实迟早的事儿！甄晓雅心里一酸，想道：老妈这是开始想她的身后事儿了……
“还有啊，我怕分了家，妯娌们不和睦。”甄妈妈忧心忡忡道。
“这是为什么？”甄晓雅纳闷。
“老人呢总觉得一碗水端平了，可总有个端不平的时候。这一分家没个都满意的，咱们村儿我见多了，没分家产时妯娌们跟亲姐妹一样，一分家就变成了仇人。”甄妈说。
“怎么会这样？”甄晓雅天天念书，又在市里呆的，多少有些陌生老家的事儿：“再说至于的吗！”
“我已经看了这么几家啦，本来好好的妯娌姐妹，一分家就翻了脸！”甄妈妈还是忧心忡忡的：“我怕啊！”
“我看咱家不至于。”甄晓雅安慰甄妈。
“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甄妈说。
“我看咱们家真的不至于。一个，我俩弟都能干，不会因为你家多了一间房子我家少了一间屋子就相互看不顺眼的。”甄晓雅给甄妈分析：“再则，你别忘了，咱家俩儿媳妇都不是自村的。人家都在市里边，有自己的买卖儿，不会跟乡下女人一样眼皮子浅。我对这点儿还是蛮有信心。你想给他们分家就分了吧，也就是个形式问题。只要你在一天，我们回来了还不都是奔着你呀！难不成给他们分了家就不来看你啦，就各回各家啦！”
“你说的也有道理。”甄妈妈若有所思道。
“妈，”甄晓雅突然想起白天时看见她的头发长长了该修了：“你那头发该烫了，卷儿也没了，型儿也没了，人显得太不精神。”
“谁说不是，这几年我都让阿青理发店你青青姐给我烫，她手艺好，又总给我烫头吃准了的，每次烫出来都挺好看。去年春天人家去县城开理发店了，我也不好追去县城，就换了个理发店还在村里烫发，烫了两次一次比一次难看，弄的我都不知道咋办了。我正犹豫，是不是再换一个理发的……”
“这样啊，妈！这简单，明天我开车拉你，咱去县城就找以前那个理发师给你烫发。”甄晓雅说。
“我想想啊，”甄妈妈停了停说：“这两天农家院儿也没什么客人，还真有时间。”
“那咱明天一早儿就去吧！”甄晓雅没想到甄妈妈还真动了心思，趁热打铁说。
“去就去！”甄妈说。
“好嘞！”甄晓雅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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