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在这个大杂院住了一年多的时候,门东边隔一家,有人在门口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开起了小饭店,专门下各式各样的面条,并且是只做早市。
开饭店的老板是个跛子,不走路看不出来,一走起路来就像动态的心电图一样,一起一伏的。炒菜的时候,他左手抡起炒瓢在空中使劲地颠,右手配合着在锅里不停地比划着,以达到身体的平衡。
这个老板和我们女房东的死去的男人是兄弟,听人经常喊他“老六”,大概是因为他排行老六吧,按道理,他应该叫我们的女房东为大嫂。
这个饭店是夫妻店,老板主要负责炒菜和下面条,老板娘负责收钱、端盘子和抹桌子。老板娘可能还在附近的什么单位里上个清闲的班,整天全身穿得笔挺的,衣服上电熨斗烫出的线条永远都是笔直的。她到点就走人,下面的生意就由跛老板一个人独自支撑。当然啦,还有食客们的帮衬,许多事都自己动手去做。
老板娘是个冷美人,很少和人讲话,仿佛她在这里服务是大大降低了她的身价,受了很大的委曲,同时抬高了这些三教九流食客们的身价。她更是从不和我们这些房客讲话,包括她自己家里的房客。
据住在她家的房客说,她从来不和房客讲话,这些房客就像空气一样在她家进进出出,对她不产生丝毫的影响。就连每月的月底收房租时,她也懒得和这些打工仔搭话,只是用粉笔在她家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今天收房租。
这些字虽然并不好看,但是很奇怪,平时这些房客见到她时,都与她对面不啃西瓜皮,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像是远在千里之外,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当他们看到这个女人写下的有限的几个字时,都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看过了还舍不得离开,那种感觉仿佛就是一个女人向你展示了她隐密的只代表她自己的私人用品时,你所特有的那份受宠若惊的暗暗的激动。
和老板娘的“冷”相对,老板的表现是热的。热得就像时刻都被烧红的铁锅,每天早上,一有人靠近,他就大声地招呼:“来啦!”那声音仿佛是用尽了他所有的真诚,令人听了荡气回肠,十分舒坦。特别是我们这些进城打工的人,寄人檐下,自觉比人矮上半截,老板的话就像冬天的太阳,晒得我心头暖和和的。
因此,每次去吃面时,我都斗胆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就是请他“带”一点。也就是装作饭量大,按照常规下的面条不够吃的,请他在下面条时随兴多放一点面条。这多放的面条完全是赠收的,每个接受的人都会对老板心存感激的。
其实,我的饭量并没有那么大,我每次来也并不是自己独自来吃的,我每次来都是端着自己家里的大海碗或是小铅盆,我是要把这碗面条端回去,匀着一家四口人吃的。
但是这样的目的得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看穿,否则,我们原来就自卑的头胪更是抬不起来。当然,我并不怕老板笑话,瞒他也是瞒不住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进城七八年来从没有在小饭店里吃过一碗完整的面条。用骨头汤下面,然后在炒菜浇在上面,有汤,有面,有菜,色香味全都氤氲在一个大碗的方寸间,吃上一碗,简直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面我以前在乡下是从来没有吃过的。
我怕来吃面的食客笑话。那时,来这个小饭店吃面的,很少有像我这样的打工者。来这里吃面的,都是比我们高上一等的城里人。这些人对于我们这些人的闯入是不太适应的,为了把他自己与我们区别开来,总是要弄出点什么动静来的。
比如说,他们从来不让老板“带”什么面,比如说他们总是在正常的一碗肉丝面提膀面上加料——好家伙,那么大的一碗面,居然还加了两个稀花烂的猪爪子,比如说,他们吃面时都端正地坐着,然后用筷子把面条挑得很高,如此反复几次,再优雅地往嘴里送。他们吃面就像表演给我们看似的。
他们这一碗面啊,动不动就是一二十,给钱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心疼的样子,我曾幼稚地想,这些人这样吃法,哪来那么多的钱啊。而我,就连那5元钱一碗的肉丝面,都是间隔一段时间改善伙食才能吃,并且是一家匀着吃。
我最怕那高冷的老板娘笑话。如果是我现在看到,也许不会再自卑了。但是在当时,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一个非常歧视你的女人面前是无法做到不自卑的。
因此,我每次端着小盆来下面时,看到是她在下面时,我就磨磨蹭蹭的往后躲,或者是乘其不备,把我的小盒往老板面前一塞说,帮我多带点面。我的声音无疑小而神秘的,像一阵微风刮过,只有我们俩人知道。
这时,远处的老板娘也许是闲下来了,向这边张望着,但她并不过来帮忙,兴许她认为我和老板比较熟,有点成全我们的意思吧。在这一点上我甚至对她有过短暂的感激。
老板如果不忙,他就会亲自己给我炒菜、下面,他下的面当然是我所期待的。老板忙的时候,也从不向老板娘传递这样的信息——给他的面多“带”点。原因是有一次老板说了之后,老板娘用冷若冰霜的常年积雪难以融化的脸做了不配合的回答。
又过了一年多,我再去吃饭时,老板娘不见了。跟在老板后面的是他的瘦得像一根树枝的老母亲。
听说老板娘已经跟上了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已经搬出去和包工头一起住了,现在正闹着离婚呢。我从没和老板娘有过交流,无法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我清楚,我们这些人,包括她丈夫,都是远远不如那包工头的。否则,她怎么就那么看不上我们这些人呢。
没有了老板娘,老板就成了真正的跛子。我每次去,他的招呼不再那么令人荡气回肠了。当然,不管我说不说,我碗里的面都会比正常的多。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夫妻俩省吃俭用的终于在和平路买了一套拆迁房,从此远离了那里,没有再吃过跛老板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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