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鸽

作者: 雪阵 | 来源:发表于2019-01-12 21:14 被阅读3次

    那些喜欢回忆的人,是痛苦的,他们因此而快乐。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操场上空翱翔的白鸽,莫名的开心起来。这些白鸽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来自何方。那时还是蔚蓝色的天空,蓝得好像我们是躺在海底,在空中翱翔的白鸽更像一群自在游弋的白鱼,白云是海潮生出的泡沫,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我有些感叹:“鸽子多好,不愁吃宽穿又能飞,不用上课做作业,太自在了。”

    韩俊抬头望着,想到了班主任经常说的话:“它们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值得我们当代小学生学习。”

    邓柳涛哈哈大笑:“是啊是啊,特别值得你韩俊同学学习,都读六年级了,还没有断奶,生命力还不够顽强。”

    韩俊最讨厌别人提起他喝奶这件事,气得喘气,跑上去推了邓柳涛一把,不依不饶。两个人摞下书包,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扭打了起来。

    我那时十二岁,想想,那时的我们多自在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而今,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带着一家子在广场上放风筝。我跑得累了,坐在她身边,她给孩子喂奶,瞅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数落我。

    “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半岁。老大像死你了,越来越内向,我昨天跟他讲作业,他居然白了一我眼,我要不是带着老二,我恨不得打他一顿。整天就喜欢呆在家里玩游戏,成绩不好,又没有什么特长,朋友都没几个。这样不行的,不想点办法,初中更不行,高中就垮了,将来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哎,你看老吴他们家的女儿,就是小学没抓好,现在上初中了,门门功课都不及格。每次开家长会,老吴都被数落得不行,脸上很没光。碰巧他同事的孩子也在她女儿班上,开个家长会,还在同事面前闹尴尬,弄得老吴都想辞职……这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你想让老大这样?女儿不上补习班,哪里能跟得上去?昨天我去北城那边问了一下,数学辅导一小时400块,兴趣班就更贵了,我都不想说了。哎!越说越烦。我在产假里,拿个基本工资,但房贷车贷还是要还吧,你的工资今年又没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升职……啧嘶……我这真是一口血一口奶,奶头都皲了。要不是奶粉这么贵,我才不要继续喂母乳呢。这哪是奶,就是血……我这肩膀都僵了,你抱一下。还有你妈身体又不好,隔三岔五闹点小病,都要花钱。她脾气又差,这万一有个大病,我三头六臂都转不动了……”

    我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对于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女人,日夜操劳,满怀焦虑,我能说什么了?看着大女儿的风筝掉在地上,他一点一点的卷线,风筝慢慢爬着。我只能默默地叹气,她说的都对。

    她抿了一下嘴,接着说:“老大他们班下周二要去乡下采风,亲近大自然,交通费和伙食费连一起700块。”

    我有些烦了,总是钱的事。我说:“什么采风?要亲近大自然?我们这不是正亲近着吗?”

    她坐直了身子,说:“嚯!你想得倒轻松。别人家孩子都去,你叫老大不去,他跟他那些同学不就更疏远了吗?你想过吗?你没想过。反正孩子好坏,反正都是当妈的责任,当爸的,哼,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我看她有些激动了,大白天在广场上,也不好跟她吵,就说:“你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乡下有什么呀?顶多是空气新鲜一点,人少一点,安静一点。要不咱们再等一等,等到我休年假了,我们一家四口回乡下老家住个十天八天的,想采什么风就采什么风,那不是更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见老大的风筝没放起来,被拖得稀烂,说:“我不跟你回老家,你妈一向对我不好,不是跟我板着个脸,就是给我使绊子。上次过年回去,我多说了一句,妈你的身子真硬朗,她来了一句,你不想回来就直说,我还死不了。我当时脸都绿了。我给你们家做菜,她没有一次不嫌难吃的。那我就不做吧,不做杵在那里,她又说我懒散,叫我去喂猪。我这种城里长大的,怎么敢喂猪呢?你也是知道的,都不给我辩解辩解,就知道跟你爸下棋。反正去你们家就是上山下乡一样,处处小心做人,还不如去我爸妈那边。”我瞧她说得清泪欲垂,自己也烦,心想:“我这儿子比孙子还难当。”

    她又说:“老大他班主任电话里说了,这次去的地方山青水秀,小河里有鱼,山上有野鸡,好几户人家都养了供人欣赏的白鸽。别的不说,这鸽子老大总得看看吧。你总跟他讲你小时候那点破事儿,说鸽子在天上游泳,你像傻子一样躺在海底,这哪跟哪呀?她还真信了,这回非要去。这是你自己埋下的雷,你不让她去,你对得起她吗?”

    我拍了一下腿:“好嘛,我还真成罪人了。”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人家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女朋友,你欠她的。”

    我苦笑了一声:“那凭你的小心眼和坏脾气,怎么不吃这个醋?”

    她想了想,补了一句:“有前一句,那就有后一句。儿子是母亲上辈子的男朋友。”

    “嘚,陈素。看来你上辈子的这个男朋友不是很聪明。”

    “哼,刘意祥。你上辈子的女朋友也没那么漂亮嘛。”

    “我把你前男友养得白白胖胖。”

    “我还要给你前女友洗内裤呢!”

    我们以苦为乐,终于露出了真心的微笑。她无意的提起了鸽子,我自然想到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躺在操场上看鸽子,心里羡慕不已。我对她说:“想想一晃十二年了,我们二十四岁的时候多自在,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而已。”她不说话。我又想到了记忆里那群翱翔的白鸽,可是今日的天空已经是灰朦朦地了,麻雀都难得寻见一只。

    她看我望着天空发呆,问我在想什么。我对她说:“我想看鸽子。”她脸上微微发红,揪了我一下,小声说:“说什么呢?大庭广众的。什么年纪的人了,还不收敛?”我知道她理解错了,但这个错误的信息也是我传递给她的。

    我趴在草地上,看着邓柳涛和韩俊打架。韩俊喝奶那件事我也知道,奶是喝了,但并不是邓柳涛说的那样。

    那是春天里的一件事,我们三个没钱买零食,就去山上树林子里捣鸟窝。

    我记得那天天气晴朗,太阳都笑肿了脸。像语文老师说的那样,树林里光怪陆离,如梦如幻。我尚且不知道光怪陆离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如梦如幻,就是说像在做梦。可是我们那个时候还是很清醒的,因为韩俊那天的惨叫声响彻山野,惊得万里无云。后来他那个响当当地大鼻子在我们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校长和班主任看了,都忍悛不禁,夸他大鼻子有福。

    那次我们收获颇丰,捣了一篮子蛋,鸟妈鸟爸追着我们,有的啄我们,有的往我们头上拉屎。我们既狼狈不已,我们又欢快不已。一边跑一边躲,到了大路上鸟就不敢追来了。隔壁村的李里子是个打鸟枪的,枪法贼准,就是有点瘸,平时都不大进山,专门坐在路边上打鸟。自从我学过了“守株待兔”这个成语之后,就很可怜他,怕他真的饿死了。每次我们捣鸟蛋被鸟军追,我们就往他这边跑,他得了好处,我们也解放了,这个叫互帮互助,也叫各取所需。

    李里子用他那高傲的枪法替我们驱散了鸟军。他瞧不上我们这些捣鸟蛋的,说我们没有技术含量,也不大跟我们说话。其实,我听韩俊他大爷说过,这李里子的腿其实就是爬树捣鸟蛋的时候给摔断的。腿断了,他才改练了枪法。我想,他瞧不上我们,就是瞧不上他以前。他以前的时候腿没摔断,这样比来,他就是瞧不上我们这些腿没有断的。

    李里子不搭理我们,我们也没搭理他,三个人提着竹篮又转到西山。西山这一块走两步就能踩着一个坟头,阴森得很。韩俊胆子小,拉着我要回家。邓柳涛不让,说他没有男子汉气概,这要是跟日本鬼子打架,那肯定是个汉奸。他自己一个人却不敢回去,只好紧紧跟着我们。

    我们三个在树林里走着。坟头像大海上的波浪,我们在波浪间穿梭,像三个勇敢的水手。邓柳涛问我,我们要去哪里。我说我们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管它啦,反正走不到月亮上去,总能回家的。韩俊越走越怕,提议我们点一支火把,这样显得十分威风。我们四下找了找,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燃烧的布条,只是一些枯树枝、干叶子和没有烧完的纸钱。

    我说,火把是做不成了,不如煮几个蛋吃。他们两个很赞同,我说话一向管用。

    我们找了个亮堂的地方,又找来了几块石头一垒,邓柳涛把戴在头上的头盔脱了下来,搁在了石坑上。我们从篮子里精心挑选鸟蛋,然后一个一个地放到了头盔里边。

    鸟蛋大大小小地,不是很好放。放少了,不够吃;放不均匀,沸水一顶,有的生有的熟,不中吃。这就要讲究策略了,而这方面我最在行。经过我数次的实验和勤奋的思考,终于着磨出了一套最好的摆放方法。首先我们放鸽子蛋这样的大蛋,然后在大蛋之间缝隙里放一个麻雀蛋,这样既合理的运用了空间,又充分利用了热能。邓柳涛和韩俊对我的这个方法大加赞赏,他们认为我可以去拿诺贝尔奖。

    鸟蛋都放好了,火柴我们事先也备着,可是突然发现这四周没有小溪,没有水。韩俊蹲在地上发愁,邓柳涛提议我们不如把蛋放在火里烧,兴许能吃。我眼珠子很黑,转来转去,在我有限地生活经验里终于找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法。我说我们来个尿煮蛋,如何?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可行,都摸了摸自己的金箍棒,看着我。我不管那么多,脱了裤子就往头盔里边尿。尿水撒到鸟蛋上,溅开了,这时日出东山,我分明看见鸟蛋上出现了一道七彩的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颜色都不少,美丽极了。

    我兴奋不已,喊:“你们看,你们看,我尿出一道彩虹!”邓柳涛和韩俊都看得惊呆了,他们的脸上满是羡慕。我说:“你们还等什么?我们共创辉煌吧。”他们两个赶紧脱裤子撒尿,彩虹在鸟蛋上面更加鲜艳了。

    我们努力撒尿,终于尿水漫过了鸟蛋。然后我们开始点火,枯叶子一吹就着了,三个人轮流往石坑里放枯枝枯叶,火苗烧得直往上蹿,贼拉拉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我骂邓柳涛的尿太骚了,邓柳涛去骂韩俊,韩俊就来骂我,骂了一圈,韩俊就问我这鸟蛋还能不能吃。我说:“我妈妈做咸蛋的时候都是往黄泥巴里边放盐,然后攉均匀,煮出的咸蛋是咸的。这样,我们用尿水煮出的鸟蛋应该也是咸的。老师说过,尿是咸的。”

    邓柳涛置疑老师:“他怎么知道尿是咸的?难道他……”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树林里的一只野鸽从我们头上飞过,云也笑了。

    尿煮沸了,咕咕噜噜地。我们三个静静地听着,像听一首极为庄严的歌曲。又过了一会儿,我说差不多了,于是就把火灭了。邓柳涛拿一根粗实的树枝把头盔一挑,头盔飞到了草地上,鸟蛋泼了一地。我捡起一颗鸽子蛋,烫得直换手。等蛋跳凉了,我把蛋往头上一磕,双手一搓,蛋壳就脱落了。邓柳涛和韩俊看着我,我看着这颗赤裸裸光鲜亮丽的鸽子蛋。它的表面显出一层淡淡的浅蓝色光泽。在这片弧形的浅蓝当中,我看见了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我还几乎可以从上面看到我的面容。它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我感觉到了它的心跳,它还活着!我又感觉到了我的心跳,原来它的心跳源于我的心跳。我觉得自己被它玩弄了,出于报复,把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

    邓柳涛和韩俊关注着我,问我味道如何。我的面容扭曲了,说:“这真是世上少有的难吃。”

    难吃也得吃啊,不能饿着。我们三个一边吃一边达成了承诺,都说好了,这事儿谁也不能向外透露。后来韩俊大鼻子大脸,家长和老师审问我们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把这个抖落出来,深厚的革命友谊经受住了拷问。

    我们把煮熟的鸟蛋吃了个干净,打出来的嗝都有一股尿骚味。邓柳涛不愿意戴头盔,就拎着,韩俊则提着竹篮,他们两个跟着我绕过了一个小山包,然后往下走,一棵形状奇怪的树挡住了我们。这棵树特别嚣张,长得好好地,树干扭了一下,然后又往上长。就像一个女人走得好好地,忽地扭了一下大屁股,差点把后面的人给撞倒了。我就险些撞在它那个树弯子上。

    邓柳涛在树上踹了一脚,韩俊指着树顶,说:“你们看,好大的鸟窝!”我往上看,真是好大一个,应该是白鹭的窝。鸟窝搭得不高,可以清晰地看见是用指头粗细的树枝搭做出来的。

    树皮很糙很好爬,韩俊的能力足以应付。我和邓柳涛站在树下给他把风。白鹭的喙又长又硬,能把人啄瞎。韩俊爬得很顺利,没费什么劲就爬到了鸟窝旁边。他惊喜极了,跟我们说有三个蛋,比鸡蛋还大,我们高兴极了。他伸手拿了一个扔了下来,我用毛衣接住了。他再扔第二个,鸟蛋从树叶子间穿过,被邓柳涛接住了。我听见了嗡嗡声,大喊一声:“快跑!有马蜂!”邓柳涛也看到了,我俩拔腿就跑,一头栽进了灌木丛里。韩俊还在树上,他吓得哭了,拼命地往树下滑,最后狗急跳墙,从树上跳了下来。我和邓柳涛跑出去拉他起来,三个人什么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

    我们逃到山脚,发现韩俊变胖了。他的脸挤得嘴巴没处待,眼睛也眯成了两条线。他的鼻子像馒头,两个鼻孔像绞笔刀。三天后,他回学校上课,我们谁都想把铅笔插到他的鼻孔里,试试能不能削铅笔。

    我和邓柳涛知道闯祸了,赶紧把韩俊带回了村。在村头耕地的李医生看见了我们,他的眼睛从韩俊脸上扫过,高尚地职业道德很快就掩饰住了他的笑容。职业道德这个词是后来我从《思想品德》上在看到的,当时我还没有见过这个词。李医生把我们喊过去,给韩俊消了毒,然后叫我们去村尾吴老二家里找人奶。这事我们经历过,知道人奶能克蜂毒,于是急着往村尾跑。我们一看到吴老二,就喊:“吴老二,你媳妇的奶!”吴老二耳朵不好,气得用锄头打我们。我们又喊:“我们真的要你媳妇的奶。”吴老二又用锄头砸我们,双方周旋了两个回合,他这才领会到了我们的良苦用心。

    我们捧着两碗奶,快步慢走地赶回了村头李医生家。李医生把奶倒在毛巾上,敷在了韩俊的脸上。韩俊哼哧哼哧,像是在哭。没多久,这事全村都知道了。那吴老二是个大嘴巴,逮谁都说他媳妇慷慨解囊,救了韩丙辰的儿子韩俊。人们问他韩俊怎么了,他不含糊,说韩俊被马蜂刺成了蜂窝,活不活得过来,全靠他媳妇的奶了。大家听是要命的事儿,都跑到李医生家看热闹,弄得人山人海,我和邓柳涛两个成了众矢之的,被骂得狗血喷头,临了,还被校长要求写了一千字的检讨。

    这两份检讨现在还贴在校务处的公告栏里,我很多同学都说,它们是他们看过的最精彩的作文。其实我想说,这两篇检讨都是我写的,邓柳涛只不过是抄去了一份。这家伙不会写作文,常常写着写着就写岔了,跑题不说,他还偷懒,偷得还很有水平。比如有一次写最难忘的一件事,他本来想写他给办公室扫地这件事,写着写着他就偷懒了,把二年级陈老师桌上的一篇文章给引用了进去。

    “别人渴望光明,我却渴望的黑夜的来临。在日间,我翱翔;在夜间,我看着你目光,如看星光荡漾……”

    邓柳涛的原意是想通过这几个句子赞扬陈老师不仅美丽,而且文采斐然,结果却是在全校老师当中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猜想。他们都来找过邓柳涛,有的先问他再批评他,有的先批评他再问他,都问那篇文章是陈老师写给谁的。这事惊动了校长,校长也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我问他校长对他说了什么。他笑着对我说:“校长也是个男老师嘛。”

    韩俊被马蜂蛰得在家里睡了两天,没什么起色。他妈是个爱动脑筋的人,觉得外敷不如内服,就让他把奶喝了进去。这么喝了两碗,他就吵着要上学,我和邓柳涛心里都知道,他好得很,就是有点肿。之所以不上学,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罚洗厕所。但吴老二不这么想,他逢人就夸他媳妇的奶好,这样一来,韩俊喝奶的事不胫而走,全校都知道了,接着十里八村也就都知道了。喝奶治病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传我我传他,这事儿就变味了。最后成了韩俊吃了吴老二媳妇的奶,被吴老二打得鼻青脸肿。

    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韩俊能不气吗?邓柳涛取笑他,他不跟邓柳涛打架,那才怪咧。

    他们两个打了一阵,韩俊罢了手。他警告邓柳涛,说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偷窥胡老师的事情都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邓柳涛立刻就安安分了。偷窥胡老师是件什么事呢?我自然也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说出去不大好听而已。

    韩俊见邓柳涛蔫了,顿时洋洋得意。邓柳涛的爷爷抗过美,援过朝,他就是军属。他最讨厌别人威胁他,见韩俊如此,一个猫腰,捡起韩俊的书包就往天上扔,扔得老高。书包没有系扣,书本铅笔什么的,都一股脑儿地钻了出来。

    我躺在草地上,脑袋枕在胳膊上,看见语文书在空中翻了几页,然后数学书去撞语文书,自然书在它们旁边一动不动,而《思想品德》这本书最为活跃,翻得呼呼得响,然后夹住了一根红色的铅笔。我认得这根红色的铅笔,铅笔头上本来是有橡皮的,还有包橡皮的黄铜皮,这些都被韩俊咬没有了。他不仅如此,还把铅笔头上的木头也咬得惨不忍睹。大家都笑话他,说他果然是属兔子的。我和邓柳涛都知道,这根红色的铅笔就是那个胡老师送给他的。

    陈老师被调走之后,胡老师就成了我们学校最漂亮的老师。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邓柳涛最后一次去办公室扫地时听两个男老师说的。他因为写作文时引用了陈老师的文章,扫办公室这件既光荣又神圣的工作就与他无缘了,哪怕他是军属。

    胡老师不是我们班的老师,她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期末考试,各班老师交叉监考,她就来了我们班。我做起语文卷子比较容易,邓柳涛也还行,只有韩俊不乍地。好像他什么都拖我们的后腿,但没有他我们也没这么快活。韩俊当时离我很远,抄不到题。这个可把他急坏了,他大爷是个爆脾气,考试不及格就要揍他。他坐在教室北边企盼着我,我坐在教室南边回望着他,邓柳涛坐得靠中,乐得直笑。

    胡老师过来了,她敲了敲邓柳涛的桌子,叫他好好做题,不准抄别人的作文。他们两个一个抄了陈老师的文章,一个喝了吴老二媳妇的奶,都成了我们学校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就差了许多。邓柳涛后来跟我说,胡老师身上有香味,那香味立刻就把他震住了。他当时专心致志的做卷子,作文写得也很顺心。而北边的韩俊就惨了,我帮不了他。

    怎么办呢?还是胡老师有办法。胡老师在教室里转悠,就只见韩俊的卷子最白,过去看了韩俊两眼,说你就是那个被马蜂蛰了的孩子吧。韩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胡老师问他怎么不做题,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胡老师伸手摸他的额头,说不烫呀,他的脸就更红了,有点紫。胡老师看他的卷子,问他怎么把铅笔拿倒了。他连忙把铅笔转过来,一按,铅芯断掉了,要找小刀,却找不着,急得满头大汗。胡老师说不要急,就从兜里拿出来一只红色铅笔送给了他。他攒着胡老师送给他的红色铅笔,心里一下子就安稳了,那次考试他居然及格了。

    他们两个都受到了胡老师的栽培,都跟我说胡老师是有神通的,难怪她那个班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年级最好的。我自然不信,我没有受什么神通,语文成绩也还不错。

    回到眼前,韩俊也不甘势弱,把邓柳涛的书包也扔到了天上,我眯眼看着,天上都是书。他们两个扔完书包就扔书,扔着扔着就扔出了感情,都笑嘻嘻地,把我的书包也扔到了天上。我躺不住了,爬起来跟他们闹,三个人的书本在空中升了又降,有的撞着了,有的砸到了韩俊的头上。邓柳涛惊呼一声:“刘义祥,你看!”

    我看见一本语文书被撞得散开了,漫天都是书页,哗啦啦地。那群白鸽还在天空翱翔,它们矫捷的身影在书页的缝隙里飞过,躲到了另一张书页背后,然后又神奇的从第三张书背后飞出。它们是在读书吗?我甚至都听到了它们咕咕地念出了声。

    韩俊哭丧着脸,勾下腰在草地上捡书。我和邓柳涛也不好再闹了,各人捡了各人的书,放进了书包。黄昏里,韩俊的语文书书页散落在草地上,每一页都沁出了一层微微地黄色,特别好看。我和邓柳涛一边帮他捡,一边瞅瞅天上的白鸽。

    邓柳涛跟我说:“刘意祥,你知道我为什么去胡老师的门前抠门缝吗?”

    我捡起一页闻了闻,没什么味儿,跟他说:“胡老师有人缘,你想求她把你扫办公室的工作要回来。”

    他站了起来,说:“你真聪明,不过我去找她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韩俊一路捡着,没有抬头,说:“什么目的?难道你还想抄胡老师的文章?”我听了哈哈大笑,夸韩俊聪明。

    邓柳涛瞪了韩俊一眼,把拽在手里的十几页书扔在了地上。微风一吹,散开了,韩俊连忙扑了过来。邓柳涛说:“我去找胡老师还不是为了你们?你韩俊还敢笑话我。这叫洞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觉得奇怪了,问他:“为了我们?你说说看。”

    邓柳涛指着天上飞翔的白鸽,跟我们说:“我瞅了好几天了,这些鸽子整天的飞,终究还是要归巢的。那个巢好像就在胡老师的房间里,它们飞到教学楼后面就不见了。”

    我望了望白鸽,说:“这怎么可能?胡老师的房间我又不是没去过?上次她叫我和其他几个同学给她搬家,家具搬进去了,就没多少空闲的地方了,哪能容得下这么多的鸽子?再说了,胡老师的房间就在我们教室那头。真的养了鸽子,我们怎么会观察不出来?”

    邓柳涛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你要知道,胡老师是有神通的。兴许她能把鸽子变小呢?”

    韩俊捡了一摞,说:“这事不假,我就领教过,要不然我语文考试怎么会及格呢?”

    我对邓柳涛说:“那你不是只看到了墙上的那幅画吗?没有鸽子啊。”

    邓柳涛不肯罢休,说:“那幅画上面画的是一群虾,兴许就是鸽子变的。”他说得越来越玄了,我懒得信他,说:“封建迷信。”自己弯下腰去给韩俊捡书,不想跟他胡扯。

    邓柳涛见我不信,无可奈何,也帮韩俊捡起书来。

    “韩俊,书都这样了,你大爷不会打你吧。”

    “他要是打我,我就把你们两个说出来。”

    “你敢?”

    “汉奸。”

    我和邓柳涛嘻嘻地笑,他抬头去看鸽子,说:“你们看!飞哪里去了?”

    我和韩俊看见这群白鸽飞到教学楼后面去了,等了一会儿,没见它们出来。邓柳涛得意洋洋。

    汽车在高架桥上堵住了,后面的车不停的按着喇叭,左边的也开始在按,右边的跟着按了起来,真是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我们一家坐在车里边,本来是想回老家陪我妈的。老婆好不容易被我说服了,这事儿的前提是我必须在看望我妈之后要再去看望她妈。我想到她妈,心里就别提有多生气。

    她妈妈比较好说话,因为她妈妈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总是在我面前夸我小舅子如何能干,买了几间商铺,又换了什么车,交了几个女朋友。哼,她妈妈怎么不说我这小舅子有多么无良,把一个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也不管,玩消失。他倒好,跑就跑了,结果这个叫小陈的女孩子找到我单位来了。我当时还真是莫名其妙。要我说,这小陈也真够可以的,我小舅子那人一看就不踏实,她图个啥?真爱吗?我不才信。真爱都是封建迷信,现在的小青年不都这么说吗?

    这事儿还没有完。小陈在出版社见了主编,然后主编又见了我。主编说这件事我得负责,不然他说不清,他老婆饶不了他。我说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不负责。他说那好,你看着办吧,我只好看着办了。

    我把小陈邀到一楼的会客厅里坐着,然后我给我老婆打了电话,要她把我小舅子找来,找不来她自己也得来。小陈还在如梦如幻,问我小舅子什么时候来。我说姑娘你作好心理准备,他八成不会来。她看起来有些愤怒。粗浅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想出书,我被小舅子当成诱饵,书没下落,人倒是被骗了。

    我陪她坐着,心里也明白,我这种老员工,公司有一批,大家面上和善,各自心里都盘算着。谁有点小纠纠,立马会曝光出来,升职加薪就无缘了。看着对面一脸的胶原蛋白,和微微隆起的胸部,心知多想无异,老婆那边又要一阵数落了。

    我看见她哭了,我假装没看见,可是她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了。我没办法,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用方言说了一声谢谢。我听这调子觉得有点耳熟,问她老家是不是在清水镇。她惊异的看着我,问我真的是刘意祥吗?我说我真的是,把身份证拿给她看了。她说她认识我,我感到很惊讶,惊讶之后就是恐惧。她不会就此讹上我了吧?我小舅子她捞不到,退而求其次来捞我?我不敢再想,这姑娘未必也太不挑食了,我可是有老婆的,大儿子都可以去炸碉堡了。

    她接着说,她是在清水小学的木柱子上,看到我的名字的。我的记忆有如当年韩俊的语文书,在空中一下子散开了。我努力的在记忆中回忆,看到了我二十四年前写在教学楼五楼横梁上的名字。我从来都不曾想过除了我之外,还会有人看到那写在黑暗中的文字。

    沉默了一会儿,她跟我说起了她是如何发现我的名字的。

    她说那时她小学刚毕业。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学校的生源越来越少,学校由小学扩建成了中学,十里八乡的孩子都要来这里读初中。计划在那个暑假开始实施,她和另两个女同学去学校瞧热闹,看见教学楼没了屋顶。吊车将一根一根的梁柱从楼顶放到操场上,其中一根脱了钩,从半空中丢了下来,杵在了操场的地上。她们又惊又喜,她大着胆子跑过去看。木柱上的灰尘和碎布条被震掉了许多。那些灰尘原本就是是灰尘,而那些碎布条应该就是腐烂了的乳罩,只不过是她认不出来了而已。她在上面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我的名字。另外,她还看到了我抄上去的一句诗,那是陈老师文章里的。

    她记住了这句诗,只到遇到了我的小舅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刘意祥”和这句诗肯定起到了某些不良的作用。十二岁时的无意之举,十二年后被十二岁的她无意的看到。她二十四岁时因此遇人不淑而找到了三十六岁的我,这是为什么?这其中包含了什么样的力量?缘分吗?

    ……她说她总算找到我了,她想找的人是我!她说怀孕是假的,她只想来出版社核实刘意祥这个人。我说我已经三十六岁了,我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她说她不在乎,她终于找到了我,这才是最大的困难,其它的都算不上困难。我说我是个穷鬼,养车养房养孩子。她说她不在乎,我凌乱了。她很激动,不断的说着这些年与我的“交集”,在初中图书馆借书时看见了5次我的名字,上高中后在同学的课桌里边看见过我的名字,甚至后来有一次在医院取药处,看见过我的名字。凡此种种,令人恐怖。她说的有点语无伦次了,突然想到了什么,非要带我去一家小咖啡馆,说在上面也看见了我的名字。我不拗不过她,去了那间咖啡馆,看见那张我写的便签条。那是我和老韩老邓重逢时,一时兴起写在上面的。老仍然邓玩世不恭,左右逢缘,在单位混得比我开。现在这姑娘一出现,升职的机会怕是要给他了。想着心里不禁烦躁兴奋起来,带着她去吃饭饮酒,谈论着文学。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仿佛她的事没有发生,我回到了从前。我在清吧叨叨着当代文学如何继承古典文学,以及严肃文学的社会价值与商业窘境。她看着我,我喜欢那种目光。深夜的时候,我们心有灵犀,开了一间房,她的乳房很小,像两只熟睡的乳鸽,摸上去很柔……

    我老婆推了我几下,我如梦惊醒,终于回过神来。她问我是不是哪不舒服,我摇了摇头。她又问我是不是怕她妈指责奚落我,我还是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

    她问我:“你这个时候休年假,你们领导没意见吧?”

    我看着方向盘:“上周不是问过了吗?有意见就不会批我假了。”

    “对你升职有没有影响?那小姑娘的事没影响到你吧?”

    我心里一凛,多半是成不了了。如果这么说了,恐怕这个假期我都不得安省。然而确实没有什么希望了。我跟她说:“都没有什么影响。这回老邓也有可能,我们两个一半一半吧。”

    “老邓,你那个小学同学?他不是在你后面来的吗?怎么他也有机会升职。”

    “这就要问我们主编了,我也不清楚,我和老邓的在职时间了就差两三年而已。他去年走运,编了一本纯情小说,销量不错。应该是因为这个吧。”

    “叫什么名字?”

    “《乳鸽》”

    “怎么又是鸽子?讲的什么?”

    “大叔与小妹的柏拉图恋爱。”

    “我不明白,和乳鸽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也没怎么看,大概年轻小姑娘单纯白净,像乳鸽一样吧。”

    她一声冷笑,接着又说:“那你要好好看看,读者口味变了,你也要跟得上。”

    “嗯,好。”

    后面的车又在不停的按喇叭,我抬头看见前面的路通了,就缓缓地启动了车子,怕把两个睡着孩子吵醒。

    我和邓柳涛赶紧帮韩俊把书页捡了,三个人跑到了教学楼后边,却连一根羽毛都没看到。邓柳涛说一定在楼上某个地方。韩俊眼尖,叫道:“看哪儿!尾巴!”我们按着窗户数上去,是第四层,不,是第五层。我纳闷了,五楼不是被锁住了吗?

    邓柳涛说:“管它呢!上去看看。”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爬上去了,第五层楼果然被人锁着。楼梯口被一道密实地蓝色的生铁栅子门封住了,门上还有一把黑砣白钩的威利牌大锁,看上去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我指着铁栅子门,对他们说:“你们看,锁着。那些鸽子是不是自己飞来的?”

    邓柳涛悻悻地,说:“我们下去吧,真没劲。”

    韩俊这时却焕发出了一种百折不挠的品质。他三步两步爬到栅子门前,说:“我得试试。”双手抓住铁锁一扯,空气中“咔”地一声脆响,锁开了,我和邓柳涛都惊呆了。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子里,韩俊都为这勇于尝试的一扯感到无比的骄傲。他仿佛为我和邓柳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世界,或者说只有我的世界。

    我们拉开了铁栅子门,走到了五楼的走道上。天啦,上面好冷,风吹得我们只打哆嗦。砖红色的屋顶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无数的大红瓦片在我们面前铺出一道倾斜的平面,。屋顶很低,我一抬腿就跳了上去,只听见屋顶“咯咯”地响了几声,心里落了空,腿都是差点软了。好在屋顶没有被我踏破,邓柳涛和韩俊也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我们三个站在高高地屋顶上,眺望着美丽的祖国大好的河山。

    韩俊说:“我们是来找鸽子的,这个大好河山以后再看吧。”

    我们三个人趴在大红瓦片上匍匐前进,一点一点地向屋顶顶端爬去。快爬到顶上时,风突然变大了,三个人实在不敢再爬,只得一点一点龟缩下来。

    下来后才我们才发现,原来大屋顶下边是空的,有个门洞。里边黑得发青,我前脚踏进去,没两步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一滑,摔在地上,心里害怕呀,抓起一个东西就扔了出去。那东西盖到了韩俊的头上,邓柳涛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同时大笑。韩俊拿下来一看,是个白色的乳罩,往地上一扔,赶紧在头上摸了摸,生怕被玷污了。

    韩俊也钻了进来,他随身带着火柴,划亮了一根,火焰“嘶”地燃烧了起来,屋子里的物事都被隐隐约约地照亮了。角落里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废旧的桌椅,里边发出咕咕地响声。我们吓得不敢动,稍后料到这咕咕声不是来自魔鬼,而的我们要找的那群白鸽子。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欣喜,因为铺天盖地地乳罩震慑住了我们。

    所有的横梁上都挂着一排乳罩,而且都是白色的。地上也有许多,有的已经蒙上的灰尘。我们三个懵懂少年看得呆了,天风吹进来,乳罩们晃晃荡荡,阴森可怖。

    我趴在桌子上,踩着一只空酒瓶子,让它在地上滚来滚去,轧得那张离婚协议喊疼。

    从这个年假开始,我就没有好过。我妈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我记得她以前闭着眼睛都是能穿针引线,而今才几年,就已经病得不像样子了。头发全白了,眼睛里还老有蛾子在飞,走起路来还经常摔跤,前阵子把脚崴了,现在还没有好。我真的是有些怀疑了,这是不是我妈,是不是我那个挑起两担萝卜就能走上五里地的妈。可是她一句一句喊着我:“祥子……祥子……”我就从怀疑中彻底的剥离了出来,这声调就是我妈。我记得我跑到山上捣鸟窝,天黑了,她大着嗓门喊我回家吃饭。

    听我爸说,前两天她还在村口站着,听说我要回来,坐都坐不住。她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了,看见听见有个人从村外回来,她就喊:“祥子?祥子?”我听了心里好酸,而你呢?总是催我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工作要紧。她看不惯你,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为什么不能习惯一下呢?没说几句就吵,还埋怨我不帮你。我能帮你吗?那可是我亲妈!我妈把我养大容易吗?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你为我想过吗?你没有,见到你妈你就倒苦水,我有什么办法。

    我喝了一口酒,腿一抻,把空酒瓶子蹬了出去。瓶子撞到墙上,碎了。

    我怎么这就么没用?我哪里错了,你为什么要跟闹我离婚?就凭我叫刘意祥吗?就凭你弟弟那个狗嘴吐出的大便吗?什么看见过我和那个小陈在一起吃饭?你别怀疑我,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我只是想过而已,我没有,我是清白的。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们夫妻多少年了,孩子都这么大的,你对我这点信任都没有?你就只知道听你妈的,你妈就知道听你弟弟的,你弟弟就是个王八蛋!

    我知道,都是你弟弟害的。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到处拈花惹草,自己又臭又硬,还要把我搞脏。你知不知道?今年我本来是可以升为副主编的。升了副主编,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这下没戏了,拜你的好弟弟所赐。

    就是是你弟弟害的,就是因为那个小陈怀孕的事,主编知道与我无关,但对单位有了不好的影响,这几天像是躲着我似的。前两天,老邓被叫去办公室了,出来时瞟了我一眼,喜滋滋地。

    这孙子比我晚来三年,还是我给推荐来的,现在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我真不服气,凭什么是他?他三十好几岁都没结婚,隔三岔五地就去夜店泡女人,每天来都是一身酒气,在厕所里使劲喷香水都压下不去。这些难道主编就没看见吗?哼,我想主编肯定是看见了,只是因为人家老邓是单身男性,不存在什么婚外恋的问题。妈的,你是不是被老婆管得不敢出声,就想提个会耍手段的副主编替你整顿家风?韩主编,你还真够可以的呀!

    我算是看透了,这是什么世界?都是虚假的!没有钱,赡养不好老娘,照顾不好家庭;没有信任,结婚十几年,吵几句就要闹离婚;不会玩弄女人搞权事,工作做得再好,那也只是个擦屁股的。

    我抹掉了下巴上的酒渍,呼呼地喘着气。房间里静悄悄地,玩具车倒翻在角落里,女儿洗澡玩的橡皮鸭子撒了一地,这些都是我和你争吵的结果。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呢?我需要你的信任,我需要你!

    你弟弟说的话就算是真的,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最多只能也算是那个小陈单方面的。干嘛要吃这个干醋?我和她真的没什么,我们之前都没见过。我怎么才说得清?你怎么才能信我?你弟弟是想推卸责任,你妈妈压根就瞧不上我这个农村娃。他们添油加醋说几句,你就信了。我说一万句,你都不信。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

    我离不开你,真的。我不要离婚,我还爱着你,我需要你……

    第二天,我们决定再去楼顶看看。

    韩俊哦了一声,问我和邓柳涛:“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班主任?我有点怕。”

    邓柳涛叱他:“怕什么?世界地图我们都敢尿,还怕它什么妖魔鬼怪?真遇上了,我就尿一个美国把它镇住。童子尿,厉害得很。”

    我说:“你尿个美国,我就尿个加拿大。”

    韩俊支支吾吾,说:“我怕我到时候尿不出来,我就尿个日本吧。”

    下午放学,我们又上了五楼。

    邓柳涛他爸爸是个打夜渔的,有个特大的手电筒,被他偷偷地带过来了。手电筒一打开,整个屋子都亮了。还是整屋的雪白的乳罩,风从洞口吹进来,它们一起摇曳着,既恐怖又新奇,我心里怪怪地。

    邓柳涛面有难色,应该是中午水喝多了,跑到角落里尿了起来,嘘嘘声不绝于耳。韩俊听了也想尿,跑过去跟邓柳涛一起尿了起来。

    邓柳涛把韩俊推了一把,说:“你那边去,这个我要尿满。”我看见他正在往一个乳罩里边撒尿。韩俊也找了一个,翻过来尿着。我看看他们,又看看那两个乳罩,心里怪痒痒的。

    我说:“你们不要尿了,兴许是谁的,人家还要用呢?”这句话引发我们无尽的猜想。我们把全校的女老师都猜了个遍,但仍觉得全校女老师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乳罩。于是扩大范围,又把全村的女人都猜了个遍,这下人就够用了。

    邓柳涛问:“是谁有这样的能耐,把全村的乳罩都偷过来?”

    韩俊说:“是吴老二。听说他以前是个扒门的,专偷女人的首饰。听我妈说,隔壁村张家的一对耳环就是他偷的,跑到城里换了好几百块钱,整天有鱼有肉的。要不然,他媳妇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奶。”

    邓柳涛哈哈大笑,说:“瞎说,肯定是你因为喝了他媳妇的奶,他到处宣扬,你妈才诬陷他的。”

    韩俊不高兴了,骂道:“邓柳涛,你生儿子没屁眼!”

    邓柳涛说:“我又不是女的,儿子都生不出来,哪里来的屁眼?”

    韩俊一愣,接着骂:“你娶媳妇没奶子!”这话说得毒,我为韩俊能就地取材感到惊讶。眨眼间,他们两个就又打了起来。乳罩挂在他们身上,他们像滚在棉花垫子上。

    我说:“你们别打了,闹出动静可不好。如果校长说这些乳罩是我们偷的,我们可就惨了。全村的女人都会来揍我们。”他们两个惊着了,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比韩俊喝奶还恐怖十倍。我随口一说,也意识到了这其中有很大的危险。三个人匆匆忙忙,赶紧钻了出去。他们两个一路小跑,一路扯掉缠在身上的乳罩。我跑到铁栅子门这里向他们招手,看见他们身后一路的乳罩,浑身一麻。

    之后的几天,我们再也没有上去过。我们不敢去,可我们对这个偷乳罩的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邓柳涛说:“如果抓到了这个贼,我肯定能成为三好学生。到时候,全村的女的都会夸奖我。”

    韩俊说:“真有那天,大家就不会再取笑我喝奶那件事了。就算考试不及格,我也不会被我大爷打了。”

    我说:“我把这件事写成作文,没准儿还能发表到报纸上。题目我都想好了,叫作英勇小学生智斗乳罩大盗,保民一方平安。”邓柳涛和韩俊拍手叫好,于是我们就开始行动了。

    我们每天下午放学,都躲在楼梯口的厕所里边,盼望着乳罩大盗的出现。有一次我们瞧见校长上去了,然而他去了四楼;有一次我们瞧见一个男老师上去了,然而他又去了三楼;有好几次我们瞧见了那个有神通的胡老师上去了,然而她却是向我们教室那头走去,回她房间去了。我们每次都等得很晚,我妈妈每次有村头喊我回家吃饭,我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我们看见三班的班长张凤娟上去了。那一次我们觉得特别有希望,她都走到铁栅子门了,甚至都快撞上去了,我们都快叫出声了,然而她却下来了。我们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之后,她到我们班主任那里告状,说她回教室拿书走过了道,被我们吓唬得脸都绿了,几天吃不下饭,学习成绩也下滑了。班主任严厉的批评了我们,罚我们扫一个星期的厕所。我们笑哈哈地,让班主任莫名其妙。那天下午我们又碰到了张凤娟,她是专程来监督我们的,还好我们没有上当。之后的几天她天天都来,我们就怕了。

    我跟邓柳涛说:“要是让张凤娟知道了五楼上边的事,她肯定会以为是我们干的,那我们就完了,肯定连小学都毕不了业。”邓柳涛和韩俊都觉得有理,和小学毕业证比起来,抓乳罩大盗真算不了什么。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去守株待兔了,渐渐地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就是有时候看见操场上空翱翔的白鸽,邓柳涛小声对我和韩俊说:“看,乳罩飞出来了。”我们哈哈大笑,但也绝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乳罩的事。

    日子过得很快。有一天,我躺在操场的草地上看翱翔的白鸽,邓柳涛和韩俊一齐跑了过来。他异口同声的对我说:“刘意祥,我们毕业了。”不知不觉地,我就毕业了。邓柳涛求胡老师帮他把打扫办公室的美差要了回来。他刚刚就在办公室里看到我们班主任桌上有一叠厚厚的毕业证,有我的,也有他们俩的。

    我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那群白鸽自由的翱翔着,心里居然有了一点失落。

    小学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是没有暑假作业的,我们可以尽情的玩耍。捣鸟蛋,钓鱼,钓虾,游泳,看电视。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一只白鸽飞到了我家草垛子上。我突然想起了教学楼上面的那些乳罩,我想再去看看。我跟我妈妈说我晚上去韩俊家睡觉,她没说什么,随我去了。

    我带了一面镜子,自己一个人趁着夜,偷偷地回到了学校,走楼梯爬到了五楼。盛夏的余热还没有褪尽,我抓着铁栅子门上的大铁锁,手心里热热地。晚风从栅子里穿过来,心里却是凉凉地。我打了一个哆嗦,试着把锁扯开,试了两下,锁了没开。我有些失望了,下几个台阶,又上去试了一次,这次开了。

    我缓缓地拉开铁栅子门,走了上去。走道上边还是那一路的乳罩,被风吹得更加乱了,好像没有人来过。我绕过一个又一个的乳罩,钻到了屋子里。里边好热,像火炉子。我听见几只白鸽在废旧的桌椅那边扑腾着翅膀,还有几只在咕咕地叫。

    我说:“是我。”它们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还是神奇的安静了下来。

    我把带来的镜子搁在洞口,等到月亮出来,月光就可以照到屋子里来了。屋子静悄悄地,我坐在乳罩铺成的垫子上,汗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汗水涔涔地,我甚至都睁不开眼。一阵极弱的晚风吹进来了,我知道挂在横梁上的乳罩动了动,心中不知怎么地,突然释然了。

    月光穿几个悬挂的白色乳罩,打在了一根横梁上。我的身子舒展开了,望着满眼的乳罩,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我想到了以前的那个梦,躺在乳罩垫子上面飞舞。我感受着,渐渐地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还是黑夜。屋子里的热气消散尽了,我觉得凉快多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这些乳罩是谁找来了?我冷静了下来,想到我和邓柳涛还有韩俊曾经等了一个多月,这个人都没有出现。他是我们上课的时候才来?他是晚上才来?我又紧张了起来。还是他已经不再来了?不再来了?不在这里了?谁不在这里了?我想到了一个人,陈老师。邓柳涛抄过她的信,她被调到镇上教初中去了。

    我觉得应该就是陈老师吧。既然是她,我就觉得这些乳罩可能都是她的,因为她总有换不完的衣裳。我想到这里,浑身一阵酥麻,金箍棒立了起来。

    月亮已经偏移了好多,从镜子上反射进来的月光跑到角落里去了。我把头枕在胳膊上,觉得心里顿时又空荡荡地。望着头顶看不见的黑暗,十几个星点子出现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知道,月亮大的时候是看不到几颗星星的,应该是从瓦缝里漏下来的月光。十几点月光在黑暗中分布着,一动不动,一闪不闪。过了一会儿,它们开始眨眼了。从左边开始,一个一个的眨过,直到最右边那一个。我从未见过这种神奇,不禁肃然起敬起来。月光闪动着,像过路的鬼。

    晚风吹了进来,我脚底发凉,尿了。屋子里还是又黑又静,我爬了起来,摸着黑在废旧桌椅里找到了一颗生锈的钉子,将陈老师文章里的那句诗刻在了横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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