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无根平芜地,黄土泥风胯下骑。
蹄后万重山。
马背上的姑娘生得细瘦。头发作散,髮隙间可挑尘沙。枝褐色棉麻长衫上有难以辨别的泥迹,潦倒模样,眉目却不,好像驻风月。她一手抓住宋往牵马的右手,捏他黄泥般指骨,又摩挲上面干裂到蜕下皮质,不生汗;一手抛托不剩零丁汁液的酒袋,腕子上挂的几串锈银手钊乱响,宋往也没说烦。
宋往缄默,抬头很少,许是怕姑娘看到他灰白面相。
一路不闻人语。
宋往也忘记是什么时候没再听见手钊叮当作响,拗颈望回,见姑娘将头颈低埋在松疏马鬃间,搂着马头,乏得睡着。
宋往于是就笑。
行至江南时,马已瘦。因借春风,铁蹄踏花暗来香。
姑娘眉眼本就明朗,偏江南好景又为她渡润颜色,正正桃红。姑娘易羞赧,不经夸,偶有浪荡公子出言相戏,耳颈都覆绯烟。宋往在身后几番瞧她,觉得她越加好看。
绝色不仅江南春。
立夏时候,二人出游。行过小河塘,姑娘好花,学那采莲女折腰。塘边多石,石上有滑苔,偏得擦中姑娘鞋底,于是后倾,坠塘,涟浪十几重。宋往忙捞她胳膊,不巧空,只得翻身入水,搂她朝岸游。
“啵。”
好像水底萍草刺破浮泡声响,实而,非也非也。
宋往觉得,他拥的是水月,吻的是世界。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历行万千他乡的姑娘,水性有多好。
姑娘在宋往身边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不曾打听姑娘年岁几多,何故随他,没有,都没有。也怪,他的一如既往的缄默,倒令姑娘顿生安心;更怪的是,宋往与姑娘间,偶有应答几字都很少很少,但像寻常夫妻。宋往出劳,归时不见夕阳。姑娘为客栈洗衣,不收银两,只求掌柜让二人在栈里暂住,养马。
好契合。
二人遍游江南,转眼北上。他们又像无头绪的故事,相识到相知,空白一片,但又并肩,与一匹小核桃儿,行过山南水北。
他们互相约定,一生都要走来路,而非归途。
宋往对姑娘,没有山盟,没有海誓,连个妥贴的昵称都不曾有。
但他心里好清楚,对姑娘的欢喜有十万,甚至,有更多更多,难数。
在与姑娘相识的第十六年,他顿生悔意。
他以前也认为,少年不惧岁月长。
那时在荒白的芦苇荡,接近边疆。姑娘下马,说寻水,叫宋往候在原地等她。她一人挈着小核桃,走到自认为的山穷水绝处,将小核桃的鬃毛揉了一把,又驱开它。
她仰躺在这无垠广土,长风平扫。芦荻的长穗皴过她青白面庞,孤独在搔痒。那一刻的荒凉,竟和十六年前遇见宋往前的日子一样。
她眼睛里并无将死之人该有的浊寂,好像还堆积着星星在眼角,又一颗颗朝中心汇集,形成宋往的枯瘦面目。她自怀袖抖一折花儿笺,安放手边。合眼之前,隐约看到小核桃一颠一颠向她奔走。
她假装跌倒在芦苇荡。
宋往得知姑娘死讯时,是在小核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朝他失态奔跳,它从来发亮的眼珠隐有雾水,小核桃咬他衣衫,拽他看姑娘。
“你又骗我。”
“把死期算到如此精透,你以为我会,会说爱你吗。”
宋往平生第一次落泪。
他捡起姑娘的遗信,赫然是她歪扭无章的字迹:
还有万里路,不能陪你走。宋往,说你爱我。
落款署的是,宋往妻。
她是被世界遗落的孤女,宋往却当宝物拾起。
那一刻宋往被丢弃的急于与大众划清界线的浪漫情怀回来,他嘴角一抽,跪倒。
“不就一句我爱你。”
啼哭如孩提。
“说也说过了,怎的不见你回来。”
姑娘走后的第一个年头,宋往学会喝酒。醉里好像她回来看他,要他把酒分她一半。
姑娘走后的第二个年头,宋往独自撑着小篷船,回到江南,可是和当年与姑娘同行时的江南差的好远,是深秋了。他望着与星星互照的渔火,颜色与姑娘点过的烛花又存偏差。夏季时候的采莲女为夫家添了衣裳,也撑船过河湾,听得她娇糯一声笑,要良宵,要暖帐。
宋往就在想啊,如果姑娘还在,深秋时候,也会催他添衣保暖。
“那我偏不加衣裳,等你来吧。”
等你来吧。
或者我去。
二十载,宋往独走归途。走过的最后一个他乡叫做人间,此后再不孑然。
归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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