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知道吗,今天,你整整106岁了。你的头发,胡子,眉毛一定都雪白雪白的了,就和传说中的老神仙一样。
你一定还记得我,这个你最小、最亲的孙儿。我可是你抱着长大的,无数次的在你怀里撒泼哭闹或者熟熟睡去。你的怀里,你的背上,不知沾过我多少的眼泪、鼻涕和屎尿。我上高中之前,只要在家,每个晚上都是给你作伴的。夜里,你给我盖被子。早上,我给你倒尿盆。
你还记得吗,咱们家的旁边有一片小树林,长满了白杨树和柳树。白杨树爱生虫,经常会被虫子整株吃死。柳树爱掉枝儿,特别是刮风的天气里。
小学放学的路上,我经常会在那片小树林里捡柴火,给你熬罐罐茶时生火。每次当我抱着一小捆树枝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总会摸着我头说,你的娃长大了,知道心疼爷爷了。
可是,我捡来的那些树枝,你总不舍得用,一根一根的折得一样长短后绑成一捆,靠着咱们家的院墙放起来,以至于后来攒了高高一堆。每次有旁人问起,你就会说:“这是我娃给我捡的喝茶柴”。
我还记着呢,你手掌上的老茧拂过我的额头时轻柔温热,别人夸我懂事时你的脸上全是笑意。
小的时候,我经常围着你转。
你去山坡上给咱们家的那头大黄牛割草,我跟着。割完草后,我背一小把,你背一大捆。我在前面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使劲儿地跑,你在后面一边追一边不停地喊:“娃,慢慢地,慢慢地,防着绊跤”。
回家后,你会把所有的草再认真地检查一遍,把夹杂里面的树枝、荆棘和黄牛不吃的野草挑出来,把带土的草根摘掉,然后把捡好的草一把一把地用镰刀割碎。我也会学着你的样子把我背的那一把草捡好,有些时候还一定要自己用镰刀把草割碎。拗不过我的你蹲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说:“哎,哎,慢些慢些,可不敢把手给割了。你这个娃犟的很!”
你牵着大黄牛去村旁的小溪边饮水,我跟着。那头黄牛被你喂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走起路来慢慢腾腾。由于体重太大,路上常常会留下深深地蹄印。你怕我被踩着,总是让我离得远远的。
黄牛喝水十分霸气,咕嘟咕嘟地一口气能把泉里的水喝下一大截,两只鼻孔中呼出的粗气把水面上的浮沫和水蚊子、水蜻蜓吹得远远的。黄牛喝水的时候会很温顺,不介意我触碰它的身体。于是,我站在你的腋窝下,拍打落在牛腿和牛肚上的牛虻。
黄牛干什么都是慢腾腾地,喝水要好长好长时间。很多时候,我会等的不耐烦,就说,这头牛太能喝了,一点都不好。你会说,瓜娃,能喝才好呢,能吃能喝才有力气。
我调皮贪玩犯了错误,被我妈发现时,也一定是紧紧跟着你。你就像太上皇一样护着我。只要你在,我就会一边往你的身后钻一边挑衅地对我妈说:打不着,打不着,打不着。
即使有时被我妈逮着机会新账旧账一起算了,我也会大声哭叫着立刻去找你告状。你总会对我妈说,娃还小呢,不要总打,慢慢就懂事了。
慢慢就懂事了,慢慢就懂事了。有些事,我懂得太慢太慢了。
现在想来,那些记忆,都是关于你给了我什么。而你的需求,你的变化,一直都被我忽略了。比如你是什么时候留起了胡须,什么时候不能再为咱们家的牲口割草,什么时候开始提不动一小桶水,什么时候不再抚摸我的额头……
真的,爷爷,我想不起来,你是什么时候老了,腰弯了,走路慢了,不爱说话了。
我只记得1989年奶奶去世。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你老泪纵横,之后常常一个人望着远处久久失神。
我记得1998年那年你摔伤了腿,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无法行动,再之后虽然能走路了,但到哪里都拄着一根棍子。
其实,在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毕竟那个时候你已经快70岁了。只不过生活不允许你变老,只不过骨子里的勤劳让你习惯了不停劳作,只不过我的眼里看不到你的衰老。
辛亥革命那年你就出生了。从那年开始,就是民国了,就没有皇上了,男人剪掉辫子就不会被杀头了,女孩子就不用再忍痛缠脚了。
从辛亥革命到二十一世纪,你见证了多少时代的动荡变迁,又承受了多少生活的艰辛无奈。
你经历过1920年的海原8.5级特大地震,家乡山走窑塌,人员伤亡惨重。你见过去会宁会师的红军从老家的山路上结队经过,不抢不烧,喝一口水还要给钱。你见证过兰州解放时解放军和马家队伍为争夺中山桥,尸堆成山,血染黄河。你参加过兰州火车站的建设,在万人坟里伴着白骨入眠。
十多岁的时候,军阀混战,兵匪一家,你差一点就被抓去当了娃娃兵。最后是刚刚成家、大你几岁的五爷爷仗义替你,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稍大一点后,你离开父母到了兰州,挑着黄河水在兰州城里沿街叫卖。为了省钱,寒冬腊月的夜里,经常蜷缩在别人的屋檐下苦等天亮。那时从兰州到老家,只能步行,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华家岭上常有土匪出没,挣的钱经常被洗劫一空。为了躲避土匪,你坐着羊皮筏子沿着黄河漂流而下,绕道靖远上岸后再经会宁回家。近300里黄河路,千曲百转,水急滩险,九死一生。
你当过麦客,一双草鞋,一把镰刀,一顶烂草帽,翻过野兽出没、蚊虫肆虐的关山,顶着烈日从陇县一路割到凤翔。
好几次,当你历经千辛万苦回家,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那一张张汗水浸透的纸钞,准备为家里添点柴米油盐时,纸钞作废了,新的军阀政府不认了。
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时,你的大儿刚刚病逝,留给你的除了伤痛还有他不满三岁的儿子——你的长孙,嗷嗷待哺。你的二儿子、三儿子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勉强可以挣点工分。你的四儿子刚满十岁,是家里唯一读书的孩子。你其余的三个孩子都不到十岁,缺衣少穿,有时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让那么一大家子人,那么多孩子活下来,生活得是什么样的辛酸和恓惶啊。你最小的孩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夭折。
那么多年,那么多苦难,你都弯着腰坚持下来了。
你等到了四伯成了工人定居兰州,等到了土地承包吃饱肚子,等到了你的孙儿、孙女们读书上了大学,等到了你的重孙们和我小时候一样在你的怀里哭闹、便溺。
我以为,你还会坚持下去,还会坐在咱们家的炕头,喝着罐罐茶,抽着老旱烟,长命百岁。不,百岁不够,六年前你就已经百岁了。
我希望你一直陪着我,让我带你去追寻你走过的路。我开车给你当司机。我开的慢慢地,你坐的稳稳地。咱们上了葫芦河畔的那条柏油路后再去华家岭、去兰州,看黄河,看中山桥,看火车站,坐羊皮筏子。咱们也可以翻关山,过陇县,到凤翔,看大片大片的麦田,听正儿八经的秦腔,吃大碗大碗的羊肉泡馍……
当我真正懂得想你、想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属于你的只有一个坟头,上面的野草会在春天发芽,冬天又随风霜枯去。我只能把雪茄点着了放在你的遗像前,把酒拧开了洒在你的坟地里。
2001年,你91岁。正月过完不久,你就安详的走了。
你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下葬的时候,我也没能出现。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一缺成憾,无法弥补。
你活着的时候,咱们家最后养的那头骡子一听到你柱着棍子走路的声音就会轻声唤你,一看到你走远就会烦躁不已。你去世后,它好几天不吃草,常常对着圈门低声嘶鸣。这头骡子,你喂了7年;而我,被你疼了20多年。
你三周年的时候,我要穿长孝。伯伯们说,只有长孙才能穿。我坚持,伯伯们依了。我是你最亲的孙儿,直到20岁了还心安理得地让你夜里给我盖被子的孙儿。我也是最熟悉你的孙儿,我知道因为腿痛你经常在夜里低声呻吟,我知道你右边的胯骨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老茧,我知道你两手拄着棍子走路时是总是左手在上,我知道你去世前一年头发突然间变黑。我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孙儿,对你有最久的陪伴,最深的记忆,最难割舍的爷孙之情。再长的孝服,也不够我穿。
爷爷,你走后,我们在好长时间里都无法走出失去你的哀伤,就连天空好像都变了颜色。
最难面对的,是你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那个春节,家里没有丝毫的喜庆之气,我爸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擦眼泪。年三十那天,他对我说,过年了,写副对联吧。我用黄纸写了。
上联:昔二月千山披雪;
下联:今新春一隅洒雨;
有人问,横批是个啥字,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三日,就是春节只有三天的意思。其实,这个字是我自己造的,我就是想说:春缺一人。
爷爷,你已经去世16年了。
16年里,我穿着军装跪在你的坟前,我带着妻子跪在你的坟前,我抱着女儿跪在你的坟前……每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都会去看你,给你烧纸、磕头,在你的坟前坐上好长好长时间。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16年里,你从不在我的梦里出现。伯伯,姑姑,我的几个妹妹都曾在梦里见过你,唯独我没有,一次都没有。
爷爷,今天是你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会特别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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