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穗城这样一座有着千万级人口的“一线城市”,每每到了春节前的几天,它的运输系统总会呈现出一种两极分化的奇妙景象。
一方面,作为全国铁路系统的南端枢纽,它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春运”的高烈度攻坚战中,整套对外的运输系统,在一波波地返乡人潮中疲于奔命。但另一方面,市内的各处却一反往常地冷清下来,无论是公交车还是地铁,再也没有平日人挤人的吵闹景象。
仿佛冥冥之中的某只手,动了动鼠标,给这座城市点击了“静音”按钮。
然后,万籁俱静。
当小马与妻子,从安静得近乎肃穆的地铁车厢中走出来时,他尚未从这种新鲜而奇妙的体验中回过神来。
直到出闸口传来零星几声“滴滴”的响声,塑料闸门“嚯嚯”地开开合合,他才想起自己不是在穗城图书馆,也不是曾经打工的那家高档咖啡厅,这里不禁止大声喧哗。
小马与妻子是同乡,在这座城市奋斗了八年,早已把自己当作半个穗城人,但在今年的除夕夜,他首次对这个想法产生了动摇。
今年春节,他们没有回老家。
小马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绿色小圆片,小心翼翼地投入单程车票回收口中,盯着红色闸门开启的时机,大步迈过。当那扇红色塑料挡板再次归位时,他的双手已经重新插回裤兜里。
正准备继续昂首向前,身后却传来妻子的低声叫唤。
“小马哥,等等我。”
妻子的身材,即便在南方姑娘之中也称得上“娇小”,不过在棉大衣与秋裤两大过冬神器的加成之下,纤细也就成了敦实。
穗城的冬天自然不如遥远北方老家那般寒冷,小马自己也不过套了一件薄毛衣了事。只是自从去年生下马小宝以后,妻子就变得特别怕冷,入冬以后,身上那件粉色棉大衣再也没有叠入衣柜。
此时,妻子已经脱下了棉大衣,双手不断地在那团粉色之中上下摸索,与那张该死的地铁充值卡玩起了“躲猫猫”。
小马想起了那句“一孕傻三年”的江湖传闻,一时嘴角斜开。
“你花一百块钱冲的卡,还没我几块钱的单程票好使。”
“你就一土鳖!刷卡多方便呀,每月坐到一定次数还有折扣!”
听到妻子气急败坏的反讽,小马撇了撇嘴。
“老子有车,挤什么地铁。”
“那你倒是开你那辆破电动出来啊!”
“你懂个屁!这路段交警多。”
小马哼哼了几句,很快额上的褶皱挤成一团。
他的指尖碰到了裤兜里的烟盒,忍不住干咳几声,浑身不自在。
“磨磨蹭蹭。”
二、
夫妻两人从地铁口出来,走了几分钟,人流方才渐渐增多,开始有点恢复往日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气象。
人流的顶峰出现在一处开阔的广场,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私家车,只有一段用塑料“水马”隔开的临时通道,弯弯绕绕,贯穿整个广场。
通道内人头涌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几名穿着反光背心的辅警在维持秩序。小马担心与妻子走失,便灭了烟,一手拉着略显臃肿的妻子,跟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直到两人走到广场的另一端,再拐个弯,才终于看到此行的目的地。
不远处,一座红光满溢,显然是临时搭建的复古造型牌坊,正横跨在一条横街的入口,上面用彩灯拼成了“迎春花市”四个大字。
“真远。他们应该直接开在广场上的。”
“人多嘛,总得有个停车的地方。”小马把那只还插在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指了指已经成为了临时停车场的广场,稍稍放慢了脚步。
“也是哈。听婷姐说,年三十‘行花街’是这边的传统。”
“不就买个花么,有什么好‘喊’的”。
“土鳖!那是‘逛’的意思,买的也不只有花!”
小马知道妻子话中那个“行”是穗城语的发音,可他就是不爽。
“整天‘婷姐婷姐’的羞不羞?你只是给人家做饭搞卫生的,还真以为是你亲姐啊!”
“反正我没姐,就当认个干姐姐呗。”妻子斜睨了一眼丈夫,毫不在意地说道:“婷姐人多好啊,又漂亮又有见识,脾气超好,找的老公也有本事。”
“呵。”
走到牌坊近前,门拱下一排排大红灯笼正在夜风中徐徐晃动,偶有几盏顽皮地相互推搡,连带下端垂着黄穗也摇曳生姿起来,倒也摇出了几分节日的意味。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渐渐停下了脚步。
看到丈夫依旧闷头不语,妻子用肩膀拱了拱他。
“小马哥,拍一张合照呗。”
“没啥好拍的。”
“难得出来一趟……”
“那你自拍吧。”小马捏了捏有些发痒的鼻翼,“省得我这土鳖脸一出现,你婷姐不给你朋友圈点赞了。”
“瞎说什么!”妻子没好气地拍了拍丈夫的胸口,“我要发给马小宝看的。”
“还不如在家看春晚……”小马嘀咕着,最后还是乖乖举起了手机。
三、
牌坊自然是往“大气”的方向造的,只可惜坐落在两旁林立的高楼群之中,不免有些局促。
这种感觉,随着两人越过牌坊,步入一排排延绵低矮的花市档口中,变得尤为明显。
两旁银灰色的高楼外墙,连带着上方深灰色的狭长夜空,如同一座厚实的石棺,罩住了下方这条细长而孱弱的红色。
似乎是新建的住宅,朝街一面的玻璃窗如同关了电源的手机屏幕,内里黑森森,表面则在花市彩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的幽蓝光泽。
小马搞不懂为什么“花市”要开在这片人烟稀少的新建住宅群之中,只能归结为这里偏远。毕竟市中心那几档更为闻名的“花市”,可是堂而皇之地开在闹市中央。
瞄了一圈两边的高楼,只有一块大型的LED广告灯牌有些看头,里面滚动播放着例行的贺年广告。稍稍观望了一会,感觉单调而无趣,便把目光再次沉入下方的热闹之中。
不远处,一群少年少女正聚拢在妻子的身前,可劲地推销着手中的稀奇玩意。
当中一个女生的个头比小马还高,但看样子顶多是高中生的年纪。脸上满溢的青春气息,正如他们头上闪烁着彩灯的猫耳发箍,即便落入灯火通明的花市档口群之中,依然无法掩藏。
小马叫不出这群半大孩子手中的玩意,只能归结为某种“小屁孩的玩具”。但妻子明显兴致盎然,叽叽喳喳了一轮,干脆拉着几个女生自拍起来,而女生们也毫不客气,纷纷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镜头摆出各种造型。
“瞎搞。”小马笑骂了一声,心里估摸着以这群少爷小姐做生意的方式,搞一天也不如自己接一单外卖赚得多。
不过,说不准这才是人家来花市的最大乐趣呢。
踩灭了烟头,小马上前拉走了意犹未尽的妻子。
“热闹吧。”
小马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光继续游移在各处的档口之中。
长长的一条街,两边全是规格统一的红色帐篷。有些店家为了彰显自身的特色,便在档口帐篷外侧贴上了自制的店牌,列明所售商品的品种:桃花、年桔、开运竹等等应节花草自然不在话下,金红色调为主的福字、春联、挂饰也是应有之物,个别档口还出售省内各地的土特产……
在马路的中间,一排红色塑料水马把街道隔开左右两边。
人流从一边缓缓地移动到街道的尽头,绕过最末端的水马再往回走,就像大商场的自动扶梯被拉长再压平在马路上。
小马想到了日料店里的回转寿司。只不过当下,自己这些逛花市的人,变成了传送带上鲜美可口的料理,而两边的档口揽客的店家,才是虎视眈眈的食客。
他自然是见过回转寿司的。因为他在那里接过外卖订单,也带妻子光顾过,虽然是比较大路货那种。
十几块钱一口饭,被店家精心地摆在小小的圆碟上,随着传送带缓缓移动。初时看着新奇,看久了,也不过来来去去那么几种样式。等稍稍填饱了一点肚子,剩下的便是银子与面子之间的争夺。毕竟那种地方的座位又挤又小,每个人吃了多少碟子一目了然。
吃多了,钱包受不了;吃少了,饿肚子是小事,隔壁座位偶尔扫过来的视线,以及身后服务员不断游弋的脚步声,才最令人煎熬的。
这种不甚愉快的记忆,让小马一开始不太愿意靠近那些大声吆喝的花市店家,总感觉来到这种地方不买点东西,会显得寒酸。
不过走了一段以后,他才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因为目之所及,大部分来逛花市的人,走走停停,光看不买。
有全家老小出动的,携老扶幼,其乐融融,似乎只是把家里的客厅搬到了这闹市之中;
有年轻的情侣大胆跳上马路中间的塑料水马上,互相依偎,以方向相反的两道人流为背景自拍着,在六七英寸的手机屏幕中编织着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甚至有几位穿着校服的中学生,相互之间没什么交流,只是各自戴着耳机,三三两两,茫然地并排走着。
平日分散在诺大都市各处,此前互不相识,以后大概还是各走各路的人们,在除夕夜纷纷聚集到此处,在这个被高楼环绕的逼仄一角,依靠叫卖声、彩灯以及临时架构的拥挤集市,享受着一年一次的节日气氛。
只是简单地聚在一起就有气氛了吗?
小马搞不懂这种复杂的问题。
他倒是想起了平日送外卖,同行的一群兄弟守在大商场或者美食街外,百无聊赖地等着订单时,大家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时的情景。
这些兄弟中,除了个别家在本地的,大多在半个月前就回乡了。往年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阵子却是约不到一起烧烤撸串的哥们儿了。
“是挺热闹的。”小马朝着妻子喃喃道。
四、
“小马哥,等来年小宝三岁,就他接过来吧。”
“可以再等几年。”
“三岁上幼儿园刚好。”
“那就等再长几岁直接上小学。反正家里有妈带着,没必要浪费那个钱。”
“学前教育很重要的。”
“又是婷姐说的吧。”
“婷姐家的孩子,因为幼儿园老师写的毕业评语,一年级被班主任直接点名当了班干部。”
“小宝是你婷姐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小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往一处人头密集的档口挤了过去,甩开了妻子不依不饶的咕哝声。
这家档口摆满了各种古玩玉石,小件的被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酒红色的绸布上,大件的用木头架子供着。小马对此道没有研究,自讨说不上真假,只是看到不少人煞有其事围着这些石头疙瘩指指点点,感觉应该有些门道。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这家档口的老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中年人,说话中气十足,配上一副银丝眼镜,一圈圈细密的朱红手串,有那么几分“行家”的气派。
老板显然是本地人,说着一口地道的穗城语,偶尔夹杂着几句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在穗城漂泊了八年,小马基本能听懂对方话中,正是这边老一辈特别流行的“风水”之说。
他原本就是被此吸引过来的。
对方侃侃而谈,什么丁财两旺,趋吉避凶,如何选石镇宅……小马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求财嘛,谁不喜欢。
直到话题来到如何选吉宅的的时候,他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大师,那些学位房的风水是不是旺后辈的学业?”
对于“大师”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中年老板不以为忤,操着一口“煲冬瓜”凛然道:“没有辣么绝对,学业学业嘛,肯定要先睇下文曲星的方位……”
老板解释了小半天,小马依然搞不懂对方话里的门道,但他多少摸到了对方做生意的门道。
因为不管一开始的话题如何天马行空,最后都悉数落在店里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开运石”。
这些卖到几万甚至十几万一坨的石头疙瘩,对于小马而言,跟那些十几万一平的天价“学位房”一样,心理默默骂了一句“拉倒吧”,便转身离去。
“还不如回家看春晚。”
五、
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小马发现找不着妻子了。
连拨了几通电话,都只“嘟”了一声,挂掉。
“女人就是小心眼。”
一个人闲逛了一小会,小马感到越来越无聊。
花市的档口虽多,但是看多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样式,东西大同小异,他本来就没有购物的打算,如今看也看腻了,哈欠连连。
再次拨通妻子的号码,这次没有挂掉。
直接关机了。
“妈的。”
人流从身后不断涌来,小马勉强站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人流的威力,不得不随波逐流地前行。
直到重新回到入口处的牌坊,他依然没看到妻子那件粉色棉大衣,只好站到牌坊的正下方,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青烟同时从口鼻翻滚而出,在一排排灯笼的温红光线中袅袅升起,还未到达“迎春花市”四个亮堂的大字,便消散一空。
原本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另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却悄然升起。
该不会真出什么问题了吧?
想到平日里聊天打屁时的话题,年关之际,正是某些不见得光的行业最猖獗之时,当下便再也站不住了,重新挤进了花市的人流中。
接连找了几个辅警打听,当对方搞清楚那件粉红大衣的主人不是小孩时,身上那件反光背心很快照向了别处。
现在他倒是非常希望妻子心眼再小一点,一气之下独自跑回了家。
算算时间,从刚刚两人分开,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了,足够时间回到出租屋里。遗憾的是,他无法立即确认这一点。毕竟平日里用惯了手机,没有另外花钱安上固话。
想来也是可笑。
都说移动网络让人们生活越来越便捷,随时随地与世界各个角落保持联系。就连吃的喝的,只需动动手指头,就有人亲自送到家门口。
自己不正是靠着这个新行业挣到一口饱饭吃吗?
然而一旦失去了这小小的手机,所谓线上线下那个丰富多彩的大世界,便骤然消失。哪怕与身边至亲之人的简单联系,都无法做到。
惟其在这一刻,他才蓦然想起,自己生活了八年的这座穗城,是一座真正的大城市。
大到令人心慌。
六、
又在花市里转了两圈,而后循着从地铁一路走来的方向仔细搜寻了几遍。
当裤兜里最后一根烟熄灭之后,小马颇为狼狈地瘫坐在地铁出站口的阶梯上。
花市在半个小时以前就陆续收摊了,人流早往各处散得差不多。手机通话记录里,满屏都是呼出电话。
全都没有接通。
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不过在此守株待兔。毕竟这里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妻子绝对不舍得花钱打车回去,他深知这一点。至于公交车——如果有直达家里的公交,他们过来时便不会选择地铁了。穗城的公交比地铁便宜很多啊。
此时距离新年越来越近,街上人迹罕见。还能与他作伴的,除了路边一位弹唱了一整晚的吉他歌者,便是几位西装革履的小哥。
后者逢人就主动迎上去派传单,似乎属于附近的某个地产中介,他屁股上正好垫着那么一张。他已经能背出这些西装小哥口中那句“地铁上盖,名校环绕,超值一手新房了解一下”的话术。
如果不是为了跟对方打听那件粉红大衣的踪迹,他必定老早就远远躲开。
或许是因为站了一晚上终于累了,小哥们终于顾不上西装革履的端庄,松垮垮地坐在一处路边的花基石上,几人盯着居中一位的手机看。从手机功放传出来声音严重失真,小马只能从那种老派的抑扬顿挫中,隐约辨认出央视那几位王牌主持人的嗓门。
果然是春晚。
他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
春晚已经来到尾声,就差零点倒数以及齐唱《难忘今宵》了。
就在主持人的念稿即将到达煽情的最高峰之际,一阵刺耳的歌声骤然响起,托着手机的那位西装小哥含糊地骂了一声“嚓”,接了电话。
“早就没什么人啦。”
“都在,都在。”
“谁?”
“哦,还在这里。”
小马眉心一紧,西装小哥望向了他。
七、
找到妻子的时候,她正蹲在一处形如金鱼缸一般的圆形建筑之下。
此处与花市所在的那条横街相邻,建筑的玻璃外墙上挂着“销售中心”四个银白大字。
在此夜深人静之际,落地玻璃窗内通明透亮,人头涌涌,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几个小时前隔壁的花市。
小马诧异了片刻,随即瞪圆双目,冲了过去。
“你手机干脆卖掉得了!”
“没电了。”
“没电你不会……”
他看到妻子红肿的眼睛。
“谁叫你瞎拍照。”他贴着妻子的身边蹲了下去,连带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正跟小宝视频呢,突然就没电了。”
“出门前不是才视频完么。”
“你妈说小宝哭闹着不肯睡。”
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裤兜里掏了掏,而后眉头一皱,叹了口气。
“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他瞄了一眼身后的售楼中心,一窗之隔的“金鱼缸”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人声鼎沸,乱糟糟的,看着就烦心。
妻子递过来一张印刷精美的传单,“地铁上盖,名校环绕”几个大字清晰可见。
“坐。”
精美的传单最终迎来了身首异处的宿命,一半被他塞到妻子的身后,一半垫在自己的屁股下。
“小马哥,我想小宝了。”
“嗯。”
“明年春节还是不回去的吧。”
“嗯。”
“这台手机电池不行。”
“节后吧,节后给你淘一台好些的。”
“不用了。”
妻子轻轻靠在了他的手臂上,粉红色的棉大衣软绵绵的,很快就捂得他半边身发热。
“我们多攒些钱,再过几年,等小宝来这边上小学,我们换一间大点的房子。”妻子的声音隔着棉衣透到耳边,似乎也变得软绵绵的,“我们单独租一间房子,一家三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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