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对冬季的印象,是寂寞而又热闹的。寂寞的是比那湿淋淋的秋季还要肃杀的天气,西风呼啸而过后的万物凋零,还有那暗灰色的苍穹里孤零零飘起的一缕轻烟。然而,我以为那冬季又是热闹非凡的,外面的温度总是冰冷,人们只有依偎在一起才会感到温暖,在年节时分围在火炉边的谈天说地,心里总是充满期盼的。
我幼年的时光,是在老家度过的,那里没有别人,只有祖父母与他们那年代久远的土坯房。那土坯房远远看起来是很大气的,屋檐上盖的是青瓦,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总会生出一层薄薄的青苔,还有那四边的飞檐,翘得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土坯房之所以叫土坯房是因为它的墙体是用泥巴做的,至少小时候的我是这样认为的。那泥巴做的墙不算光滑,但是也不算粗糙,泥巴混着细小的沙粒,祖父说那样房子才会坚固。土坯房的前面,是一块用水泥铺好的道场,平滑的很,我爱在上面滑旱冰。再往前去,便是祖母的菜畦,那菜畦很是好,每个季节都会有不同的作物,没见它荒过。春夏时节的菜畦,会缤纷许多,中间种的有芝麻,玉米,还有大豆。在四周,祖父种了许多花,鸡冠花是开的最艳丽的,但形状不好看,祖父还是种了很多;一串红的样子奇特,我却是喜欢的,因为花苞中会有许多甜蜜的汁,那是小孩子的最爱;还有浮华的玫瑰和娇羞的月季,我是分不清楚的;还有在在夏日盛开我爱摘了戴在头上香气四溢的栀子花,还有那整朵整朵掉落如自杀一般悲壮的山茶花……我所喜爱的这些花,西风一来,便消失无影了,只剩下那嶙峋的枝干苟延残喘,我甚至怀疑他们在来年春季是否还会活过来。而此时取代了这缤纷的菜畦是一片又一片霜冻了的大白菜了,大白菜也好看,一簇一簇的像绿色的大花,可是大白菜是无人欣赏的,它们生来就是供人吃的。
我的家靠近溪边,门口的那条溪,是从远方的山上来的。夏天的它有时会发发小洪水吓唬吓唬人,可是一到冬天我便觉得它可怜起来了。我以为它歌都唱不出来了,因为它的水已经很少很少了,只剩下中间的一小簇勉强流淌着,我整天都会想着它什么时候会断流,但是它一次也没有停止流淌过。溪的两边,都是些干枯了的芦苇和棘草,那棘草的叶子锋利得很,会划人手的,于是我很不喜欢它,谁会喜欢那处处对人都充满敌意的东西呢?所以每当我看见祖父用镰刀将它们连根割除时,我就会非常开心,蹲在溪坎边看着祖父将它们捆好,留作生火用,我知道那种东西又是极易燃烧的。
说到生火,在乡下,那个时候虽然家里已经有了煤气灶这种东西,可是祖父祖母都是不愿意用的。一来是煤气在当时贵得很,二来,烧了一辈子的木柴后是怎么也用不惯这说来就来的火的。每年冬天,生火就显得极其重要,人们要用这炭炉取暖,烧水,灶台那里还要做饭,熬汤。祖母是极会生火的能手,干草一卷塞进去,上面搭点木柴,引点火苗,噼里啪啦就燃起来了。说起来简单,我在这上面是极其手拙的,至今还不会生火,只能远远地望着。其实,我一直很爱闻那燃烧的烟的味道,在我看来那种烟的味道是清新的,带点浑浊,我很是喜欢在一团一团烟雾中跑来跑去,跑的身上也沾满这种味道。在几乎日日都闻到这种味道后,不管过多少年,年纪多大了,离家有多远,只要一闻到那燃烧木柴的味道,总觉得那是冬天的味道,还是专属于故乡的。
于是整个冬天,花儿没了,草儿没了,小溪变得可怜起来,空气中日日充满着燃烧后的味道,我那儿时所谓的寂寞,大概也就是这些变化后无缘由的徒然之感吧。可是,其实我的内心是丰富的,因为整个冬季,我都怀着一种期待的心情。
年前的时候,期盼着春节的到来。那时候,是不全懂春节的意义的,为什么初一的前一夜大人不让我睡觉,其实我也是睡不着的。那个夜里,所有的家人都汇聚在一起,围着炭炉,嗑瓜子儿,聊天,看电视,还会打牌,不会有人缺席的。我们一些小辈儿聚在一起,怀里揣着长辈们给的压岁钱,去街上买了数不清的烟花爆竹,那个时候最爱玩的也就是这些吧,是全然不会害怕被烫到或者新衣服被烧了一个洞的,烫伤了抹了药会再好,至于衣服嘛,自然是更不会心疼的,有谁见到过一个小孩子会因为害怕把衣服弄脏就不会去玩泥巴呢?然而我也不会想到,这两件事,却成了以后的日子里不再去碰这烟花爆竹的原因。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二点,那是那一夜里最兴奋的时刻了,家家户户会在零点钟声敲响之际点燃家里最大的烟花,这里一朵,那里一簇,比月亮绚丽,比星星闪亮,照的黑夜也有了色彩。可是,这缤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等所有烟火过后,天空开始安静下来,就如先前一般漆黑,好像刚才所有的绽放都是一场梦,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空气中残存的火药烟味儿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过了那一夜,烟花散去,那一整天兴奋后的疲倦最终会使我沉沉睡去,到初一会睡到正午都不会有人管我。小孩子最大的幸福大概也就是不会被那些规矩所束缚吧,至少在我儿时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特别是在冬天,被窝里是最暖的地方,起床可是件极困难的事。年后的日子,虽然家里不断会有人来拜访,热闹热闹一番,我却是提不起来劲儿了。因为我知道,这年节一过,冬天,就是要结束了。
几年后,我便离开了那个小村庄了。父亲母亲考虑到我的学业将我接到了城里去,于是年年的冬天就换了个样子了,不会再有那无人欣赏的大白菜了,不会再有那可怜的小溪还有划人手的棘草了,也不会再有人会在楼房里生火,我也是再也闻不到那种既清新又苦涩的烟味了,就是在除夕那夜,也会有人缺席,我亦不会再去外面玩耍,只是木然的坐在人群当中了……
昨日立了冬,我也感受到这急剧降温后的寒冷了,知趣地换上了厚衣服。如今,我在这里家更远的地方了。有时候,走在这座城市里里,冷风嗖嗖地吹,吹得人脸生疼,吹得人眼睛会掉下泪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落泪的原因是因为这利刃般的风呢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这里的冬季不是属于我的,我亦不是属于这里的,我怀恋记忆中的冬季的样子,怀念那么一个地方,还有曾经的那一颗天真烂漫的稚子之心,我明白,那是不再复返的,现在唯有能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太快地忘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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