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坞

作者: e742af200716 | 来源:发表于2018-11-30 22:26 被阅读19次

我们燕子坞是一片老街区,夹在新街区和村落之间,很多年前就有人说要对燕子坞实行棚户区改造了,很多年后还是有人这样说,不过燕子坞依然没半点变化。要说有变化,当是新街区的不断膨胀,逐渐把燕子坞挤压到容易让人遗忘的角落里。当然,只是容易让人遗忘,燕子坞的人们不会遗忘,燕子坞的燕子也不会遗忘。

每年四至七月,成千上万的燕子穿插于燕子坞上密集的老屋子间,成了燕子坞一道独特风景。坞上的人们说:嘿,这些烦人的家伙又来了。特别是卖猪肉的老李,刀往案板一顿:小畜生,今年你们能进我家门我就不姓李。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去年春天,他摆在街上的肉摊给头上的燕子拉了一泡屎,正好拉到黄大妈买的两斤新鲜猪肉上,黄大妈就不高兴了,说老李你不厚道卖脏肉给我,老李说燕子屎没关系要不给你换块吧,黄大妈不肯换,硬要打折扣。老李怕黄大妈大嘴一张整坞的人都知道他猪肉被燕子拉了屎,就折了两块钱给她。

话虽如此说,人们还是敞开着厅门让燕子进来,即使哪家孩子不胜厌烦关了厅门,家里的老人也要偷偷在门上留一条缝。

所以,燕子坞的燕子每年都很多。

贵顺老爷子家的厅门从来都没关过,每年春天,他收了混沌摊子便痴坐在厅门的樟木墩上,看着燕子从头上进进出出。厅里的泥墙上,整齐列着两排燕巢,一共十六个,左边八个右边八个。在燕子坞,燕子最多的就数贵顺老爷子家了。

这天贵顺收了混沌摊子,没到厅前樟木墩上坐,而是钻进厨房里忙活着什么。等他从厨房里出来,一桌菜也从锅里出来了。今天,是他儿子守全出狱的日子。事实上,大儿子守全一碗饭都吃不完,饭从嘴的左边进去,又从嘴的右边出来,粘稠的唾沫胶着饭菜从守全的歪嘴里漏到桌面地上。在喝完二两米酒后,饭菜终于不再从嘴角漏出来,而是倾泄而下,守全垂着头捂着胸口,狰狞的吐出刚吃进去的东西。贵顺看见一滩裹着污垢的黄水在地上漫开来,深深皱起了眉头。守全趁着吐出东西的间隙,抱怨着说,老头你,弄的是什么玩意儿,你想整死我吗?当着孙子宏义的面,贵顺给了守全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正好打到守全左嘴角那颗花生般肥硕的黄痣上。没人在意守全什么时候长了这颗痣,守全自己也不关心脸上是否长的痣,可现在老头一个火辣辣的响亮打到了这颗痣上,他就有理由关心这颗痣了。你打我?还打了我的发财痣?他冲冲站了起来,面对着贵顺,嘴角的痣旁还粘着几粒被打扁的饭粒。打你怎么了,你身上哪我没打过?贵顺没看他一眼。发财痣啊,老家伙你一巴掌把我的发财运都打没了,守全嘴里的几滴散发着发酵气味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贵顺的脸上,两父子就动起手来了。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个春天,燕子坞的人们都快不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了,只有邻居卖猪肉的老李还记得个大概。老李刚收了猪肉摊回来,听到了贵顺家里孩子的哭声,夹在混乱的碰撞声中。老李走过去,就看见贵顺老爷子一手扶着墙,一手提着板凳,额头破了道口子,血从口子渗到有些花白的眉毛上。守全软软瘫在地上污垢里,浑身抽搐,嘴里骂骂咧咧。宏义躲在门后面放声大哭。怎么了,这是?老李扶起地上的守全,守全晃到一张木椅上又瘫了下来,搐着嗓子指着贵顺说,老不死你等着早晚会收拾你!贵顺老爷子踉跄走出门外,从地上捡了张枯叶往额头出血处一抹,喃喃道,木凳还没打下去人就瘫了,完了,真废了。贵顺晃着步子,晃到厅门的樟木墩上,一屁股沉了下来。老李撕开贵顺伤口的枯叶,血已经和枯叶黏在一起了,撕开后新鲜的血又重新冒了出来。老李往贵顺伤口涂上万花油,血散在万花油里就像墨散在清水里。

老李记得,那时谷雨刚过,几场冷雨过后天已回暖,燕子坞上的人们都穿起了短袖,露出了雪藏了一个冬天的白白手臂。可守全裹着一件破棉衣,还哆嗦着团在木椅里,眼里白色比黑色多,嘴巴歪向左嘴边的黄痣,问老李叔有烟吗,给我支烟。老李给他点了支烟,他吸得极深,闭眼颤鳃,憋了良久才依依不舍的吐出烟雾来。老李看懂了,在燕子坞卖了二十年的猪肉,什么人他没见过,他看一眼就知道守全吸毒了。

守全吸毒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卖青菜的黄大妈耳里,黄大妈是燕子坞的广播员,什么事让她知道了,也就等于整个燕子坞都知道了。黄大妈在街上逢人就鬼声鬼气说,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守全吸毒啦。听到秘密的人说,真吸了?可惜了。有的说,这小子我早看出来了,早晚捅大娄子。有的说,吸就吸了,反正也不是他第一个吸。

吸毒的守全回到燕子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毒吸,他不在乎外面怎么说,他只想吸毒,这跟狗想吃屎不会在乎人怎么说是一个道理。找毒吸首先得有钱,他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但他想他进去了几年,老头就卖了几年混沌,所以老头子一定有钱。今天发生了这事,看起来老头子是不愿意给钱他了,可他有办法,他不是因为吸毒而进去的,而是因为偷窃,撬了人家保险箱,既然保险箱都能撬,搞定老头子这点钱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然而事情却没如他想象般顺利,他趁着白天贵顺卖混沌,把贵顺的屋子搜了个遍,却没搜出一个子儿。一个子儿都没有,这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是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他把搜出来的烟草都拿走了,毒瘾犯时,躲在大厅阴暗的角落里巴巴吸着,头上十几只燕巢里的雏燕在嘶嘶叫着,叫得他心烦意乱。他想这帮畜生还有母燕喂养它们,而老头子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他妈的。他换了方法,盯着老头子看他回来把钱放哪里,果然他发现老头子每天傍晚回来都要在厅门的樟树墩上坐着,像是守着厅里的财宝似的。

接下来的事,八岁宏义全看到了。宏义八岁了还没会说话,燕子坞的人们怀疑他是个哑巴,但中医万才说这孩子没哑,只是他不想说话而已,因为他会哭。贵顺也不信他是个哑巴,可他八年来除了哭他没说过一句话。宏义七岁就上学前班了,第一天他就咬破了老师的手指,第二天咬不到老师咬同桌,第三天咬不到同桌咬班上其它同学,第四天,谁都咬不到了,他去咬人家的鸭子,刚孵出来毛茸茸的鸭子,他一手捏住鸭头,一手抓住鸭身,拉长鸭脖,一口下去,鸭脖咔擦一声便断了,溅得满嘴满脸是血。燕子坞的人们说,宏义是只狗,一只不说话的狗,不说话的狗通常最可怕。学校不欢迎一只不说话只咬人的狗,拒绝让宏义上学。

那天宏义到厅里,他很好奇那些那些燕巢上嘶嘶叫的燕子长什么样,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钻进门后一捆干柴堆里。干柴枝一根根弯曲交错,锋利尖硬,咯得他全身疼。透过柴枝缝隙他看见了守全晃悠悠进来,鬼鬼祟祟似乎在寻找什么,找了一阵,盯上了他躲的干柴堆,走过来在宏义脑袋上掀了几捆,没发现宏义,又转头望着墙上的燕巢。他找来一把竹梯,爬上去一个巢一个巢看,看完后下来,把竹梯往旁边一摔,走了。守全走后不久,宏义就立起竹梯,爬上梯子,可他爬到了最高的一格,还是够不着燕巢,只听到雏燕嘶嘶的声音,那声音很近,就在耳边,可宏义却看不到他们。宏义被这声音迷住了,他下意识脚往上蹭,眼睛已经平了燕巢了,就要看到雏燕张着粉红色大嘴巴的样子。突然,脚下一空,竹梯和人一起坠了下来,摔在一捆干柴上,一根尖硬的柴枝戳进了他右眼里。

宏义被柴枝戳进右眼,这个消息又首先传到卖青菜的黄大妈耳朵里,又跟守全吸毒一样,黄大妈碰到人就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宏义瞎了一只眼啦。听着的人问,哪个宏义?黄大妈啧了一声,说还能哪个,燕子坞还有第二个宏义吗?吸毒守全儿子啊。那人说,哦,是他啊。有人问,咬人的那个宏义是吧,过去他咬人,现在天咬他,报应啊!卖猪肉的老李说,黄婆娘,别说了,再说以后不卖你猪肉了。

守全终于见到了老头子的钱,是在卫生院里。那几捆一块五块一张的钱熏得黑亮,散发着浓浓的混沌香味。卫生院的一位姑娘对贵顺说,这钱治不好眼睛。贵顺说我攒了五年啊,怎么就治不好。姑娘说,不是攒了几年的问题,是确实不够。贵顺两眼混浊,说,求你了,治好他眼睛,他才八岁,以后还要讨老婆。姑娘说,求我也没用,这样,你去跟院长说说看。院长惜字如金,说找慈善机构吧。慈善机构是什么东西,燕子坞有慈善机构吗,贵顺从来没听说过,贵顺想向卖猪肉的老李借钱,可钱实在差得太多,老李老婆最近又下了个崽,全家四个崽了,哪里都要用钱。罢了,命是这样,谁也逃不掉。

他没想到守全差点就把钱骗走了。守全跟那姑娘说,宏义眼睛不治了。姑娘问你是宏义的谁,守全说我是他爹。姑娘说你是他爹怎么还不让他治你不想他好吗?守全说不是治不好了吗,反正都治不好就别浪费钱了。姑娘生气了,瞪着眼说,不治不只是治不好的问题还可能会感染还可能会丢了命他是不是你儿子你是不是个男人!守全心虚了,耷拉着脑袋走开了。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毒吸,没毒吸就难受,特别是毒瘾发作的时候,仿佛有上万条大青虫啃着他骨头,吞噬着他内脏。这时候他想,儿子要活,他也要活啊,凭什么老头光让他孙子活不让他儿子活。

那天姑娘正在给宏义做手术,宏义安静的躺着,他到卫生院之后没有哭也没有闹,倒是像回到一个温暖的家一样。姑娘看着他左边那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而右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肉了,心头涌起一阵怜悯。在卫生院大厅打点滴的病人看到,守全拿着一块砖头怒冲冲闯进来,然而他步伐却虚虚的,一副风一吹就跌的模样,跟脸上的神情极不相符。他找到了在走廊坐着的贵顺,守全走到贵顺面前,那砖头紧紧捏在手里,说,我要钱。贵顺愣了一下,说我没钱。守全又说,我要钱。贵顺说钱都给宏义治病了。守全又说,我要钱。

这件事不仅在我们燕子坞里传得沸腾,也在燕子坞外的地方传得很远。事情本身也不复杂,只是一传二二传三,事情就变复杂了。其中有三五个版本,最流行的版本是守全没能向贵顺要得吸毒钱,一砖头砸死了他老子。我们燕子坞的人都知道,贵顺并不是守全砸死的,守全那天拿着砖头到医院向贵顺要吸毒钱,结果要不到,他手里的砖头往自己脑袋砸,砸一下就说,你给不给我。砸两下还说,你给不给我。砸了五下,他手就捏不住砖头了,砰一声落地摔碎了,他人也倒在摔碎的砖头旁边,头上汩汩冒出黑血。

至于贵顺的死,那是从医院回来八天后的事了。

守全从医院回来,头上裹着白布带,像我们燕子坞死了爹娘的人在吊丧,他觉得自己过份了,只是毒瘾犯时他脑子里只有吸毒这件事,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毒瘾又犯了,瞅着贵顺越瞅越不顺眼。贵顺坐在厅前的樟木墩上无精打采抽着旱烟,这几天他没有开摊,因为燕子坞的人说,他的混沌味道怎么变了,变得一碗咸一碗淡,有时还吃出了一丝苦味来。老李说,顺叔啊休息几天吧,别累坏了。贵顺就回来休息了,休息了几天,却越休息越累。燕雏已经开始长毛了,一只头雏禁不住对世界的好奇心,爬上巢沿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脚太柔弱抓不住巢就坠了下来,摔到地上,死了。贵顺轻轻捧起它来,在厅前天井处挖了个坑,把它埋了。守全在旁边看着,他脸扭曲得古怪,那颗大黄痣像颗愤怒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着。趁着贵顺去街上买豆腐,守全找来一根粗大冷硬的竹竿,一杆一杆往墙上的燕巢里捅去,刚长出毛管的雏燕,还没体验出活着的滋味,便一个个从高空坠落,坠向了死亡。厅外的天空中,盘旋着母燕凄厉惨绝的嘶叫声。燕子坞的燕子,从那天开始,叫声不再像春风般呢喃,而是像北风撕裂天空般哀嚎。

八岁的宏义用一只独眼目睹了守全杀死雏燕的全部过程,他想到了那些丧命在他嘴下的十几只或者几十只雏鸭,他再也找不到那种让生命嘎然而止的快感。他呆望着满地红艳艳的尸体,右眼刚结的疤疼突然疼痛起来。守全瘫在樟树墩上抽搐,一大一小,头上都缠着白布带,路过的人都以为他家有什么白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贵顺死啦,黄大妈说。卖豆腐的人说,胡说,刚才还买了我两斤豆腐呢。你不信,刚才我路过他家门口,见他儿子守全孙子宏义头上都缠上了白布带。

贵顺从街上买了两斤豆腐走回来,看见天空中一片黑压压的东西,他以为是天黑了,仔细一看,竟然是燕群。燕群像散落的珠花凌乱的交错,巨大的凄厉声在天空里回荡着。贵顺的心被这声音刺了一下,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往常燕子总是悠悠扬扬,潇潇洒洒的飞着,或落屋檐,或落电线杆,它们从容,它们处事不惊。而现在却完全相反,他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果然,他看到厅里站着的孙子和瘫着的儿子,在它们旁边燕巢和雏燕的尸体散落一地,他感到冷,冬天大雪般冷,眼前一黑便瘫到地上,久久不能起身。良久,吃力支起身子,把地上雏燕的尸体拢起来,双手捧着,竟得满满的一捧。他出了门口,沿着小路蹒跚走去,身后跟着宏义,他走一步,宏义走一步,他走两步,宏义走两步。贵顺到一个土坡上立住了,他把手里的雏燕们放到地上,用一双老手在地上刨了个坑。

埋完,他对后面的宏义说,宏义,你怎么忍心呢,你知道这燕子的巢是谁糊上去的吗,是你奶啊,是最疼你的奶啊。宏义很委屈,但他说不出话,他扯着贵顺的裤筒大哭起来。贵顺说你哭啥哭,你哭了它们能活转过来吗,你哭你奶能活转过来吗。宏义哭得更厉害了,贵顺颤着手摸着他头上的白布带,说,走吧,回去吧。他走在前面,宏义跟在后面,他走一步,宏义跟一步。渐渐的,他走一步,宏义走两步才跟得上。渐渐的,两步也跟不上了。宏义看见前面路旁不知谁挖的一个深深的树坑。宏义怎么也想不到,他爷爷会踩进坑里,他一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爷爷两只眼睛不可能看不见的。可是爷爷却踩进去了,头磕在一块尖石上,死了。

人们看到贵顺躺在厅里的木板上,身子已经凉了,才相信了黄大妈的话。

贵顺顺利安葬了,燕子坞的人们大多识得贵顺,都念贵顺的混沌皮薄馅厚,能来的都来上几柱香,不能来的封个百十块钱的利是,当做对贵顺的怀念。人们把贵顺葬到他埋雏燕的土坡上(守全并没对贵顺的埋葬地点表任何态度),他妻子墓的旁边。

事情本来到这就要告一段落了,燕子坞的人们,除了肚子饿时想吃混沌想到贵顺外,也没人会惦记着他了。他的儿子守全在贵顺死后第二天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在城里抢劫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又进去了,有人说他在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做乞丐,还有人说他不堪忍受毒瘾折磨,从四楼顶跳下来头先着地死了。至于宏义,居委会陆大妈向街道办提议,把他送到孤儿院去,那环境好。街道办就把宏义弄到孤儿院了。剩下的,燕子坞上的人们,该吃饭还是吃饭,该睡觉还是睡觉,卖猪肉的老李依然卖着猪肉,广播员黄大妈依然孜孜不倦的广播着燕子坞的饭后谈资。

第二年春天,柳树都抽了丝,桃花也开了,燕子坞的燕子还没来。人们说,嘿,那些家伙怎么还没来,不来也好,省得麻烦。卖猪肉的老李却甚是想念,春天一到,他就盯着天空看,等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家伙出现在上面,哪怕再拉几坨屎到他猪肉上也好。

可五月到了又过了,六月到了又过了,转眼间七月都到了,燕子还没来。

七月的一天,一个眯着右眼的孩子出现在燕子坞上,见人就问,你看见燕子吗?人们认出了他是贵顺的孙子宏义。他怎么会说话了,他不是哑巴嘛,看来城里人真有办法,能让一个哑巴说出话。对了,燕子呢,人们才想到,今年的燕子怎么还没来,每个人家的屋檐下燕巢空空荡荡的,有些还趴着几只织网的大蜘蛛。

黄大妈说,你要找燕子吗?宏义说,是啊,我找燕子。黄大妈看到宏义的左眼乌溜溜的泛着透亮的光。黄大妈说,燕子还没来呢,季节还没到。宏义说,去年这个时候,燕子来了呀。黄大妈才注意到夏至已经过了,不过她并不在意,她问宏义,你是怎么能说话的?你右眼还能看到东西吗?你爹到底去哪里?宏义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宏义在燕子坞街上走着,问了很多人,有些人认出了他是宏义,有些人认不出。夏至的阳光明亮亮的晃在燕子坞陈旧的屋舍上,炽热从阳光里渗出来,裹着各种忙碌的人们,人们都知道,确实是夏天来了。卖猪肉老李要赶在中午前把猪肉卖掉,不然就会散发出一种变质的味道,虽然这种肉也有人要,但他并不想卖。他看到宏义眯着右眼走在七月阳光下的燕子坞中,左眼那么大,那么亮,看着让人心酸。宏义,他叫了一声,宏义扭过头来看见了他,就跑了过来说,李叔叔,你看见燕子吗?老李说,还没看见呢。宏义问,是不是它们不来了。老李说,会来的,每年它们都会来的,可能今年天气问题来得晚一点。宏义说,哦,那它们来了你要告诉我。老李连忙说好,到底今年燕子来不来,他心里也没底。老李低头赶一只苍蝇的功夫,抬头就不见宏义了。

宏义穿过了很多人群,没有人知道燕子在哪里,燕子坞的街尾就是居委会了,去年他就是在这等一辆城里来的车。他想,陆阿姨知道城里会来车,她也知道燕子在哪里吧,他就走了进去。

居委会的陆大妈见宏义进来,她表情很复杂,好不容易甩了一个锅出去,怎么又回来生事了,但她还是灿烂着脸说,宏义,你怎么回来啦。宏义说,我回来找燕子,你知道燕子在哪里吗?陆大妈很诧异,问是什么燕子。宏义说,就是燕子呀,春天飞来的燕子。陆大妈脸上放松了下来,说燕子哪里都有啊,你随便到一家的屋檐都可以见到,诺,你看,对边那屋檐下不就有一个巢嘛。陆大妈别过脸去,装作很忙的样子。宏义接着说,在哪里?你带我去看好不好呀。陆大妈很不耐烦的带了他过去,只见一个空巢垂哒哒的挂在墙壁上,里面什么也没有。陆大妈又带他去了其它几处,还是没见一只燕子的影踪,只好找了个理由,说,哦,我忘了,今年是闰年,闰年燕子会来得晚一点。宏义问什么是闰年呀,陆大妈说闰年就是有两个五月,宏义说那两个五月燕子不是要来两次吗?陆大妈被噎住了,不耐烦的说,反正闰年燕子来得晚,我活了五十年了,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说是就是了,就带着宏义回到居委会。她问宏义怎么来的,宏义却不说,后来一转脸宏义就不见了。她赶紧打电话给街道办,汇报了此事,街道办给孤儿院打电话,院方说今天老师带孩子去郊游了,郊游的地点就在燕子坞附近,陆大妈就发动居委会几个干部和一些群众去找宏义。大家都说,刚才宏义还在这里啊,可谁都找不到宏义。

燕子坞深处的一条巷子,有一个退休老头养鸽子,他的鸽子和广场上的鸽子不一样,羽毛更亮丽,动作更灵活,一双幽深的小眼像是可以看穿人的心思。那老头最近带着他最喜爱的一只母鸽子去千公里外的西藏配了种,回来下几个蛋,就下在屋檐下的燕巢里,已经孵了半个多月,已经有两只小鸽子破壳而出了。这天中午,老头在门前木椅上晒了会太阳,便生了困意,到里屋去睡了。睡了半刻钟,听到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也没在意,平时也有人从门前经过,不久听到鸽子咕咕咕的焦躁声,他起身往外走去。

宏义看到屋檐有一个磨得黑亮的燕巢,上面似乎还有动静,他搬过来老头的木椅,又搬了几张木凳,木凳叠在木椅上,木凳再叠在木凳上。他敏捷一跃,便爬到木椅上,往上爬木凳,一张,两张,三张,他站在凳面上,直了身子,踮起脚尖,就看到两只嫩嫩的小玩意儿,正向他张着粉红色的大嘴巴。

这时,听到动静的老头走出来,看到站在叠着一张木椅和三张木凳的宏义,大喊一声,干什么!宏义吓了一跳,脚下一晃,便往旁边栽了下去,这种感觉似曾相似,他想起了那捆尖硬的干柴,不同的是,他手里好像拽了什么东西下来。老头跑过来接住了宏义,宏义手里的东西却脱手了,直直摔到地上。老头赶忙放下宏义,去捡摔到地上的东西,手里捧着两团模糊的血肉,颤着满是花斑的脸说,造孽啊,造孽啊。地上,碎了几个还没孵出小鸽子的蛋。

老头气气的抓住宏义的后背,骂着你个崽子你赔我纯种赛鸽!竟然大哭了起来。宏义吓坏了,也大哭了起来。

居委会陆大妈来了,看到一老一小在大哭,忙过去问状况。老头对陆大妈说,陆主任,这是谁家的崽子,你得管管,你瞧我的赛鸽,这可是我一年的心血啊。

你快告诉我他爹是谁,我找他去!

陆大妈拉过孩子的手,头沉沉的低了下来。

按说燕子一般四至七月来燕子坞,那年夏至过去又立秋,立秋过后又冬至,直至来年春天,也没看到燕子的踪影。

有人说,燕子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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