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架下

（这是前两年，我从钱小能那里听来的故事，当然，名字是虚构的）

1.

刚看了一下表，离放学还有5分钟，我开始收拾书包，等班主任魏老师进来宣布放学。

门开了，我不用抬头，就知道魏老师没来，来的是数学鲍老师。我不是凭鲍老师那二百多斤的大象一样的身板断定的，凭的是他每次推开教室门的 一刹那，总要吭一声的那个声音。“吭”是鲍老师的招牌，而我每次一听见他吭就脑袋发酥，想逃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我的血型书去。可我也不能走，因为我一走，鲍老师会立刻报告魏老师，魏老师会立刻通知我爸爸，我爸爸会立刻停下他手头的一切活动，驱车赶到学校。

我爸爸到了学校，绝不会像贾小乐他爸那样没素质，在楼道里不分青红皂白追着小乐揍，揍得贾小乐鼻歪眼斜，弄得老师都直后悔告状。我爸爸是把我拉一边去，问我为什么不想上数学课。等我说了我为什么不喜欢数学后，我爸爸先是咽一口唾沫，本来想长篇大套地给我分析一下学好数学的道理，可一想我不能不听课，就说你先去教室，给鲍老师道歉，我们回家再算账。

等我放学了，他下班回来。他会揪着我坐在他对面，从一千八百万年前讲起，讲数学对一个人的重要性，讲数学对人类发展的重要性，讲学不好数学就如何如何没有前途，讲学不好数学就会被时代抛弃，最终成为一个人渣，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讲得我头晕眼花，只想捂住耳朵，可我捂着耳朵吧，就会激怒他，接着就是一拳，再接着就是一脚，如果妈妈正好在家，妈妈就一定会加入我的阵营，批评他的方法，羞辱他，然后，家庭大战正式开始。

嗯，说多了都是泪，还是言归正传吧。鲍老师这个时候进来当然是布置今天晚上的数学作业的，不用说就是全练做两篇，模拟练一篇 ，反馈一篇。他也不会有新鲜的。果然鲍老师留完数学作业开门出去了，再来的必定是魏老师了。我必须趁魏老师没进来之前溜出去，因为今天是周三，魏老师会宣布放学后，我们这十个数学学渣会被留下来，由班里的学霸给我们补半小时课。哼，半小时我也受不了，我觉得补课是对我人格的巨大侮辱：你们凭什么认为我数学不好，我只不过讨厌鲍老师，不喜欢数学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再晚一秒就来不及了。我夹起书包，轻轻扭开后门，刺溜一下闪将出来，拐上紧挨着我们五班教室左边的楼梯，猫一样地溜出了学校大门儿。

2.

我又看了眼手表，才四点半，跟平时差不多的时间。

我背着书包，踩着人行道上银杏树密匝匝的树荫，初夏的风从我的后背吹来，吹过我的发梢，拂过我的脖颈，有点儿惬意的感觉。

可我的心情只好了5秒钟，马上就陷入烦躁的黑洞：昨晚上，爸爸妈妈因为吵架又分居了，妈妈抱着她的被褥往书房走的时候，还自言自语：“哼！分上半年就该离婚了！”

我想过去好好安慰妈妈，因为他们吵架一般都是因我引起的。可我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我真想念爸爸妈妈不吵架的时候。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就不吵架，那时候，他们不但不吵架，感情还挺铁的，还经常打情骂俏的。爸爸工作的压力也不大，妈妈的工作也不累。每到周日，爸爸开车到郊区人少的地方，我们远足，采摘，到山谷里探险，等回到家，洗完澡，我们都很累，可每个人都那么充实，那么快乐，像三个小神仙似的。

我上学了，不知不觉，他们有了矛盾，开始吵架了。仔细想想，他们正式吵架是从我上三年级开始的。

我三年级上到一半的时候，班里的姜一天被市里最好的学校天大附中点走了。所谓点走，就是这个学校给全市报名考试的所有学生做一套奥数试卷，考得好的，就提前挑选走，到他们那里接受所谓更好更有前途的教育去。

我妈妈听说这个事倒没什么，她不但不在意，而且不赞同这种教育方法，说这是违反教育规律的，绝大部分孩子都不应该被超前教育，而应该循序渐进地成长。可我爸爸的反应就不同了，他跟姜一天的爸爸很熟悉，姜一天家的底细他摸得比谁都清楚。于是他跟我妈妈抱怨：

“这事怪你！当初小豆上一年级时我就主张让他学奥数，可你怎么都不听。如果听我的，他一定也能被天大点走。再说，咱俩的学历、智商都比姜一天他爸妈强太多了。”我妈妈不以为然，马上反唇相讥：

“哦，那照你这么说，龙生龙凤生凤了，那小豆爷爷奶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你也该当农民啊！你咋就考上北大了呢？你太荒唐了……再说，奥数这东西并不适合每一个孩子，喜欢这东西的能学好，不喜欢的你强迫他学，还不越学越傻吗？你的脑子呢？智商呢？”

我妈妈也有她的问题，尽管我爸爸说的不对，可她也太能啰嗦了，嘴巴也太刻薄，特别能伤害我爸爸，他俩能不吵吗？可我妈妈那么爱我，我不舍得说她，希望她自己能明白。

3.

我是什么时候不喜欢数学的呢？

精确的时间是我刚上三年级，鲍老师刚教我们数学的时候。有一天，外校老师来学校听课，鲍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那是老师以前讲过的问题，可一紧张，脑袋成了浆糊，我急得一脑门儿汗也没答上来。第二节上课的时候，鲍老师看见了我，特意让我站起来：

“窦小豆，你小肩膀上扛着的那颗脑袋是铅球呢还是一颗大土豆？讲过的东西你一点儿都不会！”他的话一说完，全班同学都爆笑起来。我真想那时候脚下马上裂开一条缝，我好钻进去。不过，从此，我死死恨上了这个“臭包子”——我偷偷给鲍老师起的外号。我从此也更不喜欢数学课了。本来我也不喜欢数学。

我漫不经心又丝毫不愉快地溜达着，回家那么早干嘛去呢？电脑被爸爸锁了，手机被鲍老师没收了，回家没意思，还是绕远一点儿吧，我拐上了华青园小区外面的林荫道。

我喜欢这个林荫道。这条不宽的大道两边种着我们这个城市少有的梧桐树，不知这两排梧桐树长了多少年，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从树下走过，这里已经浓荫蔽日了，太阳从树梢撒下一团一团的白棉花一样的花骨朵儿，我的脚最喜欢跟它们捉迷藏，踩一朵，又踩一朵。妈妈也喜欢这条林荫道，她很多次拉我特意从这里经过。

我缓缓游过林荫道尽头，一抬头，我的脚挪不动了。

4.

小区的铁栅栏里面，一楼的空地上，一位穿着绵绸白汗衫黑灯笼裤的老奶奶安详地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她长得跟我奶奶一样慈爱，脑后绾着个小揪揪。她傍边一个小收音机悄声播放着轻音乐。不远处一位圆头白体恤的大哥哥背对着我，坐在小竹凳上，膝盖上摊着纸，埋头演算着什么。几根从他们家墙外钻出来的丝瓜藤，先是爬到窗子顶上，又沿着铁丝向南拐弯。快到铁栏杆处，它们好像累了，就在主人家搭的细木架上歇脚了，缠缠绕绕，不远一个小丝瓜从硕大碧绿的叶子里垂下来，风一来，丝瓜微微摇晃。

我看得呆了，一瞬间，心里说不出的安静，两手攀住铁栅栏，贪婪地往里张望。

过了一会儿，大哥哥看见我了，老奶奶也朝我这里瞧，我不好意思，松开手讪讪地走了。

等吃晚饭的时候，爸爸没回来，妈妈心情也不好。我好想跟她讲我今天看见的老奶奶、大哥哥家的丝瓜架，和那一幅我只在电视里才看见过的舒服的图画，看了看妈妈，她无精打采的，我也没意思说了。

很晚了，爸爸才回来，我把门开了个小缝。他好像在跟妈妈冷战，不吃妈妈做的饭，自己煮了一碗面条，黑着脸吃了。然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窦小豆，你给我出来！”

“说！今天老师让尖子生给你们这些学渣补课，你为什么逃走？”

我不说话，也不辩解我根本不是学渣，一动不动地听完他一通训，回房间了。

唉，我斜坐在课桌前，两腿蹬着床沿，活着，真没意思，简直没有一点儿意思。五年级的日子就这么难受，以后只能更糟了。脑袋似乎是空的，找不到一点儿幸福的感觉，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去年，四楼侯小悦的爸爸妈妈闹离婚，小悦跟我说活着真没意思，我还嘲笑他，说他装模作样，可是现在，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越来越难受，头有点儿痛，想大哭一场，还想踹眼前这堵墙，恨不得一脚把这栋楼踹翻了。

5.

今天没课补，放学早。我又不知不觉地走到那家铁栅栏外面。不知为什么，看着老奶奶、大哥哥和丝瓜架，心里还是说不出来的舒坦，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今天老奶奶穿了件天蓝色的老人衫，她的个子真小，正踮着身子摘一个小棒槌一样的丝瓜。她摇着丝瓜说，“我先去准备好，等你妈下班给你鸡蛋炒丝瓜。”

大哥哥嘴里答应着，放下笔，抬头也扭了一条丝瓜，然后，慢慢站起来，往屋里走，又接过老奶奶手里的一根，一块拿走了。我这才发现，大哥哥的腿一瘸一拐的，上面还绑着石膏。大哥哥出来的时候，正要坐下，发现了栅栏外出神的我，“你——小孩儿，看什么呢？过来，过来！”

我好像就等着这一喊呢，快步从铁栅栏大门绕进去。

等大哥哥问完我，我就仰着头问他：

“你几年级了，为什么不上学？你叫什么名字？”

“你看呢，我的腿踢球踢伤了，我倒是天天做梦上学呢，这至少需要修养一个月呢。对了，我叫老獭，高一啦。”

“什么塔？还梦见上学，唉！学有什么好上的？”

“哈哈，树獭的‘獭’，就是一个‘赖’加上个反犬旁。我像你这么大也有一阵儿不想上学，学校怎么你了？受欺负了还是学习不好？”

我也不清楚我怎么那么信任他，把学校的事儿和我爸爸妈妈的事儿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老獭哥哥笑了，厚嘴唇裂开，露出一口光泽闪闪的大白牙，藤椅上的老奶奶也冲我温和地笑笑，我看出她老人家有些同情和喜欢我。

“哈哈，你这个小豆，你这样很愚蠢嘛！你讨厌数学老师，就不好好学数学，这谁不会呀？！可你这样只会坑你自己，碍人家老师什么事儿，数学越来越差，老师只会更看不上你！而你呢？自我感觉会更差，心里更难受啊！”

我撅起嘴，不满地看着老獭哥哥，他好像用一枚钢针挑了一下我的心，挑得那么准。“我要是你，哼！你不是说我脑子是土豆吗？我就偷偷地学给你看，哪怕拼了命，我都要把数学学好，看到底谁是土豆，给鲍老师点颜色瞧瞧！嗨，对了，你爸爸不是北大的吗？他为什么不给你讲讲数学题？按说，他应该很高明嘛，我倒想认识你爸爸这样的人呢，我的目标就是北大。”

“他给我讲题了。讲的太快，讲完了，我也不敢说我很多地方不理解。他就出题让我自己做，我一不会，他就说我脑子笨，不开窍，还态度不老实。”

“让你獭哥哥给你讲讲试试，他可是数学什么匹克竞赛冠军，特别厉害呢。楼上几个小朋友老来问他题。”奶奶很骄傲地说。

我一听来劲儿了，“行吗，老獭哥哥？”

“可以啊，如果你真想学好数学的话。回到家，拿出数学课本，把心沉下去，从头开始看，把卡住的地方好好想想，想不出来，放学就来找我。不过啊，一次一根可爱多（冰激凌）。”

“没问题，老獭哥哥，不过——这——唉！我是不是太幸运了！”我激动得也有点紧张，偷偷掐了自己的腿一把。

这会儿，我站在那里，感觉心里像吹进一股最爽快的风，世界在我面前豁然开朗，我开心得想立刻跳起来，对着天空大叫。

我迫不及待地跟老獭哥哥及奶奶告别，怕他们变卦似的。嗨，怎么跟奇遇似的啊！

我一步三跳地往家走，前面一群麻雀被我吓得呼啦一下窜上了树。

6.

回到家，我想马上打开数学课本，不——我随即又变了，走到厨房，破天荒地拿起电饭锅，学着妈妈的样子把米饭做上。又打开冰箱，想了想昨晚吃的什么，拿出两样不同的青菜，仔细洗干净，盛在盆里，让它们等着妈妈。然后回到我的房间，拉开书包，翻出数学课本。

奇怪，我认认真真从头看起，竟不觉得数学那么讨厌了。

看着看着，我第一次感觉，数学也没那么难，很多我能理解啊。

我找出以前做的数学全练，看着好多空白页上鲍老师给我的大问号，咧开嘴笑了，从头开始补。

我把实在想不出的题做了记号，等明天问老獭哥哥。又做完今天的作业，一看表，已经六点半了，奇怪，时间过得好快啊。

我听听厨房里，妈妈今天在厨房弄出的碗筷声似乎比平时好听，嗯，她一定高兴我提前为她做的事了。

爸爸也回来了，我跑过去告诉他，今天的米饭是我煮的，一定赏个脸尝尝。爸爸眉头展开了一些，屁股慢慢挪到饭桌上。

妈妈一边吃，一边开心地表扬我跟谁学的懂事了。我有点儿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想把今天的奇遇说给他们听，可我最后还是憋住了，我！窦小豆，要创造个比《奇迹男孩》更大的奇迹给他们瞧，我可不是一个怂孩子！

第二天上数学课，看见鲍老师拎着尺子和课本进教室，心里还是一顿厌烦，可我瞬间想起了老獭哥哥说的话，努力正了正身子，把全身的精神都提上来。

7.

我也不是每次找老獭哥哥都是被问题卡住了。有时，就是找他玩一会儿，在他家的丝瓜架下待一会儿，帮奶奶给丝瓜藤和茄子苗浇水，或者帮奶奶铲小葱地里的草，或者看老獭哥哥在丝瓜架下苦思冥想。在这里待着真是好极了。

有一天，老獭哥哥问我，他楼上有个四年级的孩子问他奥数题，他觉得那题很有意思，问我想不想看看。

我连连摆手，“我爸给我讲过奥数，不喜欢，真不喜欢！”

“你不是以前也不喜欢数学吗，也不是开了窍了？你不喜欢，一多半是因为你害怕它。你看，数学就是一个活土匪，你真不怕它，跟它玩儿命，它就怕你了。来来来，试试！试试！真会了，今天我请你吃可爱多。”

一开始看这道题，我是有点儿懵圈，老獭哥哥笑了，眉头微微一耸，给我写了另外一道题。

这道题好像有些简单，我有一点点思路，经他细细一点拨，我居然完全明白了，连那道题也会做了。

以后我每次来，老獭哥哥都会给我出一道奥数题，我不会做，他就从更简单的题目给我讲。

我一天比一天感觉，他手里那支圆珠笔，简直就是一只魔法棒，一只世界上最智慧的魔法棒。

一次数学课上，鲍老师给我们讲一道题，我不由眼前一亮，这道题我知道，还有另一种方法。我举手，鲍老师还以为我要上厕所，他冲我挥手，“去吧，去吧。”

我没动。等我干净利落地讲完我的方法，我看见鲍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一时没能适应过来。我都坐下了，他还说你坐下吧坐下吧。嗨！我心里那个乐呀！

8.

马上快期末考试了。

晚上6点，我正专心致志地复习，爸爸先下班回来了。

他轻轻推开我的门，说：“快期末考试了，数学有什么不懂的，我给你讲讲。”我说我没有不会的。他不信，我就把全练从书包里掏出来给他。

他慢慢翻着，从后往前。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假装很冷静地看着他，“怎么样，没骗您吧？”爸爸一脸高兴又满腹狐疑地走了。

等妈妈回来，他好像在门口等着。听着他似乎一把拉住了妈妈，他们就去卧室唧唧咕咕去了。

期末考试后的第三天，我刚回到家，就听见电话响，一接，是妈妈的。妈妈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儿子，你猜你期末语数英多少分，我刚收到魏老师的微信。”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多少？”

“语文98，数学108，英语100。你的数学就扣了两分，你太厉害了。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你爸爸。”

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妈妈激动，感觉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我心里想飞奔去告诉老獭哥哥，我要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心里对老獭哥哥积攒的感激瞬息都幻成了泪，一波又一波地冲撞着我的胸口。

下午放学路过那里，奶奶告诉我，老獭哥哥的爸爸妈妈带他到医院去复查腿了。出房间路过书房，我想把妈妈的被子抱到他们的卧室去，可书房的沙发上空空的。他们什么时候和好了？

白跑了一趟，老獭哥哥仍旧没回来。

吃过晚饭，我嘴都没抹，换上鞋就跑了，

到了那里，我看见老獭哥哥腿上彻底去了石膏，站在丝瓜架下，一边摇晃着右腿，一边跟他爸爸妈妈说话。

等我气喘吁吁地告诉完老獭哥哥我的期末成绩，他又裂开嘴笑了，“瞧把你开心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嘛！我的腿基本好利索了，我也开心，走，小朋友，哥请你吃可爱多去。”

我们刚迈几步，一抬头，我顿住了：我的爸爸妈妈笑眯眯地站在铁栏杆外边正朝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