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秀是我奶奶的名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人。
一九九七年,父亲和几个亲戚投资开办的投影院因未获取正规营业资质,被罚款并责令关闭,父亲因此一蹶不振,沉迷买马欠了一屁股债,原本殷实的家境,在遭遇了系列变故后,陷入窘境。
那年夏天,我的奶奶月秀和爷爷兆仟宰了一头猪,挑着两大蛇皮袋捂得有点发味的猪肉和猪内脏,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深圳探望我的父母,并将三岁的我和一岁的弟弟从父母身边接回湖南祁东农村的老家。
那时我刚朦胧记事。童年的故乡,有长满青草的田垄,一丘丘规整而金黄的水稻田,还有时不时浮现的绿油油小山包。戴着草帽上身赤膊的中年男人赶着种猪在铺满煤渣和碎石子的大路上慢悠悠走着,裹着头巾银发斑驳的老妪在菜畦里除着杂草,三五个晒得黝黑的孩童一手提着用旧裤腿缝的布袋子,一手持着钓蛙的竹竿缓缓抖动,等待着哪只贪吃的青蛙上钩。
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到了傍晚时候,爷爷都会早早打了水,在禾堂放一个澡盆子,叫我和弟弟洗澡,月秀会把家里的两盏煤油灯拿出来,一盏放在前头厢房,一盏放在后头厢房,原本狭隘而阴暗的黄土砖房一下子就变得温暖而亮堂了。
奶奶难免疼爱长孙多一些,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查得严,弟弟也只能喊外公外婆,加上我从小羸弱多病,夜里便是月秀带我入睡,弟弟则和爷爷睡在后边的厢房。
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我支气管炎发作,月秀半夜里爬起来,用她粗糙而温暖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另一只手打着电筒,去村里的卫生所叩门打吊针。印象中有几次发作得厉害,是月秀用她那小小的身板背着我,一步一步踩着黄土路往卫生所里去的。看病的次数多了,以至于后来月秀自己都快成为了半个医生,家里要备些什么药都清清楚楚。
童年的夜里很黑,天气好能看到月亮和星星,也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作为孩童的我难免感到害怕。月秀说,走夜路的时候不要往后看,就不会害怕,“鬼”也不会来抓你。
月秀这一辈人都是吃苦长大的,他们都是勤恳老实又节俭的农民。月秀年轻的时候过得并不顺利,父亲在她小学时候去世,母亲带着兄妹三人改嫁,又有了新的弟弟妹妹,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女孩生来便不受待见,小学肄业的月秀作为长姐,留在家里开始干农活帮补家用,到了成年便被安排了一户人家婚嫁。可惜好景不长,小两口还没来得及经营便因为逃难失去了联系,后来月秀颠沛流离,乞讨过也干过苦力,辗转去了江西当铁路工人稳定了一段时间,却因为到了冬天买不起一床棉而冻病,狼狈逃回了湖南。后头又经人做媒遇到了有相似经历的爷爷兆仟,才组建了新的家庭。
年少时吃过太多苦,月秀深刻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却苦于自己只读了几年小学,勉强能算数和识几个字,爷爷家里孩子更多,更是连学都没机会上,命运注定他们只能成为农民。但月秀始终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夫妻俩攒工分,到后来搞承包,努力操持着这个家,让五个孩子或多或少都上了学,能上高中的让他们上到了高中,我的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成绩好,顺利考上了大专,是村里头一个知识分子,邻居们分分向月秀道贺,感到羡慕。
因此对于我和弟弟的教育,月秀也是从小就开始抓起来,教我们识数认字,将她学着的知识一点点教给我们。上学前,月秀每天会捡一块硬黄土,手把手教我们在禾堂写字,只有写好字,我们才能跟其他的孩子一起去躲猫猫、玩泥巴。
那时候农村没有幼儿园,孩子满了五岁可以在附近村小读一年学前班,然后进入一年级。月秀想让我早点去读书,便牵着四岁的我去学校求老师收下。一顿软磨硬泡之下,学校老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就跟月秀出了一道题,说只要你的孙子可以从一数到一百,我就收下他。
好在有月秀的学前教导,我没花多久就完成了一到一百的数数,没出差错,老师也只好收下了我,以至于后来也同样提前收下了我的弟弟。
没有哪个孩子不贪玩,但小时候的我们也很害怕越秀的“笋子炒肉”,只要放学贪玩不认真做作业,月秀便会毫不留情的抄起家伙抽我和弟弟的屁股,竹笤我们偷偷扔掉了很多回,月秀总能做一捆新的收拾我们。月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性子火爆,有湖南女人的那股子辣劲,有时候下手稍狠,我的腿上便留下了一道道竹笤印,虽说是皮外伤,但也又痛又痒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初中叛逆的那几年,总会记着这些坏事儿,到后来成熟懂事了,才理解月秀的用心良苦。虽如此,但每次打完哭完,月秀也会着急地把我拉到她房间里去擦药,生怕伤到了哪里。
小时候顽皮,没少被抽,次数多到我也记不太清楚。受月秀暴脾气影响,我也没少闹脾气,摔过凳子摔过碗,好几次打完了还闹绝食,干脆也不吃晚饭了。月秀也赌气,嘴上说着你不吃就别吃,饿死不管,但那碗饭却一直在锅里热着,等到夜里我气消了她又端出来叫我赶紧吃。
那几年家里确实不景气,父亲早前因为超生丢了体制内工作,才和亲戚朋友去深圳创业,后来离开深圳便去了广州打工还债,农村家里这头,主要靠爷爷奶奶扛起来。
那时候我和弟弟在农村上小学,学费一百块钱一学期,是爷爷起早贪黑干农活赶圩卖菜赚来的。
赶圩就是赶集的意思。逢农历三六九赶圩,前一天爷爷奶奶便会把要卖的青菜洗净,整整齐齐码进箩筐,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月秀会起来把冷饭热热让爷爷垫肚子,随后爷爷便和二爷爷、姑奶奶兄妹几人一起,一人挑着一担子沉甸甸的蔬菜去村里三轮车集散点,搭车去到镇上的圩里占一个好摊位,有时候为了卖得更好,他们便从镇上转公交车到县城赶圩。
一般两箩筐菜卖到中午才能卖得七七八八,有些品相不是那么理想卖不掉只能带回去。爷爷没读过书,月秀教他勉强能认个称算个数。农村的老人们,辛辛苦苦卖一天菜也不过二十来块钱,还要上交五毛钱摊位费,再按照月秀交待买好五花肉和豆腐干带回家,有时候还给我和弟弟带肉包子,所以能攒下的钱不多,有时候卖到中午,肚子咕咕叫,爷爷也舍不得花一块钱买碗米粉吃。那年头街上骗子多,爷爷也不会验钱票,偶尔回家整理钱票发现收到的是假钱,卖了一天菜感觉白忙活了,月秀攥着假钱,又急又气又无奈。
尽管小时候在农村很拮据,吃饭总是半荤一素外加洗锅汤,但是凡有点好吃的,爷爷奶奶都会先留给我和弟弟。月秀知道爷爷干农活最辛苦,煎荷包蛋总会煎三个,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吃这些,总是吃卖剩下的青菜。米饭也是让我和弟弟吃新鲜的,他们自己吃前天剩下的。
月秀做的菜是好吃的,印象深刻的有芋头拌饭、炒萝卜因子、熏粉子肉、粉蒸田螺、酸豆角炒蛋和青椒荷包蛋,那个时候农村做菜很简单,只有油和盐,用猪油炒出最地道的湖南味。当然,月秀种的辣椒总是最辣的,和她的性格一样辣,以至于我和弟弟总是一边吃饭一边流眼泪,吃完眼睛红红的,邻居还以为我们又吃“笋子炒肉”了。
上一年级那年,农村通电了,远嫁上海的三姑妈给家里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尽管只能收到两三个台,勉强满足看新闻和天气预报的需求,但对月秀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我和弟弟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还有动画片这种东西,最开心莫过于每天晚上守在电视机前看大风车了。
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是月秀一定会看的,每次她都会认真的拿出一个旧小本,跟着电视里的字幕学汉字,遇到不懂的就会问我,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才上学不就,识不了太多字,我们便一起翻新华字典去学那些字。
后来两年家里境况好转,父母也攒够了钱盖房子,建起了组里的第一栋红砖房。
盖一栋房子要不少钱,家里还是能省就省,红砖是爷爷自己烧的,工人们一天三餐是月秀搭了大灶台来掌勺,烧煤太贵,月秀便会去不远的山上捡柴,有时放假了我和弟弟也会去捡柴。
捡柴是一门技术活,组里的孩子通常会一起上山,各自带上一个淤箩和一根自制的、在长竹竿一端绑上铁钩子的工具,找一片茂密的松林开干。除了掉落在地上的干枝,我们也会用钩子把松树上的干枝勾下来,当然还会竹抓子捞一些丛毛、松球,最后用藤条捆起来,一起抬下山。农村孩子们的精力是很旺盛的,除了捡柴,我们常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春天里的刮桃胶、雨后上山采蘑菇捡雷公耳、夏天去渠沟里摸河蚌、橘子林采知了壳、秋天晚稻谷收割之后挖泥鳅、冬天干塘了捡铁螺。当然,还有我前面提到的掉青蛙了,钓青蛙一般要先囤一些肉肉的猪儿虫做饵,然后把他们掐断挤去内脏绑在尼龙线一端,现在在回顾这些场景,不免觉得“残忍”,后来学习到青蛙是益虫,也不再爱去钓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新房圆垛,可把月秀高兴坏了。两层的小平房矗立在老房子旁边,粉了白墙也贴了瓷砖,成为了村里最豪华的新房子,大家分分前来围观。圆垛那天月秀买了糖,在楼上天台撒糖,我们一群孩子们在楼下哄抢,分享乔迁的喜悦。那年摆酒请了两边的亲戚朋友,我的父母给月秀买了新衣裳,月秀高兴得像个孩子。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搬进了新的房子,有了新的家具,新的彩电,日子一天天变好的同事,我也看到月秀头上的银发一天天增多。因为家务和农活的劳累,她的背逐渐佝偻,腿脚也不如从前麻利,黄梅时节回南天,风湿来了还会隐隐作痛。
但月秀从未停止对我和弟弟在学业上的监督,这也导致我从小学考上镇中学后,进入了叛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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