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老大，咱家有半年没吃肉了。”
吴老大记得，娘说这话是在前年的秋上。那会儿，娘的身子骨还硬朗，面色却状若死灰。杜小的爹到家里来看过娘。临走，杜小的爹把吴老大拉到屋角，颤着声气说，“老大，想法儿让你娘吃上口肉吧。”
杜小的爹往后再也没来。过了月余，后山的坟坡添了一座新坟。杜小在坟前哭了一夜，翌日一早不知所踪。吴老大寻思，杜小怕是逃荒去了。
“老大，咱家有一年没吃肉了。”
去年秋上，娘说话的声气儿小了。灰惨惨的一张脸有了不寻常的味道。吴老大闻着那味，眼里不时晃动着后山的坟堆。娘的脸跟坟堆里的死人没啥两样了。吴老大背着娘，扇自己的嘴巴子。要遭天雷劈哩，这样咒娘。
吴老大还记得，屋前那颗榆树挂满榆钱的光景。娘把头年磨好的玉米面收着，来年摘了榆钱，蒸玉米馍馍吃。娘蒸的玉米馍馍，真叫一个香。吴老大搅了搅舌头，胃里直泛酸。他扶着坑沿，干呕了几声，听见屋外有人唤，是孙屠户，便挣开身子迎了去。
孙屠户上门，说与吴老大一个好差事。王老汉死了。赶紧的，上他家，把人抬去后山埋了。工钱嘛，老规距，四个野菜团子。这样的好差事吴老大干过几次，没有孙屠户的关照，哪轮得上他。有一回，吴老大得过两张玉米面饼子。他一张没吃，全给了娘。那两天，娘不再叨叨要吃肉，吴老大的耳根子清静了不少。
“老大，咱家有两年没吃肉了。”
“咦，老大，你娘说啥呢？”
“没，没说啥。走，咱这就走。”
娘的声气儿越发小了。眼下，才入秋，寒意不重，过一阵……唉，娘捱不捱得过……吴老大别过脸，悄悄抹了把眼角。
后山的坟坡没地儿了。十里八乡饿死的人一窝蜂的埋在这块，如今连半拉身子都放不下。孙屠户没辙，撵着吴老大他们一个劲儿地催，“往上抬，往上抬，上面还有地。”
那山，实在高。吴老大头一个歇了脚。这一坐下来，吴老大顿觉头晕眼花，冷汗直淌。东家在后头跟着，急得一把扯住孙屠户，刹时红了眼，“老孙，这是咋回事，咋就把我爹扔半道上了？”孙屠户也急，胡乱嚷嚷，“老大，你撑饱啦！还不快把老爷子抬上去。”
“孙爷，你给东家……给东家……说说，俺们弟兄几个……空、空着肚子，实在走不动了。求东家，发发善心，让俺们歇会儿。”
东家松开孙屠户，冲着躺倒在地的几人抱了一圈揖，阴恻恻地开了口，“诸位兄弟，听我一言。知道诸位辛苦，可我爹的吉时不敢耽误。眼下时候不早，还望诸位出力，出力啊。工钱方面，我保证，除了野菜团子，每人再加肉一块。”
吴老大一扬头，“此话当真？”
“决不食言。不信，你问问老孙。”
吴老大眼瞅着孙屠户，正在犹豫，孙屠户叉开五指，甩了他一巴掌，“王老爷在衙门里办事，还能哄了你。赶紧干活。”
这趟活干完，吴老大领了四个野菜团子。没肉。吴老大不甘心，找到孙屠户讨要说法。孙屠户眨巴眨巴绿豆眼，抄起案板上的剔骨刀，朝吴老大比划了又比划，“要肉，先放下两个菜团子。”看着空空的案板，吴老大想起那年拾了案板下的一块碎肉，被这孙屠户追打了半条街，这会儿还是为了肉，又受他诈取，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你叹个鸟气。别舍不得你那菜团子。你不是想要肉么，得出钱买。不过，瞧你那副穷酸样，也拿不出钱来。爷收你两个菜团子，说个消息与你，去了，保准有肉。咋的了，嫌贵啊。”
“不贵，不贵。孙爷，这俩菜团子是俺孝敬您的。”
“这就对了。听好了，半月后，菜市口剐人。剐人懂不懂，把人一刀一刀地割，那割下的不就是肉么。”
“那肉，能……能吃？”
“贼人的肉，咋不能吃。”
“贼人？”
“对，贼人。王老爷说了，那袁贼对万岁爷不忠，出卖万岁爷，咱们大伙儿就要吃他的肉。”
吴老大知道世上有一个万岁爷。万岁爷长啥样儿，吴老大没见过。吴老大自己也觉得怪可惜。能得到肉，当然好，吴老大仿佛看见了娘的脸不再像死人那般灰惨惨。
“老大，咱家有两年没吃肉了。”
在娘的叨叨声里，吴老大盼了半拉月，盼来了剐人的这天。吴老大一早赶去菜市口，谁料想，他还是到得晚。吴老大赶到街尾，再也挤不上前。他挤出了一身臭汗，挨了好几下拳脚，这都算不得啥。吴老大越是着急，他越是想哭。他早就涮好了锅，备下烧柴，把屋子里里外外拾掇了干净。吴老大隆重的对待这天，这是娘吃上肉的好日子。
吴老大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在眼角，疼的他眼泪珠子淌成了串。这当口，人群炸了锅，无数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菜市口沸腾了。
“开剐了。”
“开剐了！”
“开剐了……”
陆陆续续，有人挤出人堆，抄手入怀，一路疯嚷，“肉。肉。肉。”吴老大熟悉这人的怪异。他从张员外的地里摘了玉米，就是这样偷放在怀里兜回去的。挤出人堆的人越发多了。更多的人赶来，照准了街心扑。
吴老大慌了神。眼见得不少人得了肉，自己连肉的边儿还未挨上，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那贼人囫囵只有一个，再怎么零零碎碎的割，肉总有割完的时候。娘还等着他拿肉回去煮哩。
一想起娘，吴老大身上平添了不少气力。他霍地扳开前面两人的身子，硬生生横插了过去。没等吴老大故伎重施，几只手将他牢牢抓住扔出了圈。吐掉嘴里的泥，吴老大哭了。人群的喊叫声震天际，吴老大却感受不到他一早出门的那股子兴奋。
吴老大还在往人堆里挤，不管这时的他哭得多么绝望，他只晓得，街心那有肉。
吴老大用力挤，大声哭，“俺娘要吃肉。”他拼尽全力的哭喊，吸收在山呼海啸的怒涛里，一下一下，被狂浪般的合声吞噬。
2024.4.25 (草)
2024.4.29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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