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野马，我还不懂远方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姑娘。

她就像暮色草原里那初生的野马。

只是那时，我还不懂远方。

01 初见

那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

原本还灰蒙蒙的天色，突然下起急雨。我把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埋头猛踩单车。冲进学校自行车棚的时候，恰时铃响，雨打着车棚噼啪震动，催命似的令人心烦。

我把书包举过头顶，但只冲出去两步立马又折身而回，雨势实在太大。我正暗自着恼。却远远看见校门口有一把黑色大伞行来。只是完全看不见伞下的人。

我硬着头皮，冲着黑伞喊。这让我想起电影里，被遗弃荒岛上的人，远远看见大船，举手欢呼的样子。但通常都是空欢喜一场。不过那个黑色大伞竟然顿了下，折向了我的位置。

难怪我完全看不见她！

她个头极是纤小，最多到我的肩膀处。天然微卷的短发抵在肩颈的位置，覆盖着一张小巧的脸。五官也和她的身材一样纤小，倒是相称。只是双眼下面，白皙的脸颊上明显的雀斑，让这张不怎么出众的脸，顿时产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好像瞬间生动起来。

她对我粲然一笑，露出明显的虎牙。这让给我想起《龙猫》里那个可爱的女孩。

 “嘿，你没带伞？跟我一起走吧。”

她落落大方，声音在雨声里有点飘渺，略带沙哑。不像大多女生那样的明亮温婉。

02雨仙子

我几乎弓着身躲进她的伞下，但还是顶着了伞布。她一时措手不及，差点翻了伞。

“给我吧。”

我尴尬伸手取过她手里的伞柄，她笑着道了谢。我注意到她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神完全没有闪躲，也没有其他女生那样的腼腆。

雨太大，我刻意将伞倾向她那一边。她随我前行，一路极是安静。

到了教学楼下面，我收了伞发现已经湿了一边的手臂，她急忙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给我，然后才自我介绍道：“我叫林悦，今年刚转学来，在高三三班，你呢？”

竟然和我同班，我非常讶异。看她的身量，我适才还以为是她是初中部的。我也说了名字，一边道谢着把她带到教室。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件巧合的事，并未放心上。但令我尴尬的是，林悦却似乎很当一回事。不管教室还是食堂，看见我，她就尤为亲切跟我招呼。

就像此刻，我坐在食堂的靠窗位置，看见她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我就赶紧把脸别开了。但她还是欣然然朝我的方向走来。

“来了。你的雨仙子又来了。”

同桌林建捉弄地压低嗓音，用手肘碰碰我的手臂。我闷气低头，用手肘给他顶了回去。

“萧寒，你在这里啊。我也坐这里吧。”

我还没点头，她就说着顺势坐下。

我继承了父亲棱角鲜明的五官相貌，又在校篮球队。喜欢我的女生从初中开始就络绎不绝，但我第一次碰到她这样单刀直入的大胆。我皱皱眉，打量了下她，叉了一块花菜放进嘴里。

她那一副笃定自信的模样，好像认定我会和她交朋友似的。

03辩白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确实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那天下午数学考试，教室极为安静，每个人都埋头只看自己眼前的试卷。

 “老师，她抄袭我！”

一片静寂里，这个声音就像个炸雷响开。是坐在许芳菲旁边陈渊，突然举手举报。

我转头，看见许芳菲一瞬红了脸，随即又由红转白，盈盈的眼睛即刻水波涌动起来。她低了头，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她的脸。

“我，我没有。”

她的声音低到了极点，但此时的教室更是死寂。所以，躲在她声音里的那羞耻，无助，恐惧，还是鲜明地传到每个角落。

 “她没有！”

另一个响亮笃定的声音，好像霎时扶助一个摇摇欲坠的人，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林悦！

“老师，芳菲只是弯腰捡橡皮擦，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陈渊的手臂。”

她又加了一句长长的补充，坚定地加强了她的肯定。

老师朝着他们走过来，看了许芳菲的试卷，又看了一眼陈渊的，然后沉默地把许芳菲的试卷缴收了上去。许芳菲捂着嘴，冲出了考场。所有人都看着站着的林悦。她长着雀斑的小脸，也一下子腾起了红晕。

“好了，继续考试。”

老师看着林悦甩一甩手，并未深入追究。我斜眼瞄了一下林悦。她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过去式，镇定自若地答题。突然有什么在我心里升腾起来。

04倾城

傍晚放学的时候，我从车棚提了自行车，故意在路边慢悠悠的磨蹭。以往这时候在這边，我总会经常碰见她，以至我认为她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我。所以每次我总是着意迟来或则早到，完全不固定时间，好避开她。

但今天磨蹭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她前来。我看看表，只好放弃，踩着单车赶去“百草书店”，却没想到她也在那里。

“嘿，萧寒。”她一如既往地跟我招呼。我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其实很温暖。

“你真勇敢。”我由衷地说，似乎是这多天以来，第一次和她认真地说话。

“很尴尬好吧。”她竟然讪讪红了脸。

“你真的觉得许芳没有作弊吗？”

她咬了咬下唇道：“我确实看到她去捡橡皮了——。不过就算她作弊，陈渊自己小心不就好了吗？这样她以后怎么办？我们考有些科目，老师不是都让我们直接抄书，甚至给答案，难道那样就不是作弊吗？作弊这回事真有那么严重吗？”

她理直气壮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的确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一时沉默无以应答。在低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她手里翻的正是《倾城》，恰好停留在一副木木的画作上。我正为此而来，顿时眼前一亮。

《倾城》是本文艺月刊，木木是它的插画签约作者。这家伙的画作非常独特，构图和用色尤其大胆，在我们爱好美术的同学中广为流传。我几乎每期都把他的作品单独裁剪出来收藏。

“你也喜欢他的画？”我兴奋地问。

“还行吧。这一期不好。”她瞄了一眼手上的画，轻描淡写地评判。

她似乎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我淡淡“哦”一声。

瞬间的失落，就像一股冷水浇熄我心里刚翻涌起来的热情。

05字条

第二天，我很早到教室，刚要把书包塞进抽屉时候，却发现里面在暗影处有东西，我抽出来一看，却是一条皮带手链。还有一张简笔漫画。旁边是一行纤细的字：今晚上还要不要一起去“百草书店”？

我还没恍过神，手上的纸却嗖地一下就被人抽走了。

 “这不是林悦的字吗？你不是说烦她，竟然和她约会？”林建看着纸条作势惊讶地看着我。其他几个同学被他这一喊都围了上来。

“神经病，谁和她约会了。是她粘着我好吧。”林建的口气突然让我觉得难堪。我想都没想就愠怒地抢白。

“还给我！”

林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教室门口，小小的身板笔直挺立。大家都噤声，和我一样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林建跟前一把抢过那张纸。随即又飞快地折回到我面前，伸手就夺过我手上的手链。

“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没有粘着你。”她带了怒气，目光犀利地看着我的眼睛。显然刚才的话都她都听到了。

我一时红了脸，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却见她一转身，将手上的纸张揉成一团，朝教室后面墙角垃圾桶一扬手，手链和纸团都甩了进去。

06恍然

一整天上课，我都在恍惚里度过。偷偷瞄了林悦，她还是淡定如初的样子。这令我非常泄气，甚至忐忑不安。

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上的时候。突然，我只瞄了一眼的那张画复苏似地窜进我的脑海。接着一个火石电闪的念头横空从我脑海里冒出。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等大部分同学散尽的时候，我一转身冲到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寻宝似地扒着那些杂乱的垃圾。

我踩着单车，掠过一个个身影，都不是她。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早就记住了她的背影。

在快到“百草书店“那个街角拐角的位置，我远远地越过人群，看到了她那小小的身板，身单影只，缓慢地穿行在人群中，毫不引人注意。一如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

 “嘿，林悦。”我赶上前去，停了单车，单脚踩地，喘息着向她招呼。

林悦愣了片刻，随即非常礼貌的跟我问好。

“那个，早上的事，很抱歉。”我红着脸。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如此正式地道歉。

“你知道我的事了？”她低头，一眼瞥见我手上的牛皮手链。

“什么？”

“我就是木木的事。”

她倒是坦然，如她一贯的风格。

“嗯。”我尴尬的点头。

“难怪！”她咬了下下唇。眼睛垂了下，又抬起来看我。

我知道这样的时候，她可能就会说些很长的话。我突然发现，不经意间我记住了她许多小动作的习惯。

“我的确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我想，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吧——。昨晚在“百草书店”的时候，看到你对我的画很感兴趣，所以，我想约你今晚出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还有，送你这个手链，是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学校去美术集训了。”

 “我很抱歉。”我尴尬地红了脸。

“抱歉？如果我不是木木，你还会觉得抱歉吗？”

她抬头看我，非常认真地直视我的眼睛。那犀利的目光，好像能穿透我的眼膜，看到我的心底。

我一时愣住，说不出话。

“不会吧！我想。”她斩钉截铁的替我回答，又咬了下唇道：“那天我在你伞下，你一路总是照顾我。大家学习都非常紧张，只有你给许芳菲不厌其烦地讲解一道很简单的方程式——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朝前疾走而去。

我很想追上前拉住她，告诉她，我其实是和她道歉，不是木木！但我终究没有伸出手去。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她纤小的身板很快就没入人流。但是我还是能穿越那乌压压的人潮，看见她彩色圆点的白底风衣在暮色里，时隐时现。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那年夏天去草原旅行的时候，意外看见一匹野马出生的样子——它怯生生抖动四肢，倒下了又站起，孤独又倔强。

后记：

木木很快就去美术集训。

班级拍毕业照片那天，我在车棚那里等了她很久，就像她当初等我那样。

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