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薄荷

 童年，肠胃常常不适的夏天，奶奶会拿出橱柜里用盐和糖腌制的那一瓶薄荷叶，用勺子挖出几叶，拿开水冲泡，原本蔫蔫的薄荷叶在水中伸展，一看已十分赏心悦目，而咸咸甜甜带着薄荷清凉味道的薄荷水喝下去，提神又解暑。在没有饮料、物资缺乏的童年，连这道只是浸泡着盐和糖的薄荷水也是格外珍贵的，小小的一罐腌制薄荷叶，放置在橱柜里，冲冲泡泡，陪着全家人渡过整个暑热的夏天。我爱陪奶奶去采摘薄荷叶，我爱看奶奶腌制薄荷水，我爱在奶奶慈爱的目光下喝完这一大杯满是薄荷香的薄荷水，我爱这常有薄荷香的童年,因为那香气里有我的奶奶。

     印象中，是某年初夏的某个黄昏，我们跟奶奶到村里一个赤脚医生的家里，他家的后院里种了一大片的薄荷，初夏，漫天的白蝴蝶在薄荷丛中飞舞，奶奶走到薄荷田边采摘，夕阳温柔地照在她的头发和脸庞，我们跟在奶奶身后，有那么一瞬间，一阵风吹过，我被一种温暖的香味击中，傻傻地站在那里，那香味，不仅仅是嗅觉，而是它带来了一种美好悠远而又清新隽永的，似乎包围住全身，而你又似乎触手就可以触摸到的实实在在的感觉，而从此，不只是那一种薄荷的香味，而是那整个画面，那关于初夏的黄昏，一直留在了我的人生里。在关于童年的记忆里，它是最顽固的片段，也是最唯美的画面，那一年几岁也已经忘却，但我的幸运是，或许我刚刚开窍，就遇到了对而美好的味道，这种味道，甚至影响了我的成长，触动了我内心积累美好能量的开关。

     很多年后人们在讲原生家庭，在讲童年，在讲生活需要仪式感，我都会想起那片薄荷田的味道，我的奶奶，她只是一个不知书的治稼农妇，但她勤劳而恪守着祖辈传递下来的生活的精髓和理念，她以朴实的方式让你感觉到生活本来就有仪式感，让不同的日子总有期待。年年夏天，她采摘薄荷叶腌制薄荷茶，庄稼收获，再忙她也记得熬一锅不一样的荐新粥，她用麦芒绑小动物，用地瓜叶做小耳垂，端午，她搓五色线，在家里插榕插菖蒲，冬至，她搓下狗尾巴草里的草籽，点缀糯米捏成的小动物。她并不是刻意在做这些事情，她只是恪守传统，这些美好而渐渐被丢失的传统，如同曾经是中国农村家庭最常存在的薄荷叶和薄荷水。

      童年少年之后，我渐渐也远离了有薄荷水的家乡和夏天，而近些年奶奶去世之后，却常常是在相似的情境里，比如夕阳的黄昏，比如白蝴蝶飞舞的草地，我会突然感受到薄荷的味道，不是嗅觉，不是触觉，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说不上来的时空穿越的感觉，然后我的脑袋会出现当年奶奶弯腰采摘薄荷叶的画面，悄悄地湿了眼眶。薄荷清新的味道，从此加了思念和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