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么

你还记得么

一

仰靠在十九层宽大的椭圆形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李二狗有些心猿意马。他在脑海中回味着刚刚的情形。新招的办公室文秘小玉送文件进来让他签字，他大笔一挥，签上了李俊杰三个字。没错，李俊杰是他的大名，李二狗是他的小名。不管在公司还是在外面，没人敢叫他小名，连大名子也没人敢叫。大家都是李总长李总短的叫着。李二狗是市里远近闻名的民营企业家，艰苦奋斗发家致富的典型。

签字笔掉在地上，小玉蹲下身去捡。李二狗眼神一扫，停在了小玉白花花的胸脯上，顿时挪不开了。小玉把签字笔递还给李二狗，转身拿着文件要走。李二狗接过笔，顺带摸了一把小玉滚圆翘凸的屁股。

小玉有些惊慌，小脸绯红，低呼了一声，李总，不要这样，被人看见了。

李二狗讪讪的收回手，看着小玉，没说话。小玉被他看得更加不好意思，低着头说，李总，要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李二狗不置可否，仍旧拿小眼睛盯着小玉看。李二狗觉得小玉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小玉低着头，想了一下，见李二狗还是没什么反应，就自顾自拿着文件往外走。小玉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伸手往下拽了拽超短裙，稍微整理一番才飘身而出。

李二狗突然无声的笑起来，这小妮子，有意思。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把人事部经理叫了过来。

二

小玉是学医的，学习成绩很好，本来学校要保送她上研究生的，将来出来会成为一家大医院的主治大夫，结果被她自己硬生生地拒绝了。所有人都觉得可惜，只有小玉自己不可惜。她应聘到一家建筑公司当办公室文员。

小玉对自己说，书念得够多了，现在要挣钱养活自己。小玉是奶奶带大的，她两岁死了爸爸，妈妈也失踪了，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的。小玉很懂事，对她奶奶说，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给你养老。小玉的奶奶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浑浊的泪珠滴在小玉的脸颊上，滑倒小玉的嘴里。

小玉觉得奶奶的眼泪很咸，咸到发苦，不知道加了多少盐在里面。

小玉终于长大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美人坯子。小玉兴奋的对奶奶说，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了业找了工作就能拿到工资了，奶奶，我终于可以有钱养活我们了。

奶奶也很高兴，晚上烧了一大碗红烧肉，两人吃的满嘴是油，开心的洗漱睡觉。小玉从小就跟奶奶挤在一张木床上睡觉。小时候，小玉喜欢把头枕在奶奶的肚皮上，伴随着奶奶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就睡过去。

小玉睡觉喜欢做梦。小玉经常梦见自己坐在一条船上，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既靠不了岸，也划不到头。小玉总是被自己的梦吓醒，扒在奶奶的肚皮上无声哭泣。有时候，奶奶醒着，就伸手摸摸小玉的头，给她唱歌。有时候，奶奶睡着了，小玉就自己把奶奶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头上，给奶奶唱歌。

奶奶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小玉趴在奶奶的肚子上，泪水打湿了整个床单。小玉想，再也没有人可以让我枕着肚皮睡，再也不会做一起一伏摇摇晃晃划船的梦了。

三

李二狗又跟张桂芬吵架了。张桂芬看着李二狗摔门而出，巨大的防盗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张桂芬感觉自己的心也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张桂芬瘫坐在沙发中，脸色发苦，有些生气，有些懊恼，又有些害怕。她告诫自己，要忍要忍一定要忍，可当她看见李二狗身上那些被别的女人咬出的牙印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这是第几次，张桂芬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跟了李二狗快二十年了，除了头几年穷困潦倒没什么钱以外，这些年做包工头，开建筑公司，李二狗挣了大钱。李二狗有钱以后，就不常回家，总说有应酬。张桂芬知道，哪是什么应酬，分明是睡到哪个骚婊子狐狸精那里去了。

张桂芬有时候想，要是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才好，看他李二狗怎么办，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

张桂芬自从跟了李二狗，就再也没上过班，整天就在家操持家务。头几年没钱，就自己干。烧火做饭洗衣服拖地陪李二狗上床。这几年有钱了，家里请了保姆，张桂芬什么也不用干了。连伺候李二狗的活，都被那些骚狐狸抢去了。

张桂芬只能呆在家里看电视。有一回电视剧里演狗血豪门恩怨，男人有了小三，女人闹着要离婚。男人冷笑着说，离婚？离什么婚，我们他妈连个结婚证都没有，要离你就给我滚，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张桂芬一惊，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跟了李二狗二十年，却连个结婚证也没办，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二十年。如果不看电视剧，她都想不起来，从法律上讲，她跟李二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张桂芬委婉的提出要跟李二狗去补个结婚证，没想到李二狗冷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跟陈国庆结过婚么，怎么？离过婚吗？有离婚证么？

张桂芬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说不出半句话来。

四

小玉不止一次的问过奶奶，我爸我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别人都有爸妈，我没有。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

奶奶抚摸着小玉的头发，你还小，别听他们背后乱嚼舌头。奶奶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小玉问，奶奶，你怎么哭了？奶奶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没事，风迎着眼睛。

小玉就不再问了。

再有孩子笑话小玉，小玉就跟他们打架。男孩女孩，都打过。小玉个子小，身子弱，打不过他们。小玉就抱住其中的一个，狠狠地咬下去，死也不松口不松手。

等到小玉念初中的时候，已经大概知道爸妈的事情了。有一回小玉陪着奶奶去给她爸上坟，奶奶坐在她爸的坟头哭了好一阵子。奶奶的声音嘶哑无力，上气不接下气，半天缓不过神来。

奶奶说，小玉，你过来，给你爸磕个头。

奶奶说，小玉，你爸死的惨，二十六岁，年纪轻轻就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心里苦。

奶奶说，小玉，等我死了，别把我葬在你家祖坟地里。另外随便找块地方埋了就行。

奶奶说，小玉，我对不起你爸，我对不起你爷爷，我没脸去地下见他们。

奶奶情绪很激动，坐在小玉她爸的坟头哭。小玉走过去，抱着奶奶一起哭。北风呼呼，树影婆娑。

五

李二狗死了，死在自家的雕花大床上。

张桂芬不在家，张桂芬昨天就出门去了，和牌友约了打麻将，晚上就睡在外面，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等到张桂芬回来，发现李二狗躺在床上睡觉。张桂芬骂了句，大白天睡什么觉，昨天晚上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张桂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张桂芬有点饿了，起身去厨房冰箱拿了块面包来吃。张桂芬其实不喜欢吃面包，但先前那个保姆被她辞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张桂芬看不惯小保姆那骚样，做保姆就安安心心做保姆，整天涂抹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张桂芬已经很多年没自己做过饭了，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没人伺候了，她有点不习惯。张桂芬心想，看来还得找个保姆。这回要找个老一点的，丑一点的，会洗衣做饭就行。

张桂芬吃完面包，有点噎住喉咙了，她起身倒了杯水喝。这时候门铃响了，张桂芬隔着门问，谁呀？

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快递。

谁的？

张桂芬的。

张桂芬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谁给自己寄快递，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张桂芬疑惑着开门。门外的男人问，你是张桂芬？

张桂芬嗯了一下。男人把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在这里签个字。

签什么？张桂芬问。

男人有些不耐烦，递给她一支笔，指着盒子上的快递单，在这里签自己的名字。

张桂芬哦了一声，胡乱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男人还没等她写完，抢过笔，撕下面单，说声可以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张桂芬关上门，拆开纸盒子，里面是一部手机。

六

小玉没有听奶奶的话，她还是把奶奶葬在爷爷和爸爸身边。

小玉去给他们上坟，小玉一下子想不起来奶奶长什么样子了，她很慌张，努力的在脑子里搜索，把脑袋搅成一锅糨糊，也没有记起奶奶的模样。小玉蹲下身，抱着奶奶的石碑哭泣，对不起，对不起，奶奶，我记不住你的样子了。

哭一阵子，小玉就去想爸爸的模样。小玉当然更不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子。小玉只晓得，爸爸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那一年，小玉才两岁。小玉只晓得爸爸叫陈国庆。

陈国庆死于一场大病。这场病足足生了三个月，最终也没有好过来。陈国庆死的时候，小玉才两岁，刚学会走路和说话，哪里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子。

小玉连妈妈的样子也不记得。因为妈妈走的时候，爸爸正躺地上，有进气没出气。那天晚上，小玉趴在奶奶的肚皮上划船。奶奶说，那夜刮了好大的风，窗格子呼啦啦的颤抖，奶奶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从此，小玉就和奶奶两个人过。

后来，奶奶说，你爸不是病死的，你爸是被人打死的。那个挨千刀的，把你爸打得血肉模糊。连眼都睁不开。那时候缺医少药，赤脚医生来了几趟就再也不来了。你爸受了大罪了，赤脚医生说，活不过五天，可你爸硬挺了三个月。你爸不想死啊，他放不下你，放不下我啊。

奶奶说，我去找那个挨千刀的说理，他早跑了。狗日的，他爸妈给我下跪，说他们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要是找到了，交给我，是杀是剐随我的便。我要杀他做什么，我要剐他做什么。我只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打我儿子，打得那么狠，真是狠心的人啊。我只想我的儿好起来。

奶奶说，他爸妈跑到我家里，要给我儿子端屎端尿。我拿锄头把子把他们打出去，我要他们来伺候？我不晓得自己伺候我的儿吗？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奶奶说，一开始我是不信的，有人说你妈和他乱搞关系。那一回被你爸撞见了，你爸跟那个挨千刀的打起来。那个挨千刀心狠啊，把你爸打的躺在地上起不来，有出气没进气，被人抬回来的时候，都不能说话了。我恨我自己，我怎么给你爸找了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小婊子。我对不起你爸爸，我对不起你爷爷，我辱没了祖宗，我没把这个家看好。

奶奶说，要不是因为你，我那时就随你爸爸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拉着你的手，放在我手里。我知道，他是放不下你啊，大人造的孽，你是无辜的，可怜的女娃啊。

奶奶说，那个人叫李二狗，大名李俊杰。

七

我叫陈小玉，你还记得么？

我爸叫陈国庆，你还记得么？

我奶奶叫王翠兰，你还记得么？

张桂芬，你还记得我么？我是你的女儿啊。

小玉在手机里哭着，她擦了擦眼泪，忽然又笑了。张桂芬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想把手机甩掉，好像手机烫手似地。可手机像粘在手上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手机里的录像还在说：李二狗是我杀的。他该死。我只是在他的水杯里加了一点点药，他那个破心脏，哪里受得了。还想玩女人，结果被女人玩了吧。我就知道，杀死他，太容易了。哈哈哈……

小玉笑的有些狰狞，张桂芬瘫倒在地上，哭不出声来。

过了这么多年，你忘记了吗？张桂芬。我告诉你，我没忘记，从我晓得的那一天起就没忘记过。奶奶也没忘记，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在哭。张桂芬，每天晚上都在哭，你知道吗？奶奶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知道吗？张桂芬。

张桂芬，你去报警吧。让警察来抓我，我在爸爸和奶奶的坟头上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