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五言律诗
既然是律诗,最重要的自然是格律了。关于格律,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点:格律与声调是密切相关的。在古汉语里,声调有“平上去入”四声,若以阴阳分之,则有八声。自南北朝起,声调逐渐有了平仄之别:能够拖长的为平声,不能拖长的为仄声。以此为标准,上(shǎng)声、去声和入声均属于仄声。
为方便理解,我们通常将现代汉语中的第一声、第二声对应阴平、阳平,而将第三声、第四声归为仄声。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千百年的演变,许多汉字的读音都发生了改变,如现代汉语中再没有以p.t.k收尾的入声,所以当我们用现代汉语的声调朗诵古诗词时,常常会疑惑于平仄的格式或韵脚的声律。
要说五言律诗的基本格式,其实就是两种律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的组合。这样的格律看似古板,实则有许多变化,如<夜泊牛渚怀古> 一诗的首联“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严格来说应当遵照“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要求,但实际上它的格律却是“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这种变化是可行的,其可行性来自于“牛”和“无”的位置特权––由于五言诗句节奏的停顿并不在第一、第三字上,因而这两个字的平仄是没有严格要求的。
关于这首诗,先生还有着更为深入的讲述。
夜泊牛渚怀古
李白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许多年前,在牛渚的月色下,诗人袁宏因为一段动人的吟诵获得谢将军的赏识,被举荐为高官;可同样是在这月色下,行经西江的李白却依然无人赏识,于是他只能无奈吟一首五律,叹一声韶华易逝,伯乐难求。
其实,这首诗的格式并不符合五律的规范,因为五言律诗所要求的对句李太白几乎是一句都没对上。例如“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一联,动宾短语“登舟”和“望秋月”,一个对了副词+动词结构的“空忆”,另一个则对了名词“谢将军”,这完全不符合“词性相同、平仄相反”的要求。类似的对法在诗中还有很多处,如“余亦”和“斯人”一组,“余亦”是名词+副词结构,而“斯人”却是形容词+名词。
或许是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究竟是怎样一种才华,让李白能够自如地运用这些词性并不登对的词语,造化出一首诗浑然天成的美感。所以,我们才会说他是天生的诗人,说他与诗彼此成就。我虽不是诗人,却迷恋着诗的趣味,今日习得先生关于天才与变化的论述,感触颇深,惟愿自己永怀探究的热忱,早日理解并懂得这诗中微妙的平衡。
于我而言,学习这首诗最大的收获不在于典故、背景、用词、格律甚至是感情。真正让我难忘的是这样一种感觉:原来,诗可以不必拘泥于形式。对仗的确能让一首诗的格调变得优雅,但它并非诗的灵魂,真正动人的从来都是情意。故而,只要情意相通、情理相当,即便是词性不同、平仄不对的诗句,仍可以构成一首至情至美的律诗。
除了李白,五言律诗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杜甫。杜甫律诗的成就是辉煌的,但在他写就的一千四百余首律诗中,仅有七首严格遵照了格律。其它作品,或是在格律允许的范围内极尽变化,或是逆格律而上化"拙对"为神奇。总之,杜甫的律诗虽平仄别致,却"浑融流转,无迹可寻,写来若不经意,使人忘其为律诗",是后世难以超越的佳作。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饱经人间冷暖,却始终以最真实的笔触记录着最真挚的感情。他的诗写于乱世,成于流离,字里行间尽是忧国忧民的哀思。先生大概是偏爱子陵的,所以才会专门为<秋兴八首>写了本书,如今又不拘泥于讲义,从五律<喜达行在所>讲到七律<秋兴>,只为以诗为媒,引导我们理解并懂得杜甫因安史之乱而改变的人生。
<喜达行在所>和<秋兴>都写于战乱年间,但这两组诗的感情基调却是完全不同的。前者言喜,喜的是劫后余生,得颜见天子;后者言悲,悲的是漂泊数载,望断长安路。九年时光,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暮年的杜甫心中该有多少离恨,多少孤独啊。为了理解杜甫因战乱而生的忧愁,我们就从至德二年那一场成功的逃亡说起吧。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由于唐玄宗的错误判断,长安迅速沦陷。翌年,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改元至德,是为唐肃宗。至德二年,安庆绪与严庄、李猪儿合谋杀了父亲安禄山并自立为帝,致使军中发生内讧,唐肃宗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发动反攻。杜甫听说这个消息后十分激动,他在长安城中苦苦等待,却始终等不到胜利的消息。思国心切,他最终决定放弃等待,趁乱逃出长安,随后沿着最偏僻的小径一路逃回朝廷临时所在地——凤翔行宫。
这条逃亡之路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死路一条。所幸,杜甫虽一路历经艰难,但总算是成功抵达了凤翔。当他细细回想自己过去几天的遭遇,竟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劫后余生,感慨万千,他便是在那一刻接连写下三首<喜达行在所>。这三首诗中,最有名的当属“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一联,它虽不是风花雪月的对句,却用“暂时人”三个字将杜甫逃亡过程中的艰险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源自生命体验的情感表达,是杜甫诗词创作真正的成就。
在凤翔,杜甫见到了唐肃宗。肃宗被他的家国之爱和忠诚之心感动,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拾遗是个谏官,职在及时劝谏以补救朝政的缺失。杜甫对此感激涕零,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不敢有半点马虎。但好景不长,由于他每天都给皇帝上奏,说些皇帝不爱听的话,最终天子不胜其扰,藉营救房琯一事打发他到陕西华州做官去了。
走金光门出城时,杜甫想起自己当年从这儿出去,是为了投奔朝廷,而如今再出此门,却是被贬华州,不禁悲从中来,写了首题目很长的诗——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近得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他怨不得天子,只能怪自己年老才尽,是个无用之人了。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恒。此生,杜甫再没能回到长安。
公元759年秋,在华州做了一年多司功参军的杜甫弃官出走秦州,几经辗转到达成都。在成都的几年,杜甫和家人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期间严武曾推荐他任检校工部员外郎,但他没干多久就辞职了。公元765年春,严武去世,杜甫离开成都,并于次年到达夔州。夔州都督柏茂琳对杜甫十分照顾,不仅把夔西的四十亩橘园交由他管理,还租给他一些公田雇人耕种。在故友的帮助下,杜甫过上了一段相对安稳的生活。
然而,客居夔州的杜甫过得并不幸福,他虽然衣食无忧,却百病缠身,孤苦无依。某一天,当他站在人生的暮年回望自己漂泊的一生,突然感到空前的绝望,由此开始了对于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此后,杜甫爆发出惊人的诗歌能量,短短两年便创作了四百余首诗歌。夔州诗在形式上自由不羁,在内容上极尽哀伤,被后世奉为妙笔天成、无可匹敌的佳作,但这样的褒奖背后,凝聚的却是杜甫一生的血泪和忧思。
杜甫七律的压卷之作<秋兴八首>便是写于夔州,准确地说,是写于杜甫离开成都后的第二个秋天。当时,他“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美好愿景因战事落空,只能暂居夔州以待归期。当他顺着巫江的流水遥望长安,想到自己日日思归却仿佛永无归期,忽然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可是,他又能如何呢?渺小的他争不过家国命运,只能和着血泪,将无尽的思念写进夔州的秋天里,让它们与苦痛共舞。你听——我的痛因长安而起,唯长安可终——是不是他在说话?
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头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其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其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希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秋兴八首>结构严密,气势连贯,格律精工,意境深宏,是一组完美的联章诗。其“八首如正变七音,旋相为宫而自成一章,或为割裂,则神态尽失矣”。如此想来,仅读过高中课本里选取的第一章,是不能体会<秋兴>之神韵的。今日跟随先生诵读全篇,我方知其声律之优美,仿佛只是这么读着,便能透过夔州凋敝萧森、动荡不安的秋天,触及杜甫那一刻的凄凉与哀伤。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晶莹的露水,鲜艳的红枫,明亮的色调凸显的却是凋零衰败之伤;连绵的山峦,幽深的峡谷,巍峨的江岸笼罩的却是阴晦萧森之气。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波浪兼天,风云接地,既是江水,亦是战云。这自天而地的动荡不安,搅动的何止是时代的浪潮,还有无数如我一般渺小的生灵无力抗争的命运。
“丛菊两开他(tuō)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菊开两度,泪流两回,舟系于岸,心系于长安。从成都到夔州已走了一年有余,那载我回到长安的孤舟究竟何日才能启程?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西风凛冽,寒冬将至,白帝城上,砧声阵阵。有家的人都忙着赶制棉衣去了,可我的家在哪里呢?那捣衣的锤声像极了长安的呼唤,它随风而至,一记一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以上便是全诗序曲,而后杜甫“望京华”,忆旧事,思绪迷离,亦真亦幻。不知千年之后的你,是否也走进了他的梦境?若是,那么梦醒时分,你可曾见到江水之上,那位“白头吟望”的老翁?
愿我们都能拥有诗意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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