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荆就是荆条。农村用来打人的树条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给牡荆拍照片会想到奶奶。
大概是奶奶生来是很苛刻的人吧。奶奶和母亲关系不好,但凡在家呆久了总是要大吵一架的,小时候夏夜在爷爷怀里数星星,再大些就是听母亲和奶奶吵架。每每吵架,母亲就把脸一黑,重重地把我从爷爷奶奶身边拉过来“滚过来,睡觉去”,催着我上楼,边走边骂把阁楼踏得很响。
奶奶也是从不示弱的人,该骂就骂回来,有时候气急败坏了连着我们也骂,妈妈就说“听吧听吧,还去亲近她不,人家就喜欢你弟弟”。总之,之两个女人就是一台戏,父亲、爷爷都不劝也不敢劝,顾自睡觉去,我们也不敢说话,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新奇又准确的对骂,熟睡过去。
牡荆牡荆也是种药材,这个我很小就从太婆那里知道了。它煮出来的汤药又黑又苦,但却是治病的良方。
奶奶似乎也是这这样,平凡、朴素,似有若无牡荆般生活着,但我知道,她是治愈人的良方。
奶奶的脚很小,腿脚也不很好,很多年前走路就一跛一跛的。她身材矮小,穿着的衣服总大一些,走在路上,风吹过就像个纸人摇摇晃晃的。
可是就是这样的她,半夜背着我爬山路去就医。“你发高烧,我就背着你去就医。下了雨,路滑得很,摔倒在草笼里,周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奶奶和我讲起以前的事,我很难想象那个家家惯性点煤油灯的年代,她是怎样把我背去医馆的。那样黑的夜,那样深的草,怎样从草笼里爬出来,怎样哭泣惊慌之后把我救回来。
很多人说我小时面黄肌瘦的,连血管都看不大清,于是就责怪爷爷奶奶养不好我,其实我倒很理解,在那个超生罚巨款的年代,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父母亲一心想往外走哪里顾得上孱弱不知是否可养活的小女儿。
但奶奶不同,她的大半辈子已经定下来了。十多岁小姑娘样儿嫁给爷爷,之后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文革爷爷被抓,她一个人养儿子和一大家子……
大风大浪起起落落,全凭这一米五不到的小身子板扛下来了。所以她也不苛责了,只觉得活下来最重要了。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多苦日子都过去了,养一个小女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买不起奶粉,就喝豆奶粉和米糊糊。
“你喝过的豆奶粉,壳子都可以做成一栋房子的屋顶了”大了些,仍旧爱喝豆奶粉,奶奶问“怎么就喝不腻呢?”不腻,不腻,大概这辈子都不腻,甜甜的香香的,亲近得很呢。
牡荆奶奶越发老去了,腿脚越来越不好,走路离不得拐杖了。再见她,头发依旧黑黑的,只是身子更加佝偻了。
时间真是个坏小偷。
它偷去了他们最好的青春,偷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的祖辈的壮年。我一年见奶奶屈指可数三四回,毫无办法看着他们日渐老去。最珍贵的往往留不住。
我真怕来不及,怕来不及撰写他们的故事。我仔细地睁大眼睛看奶奶做饭,看爷爷抽叶子烟,我想多看看他们。我听奶奶的细碎念叨,听爷爷唱戏曲民谣,我想多听听他们讲从前的故事。我想趁来得及之前,记下这些零碎的回忆来,我想和他们一同回顾这沉甸甸的一生,也想抛却辈分和亲情重新认识他们。
我写信给爷爷“太婆死的时候,你不该把手镯给她戴上的。你该把它留下来。留给我一个念想。人走了,此后什么也不剩了。以后奶奶要走,也把手上的银镯子给我。”
每每想到爷爷奶奶也是要走的,就忍不住悲恸。继而胸口疼痛,想象虽疼痛了,但怕真有那一天反倒冷漠了,或者理智了。妹妹生日,写给她长长的信,大概告诉她要好好珍惜祖父祖母在的日子。继而泪流满面,我这样感性,这样耳提面命的警示她,可怜她在我的逼迫下要这样早慧,要帮我承担我的义务和责任。
“有事情不要埋在心里”奶奶一步步挪到我的床前,叹口气说。其实我只是躲在屋子里看闲书罢了,却让奶奶担心了,我心里一暖,继而鼻头有些酸。常年在外,闲言冷语听得不少,指桑骂槐勾心斗角的不在少数,我忽然的不知道怎样回应这单纯、厚实、不计回报的情感。
“要叫妹妹多回来。你呢,隔得远,我一年到一个都见不到”,“你哭什么呢”,我斥责奶奶,她在厨房里抹着眼泪,锅里沸腾着的是我掺水太少夹生的米饭。
又要走了,山一程,水一程。
奶奶站在李子树旁呆呆地看,她的影子越来越小。晨光熹微,路边的牡荆依旧开着紫色的花。我又要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了,人群中没有我的庇佑。
网友评论
我也是吃米糊糊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