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布 帐
顾 冰
天出奇的热，屋里像密不透风的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晚上，我身上的汗就没有干过，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起了煎饼，与张书记天南地北地胡侃海聊，直到天亮才睡着。
突然，门响了。我起身开门，敲门的是小莲。她急得结结巴巴地说，张书记在吗？我奶奶快不行了。
张书记在我们队里蹲点，住在我家。他常说，大伙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所以，社员遇到难事，首先便会想到他。
张书记一听，腾地从床上蹦了起来，一边拽过背心往身上套，一边往门外走。我随张书记随即去了小莲家，撩起蚊帐，只见她奶奶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叫她，不应，摇她，不动。我见状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小莲止不住呜呜地直哭。别慌！是中暑了。张书记说着，将她移到屋外，外面，有了些许凉意，他让小莲去倒一碗凉盐水，给她奶奶喝下，同时，又叫我回家，把他昨天喝剩的常州白干拿来，用毛巾蘸着烧酒，给她擦额头，擦腋窝，过了一会儿，小莲奶奶恢复了神智，为了防止意外，又将她送到公社医院，经过治疗，并无大碍，这惊险一幕，终于化险为夷。
小莲自幼没了爹妈，跟奶奶长大。她家十分贫困，房子破旧不说，还低矮狭小，一到夏天，屋里像个闷罐子，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她奶奶床上的蚊帐，是洗纱布的，一点不透气，加上用了有年数了，补丁摞补丁，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模样，钻进蚊帐，犹如进了火炉，可没有它吧，那蚊子肆虐，又吃不消，身上被蚊虫叮咬的肿块，以及连片的痱子，是乡下人夏天身上特有的标志，至于体弱的老人，中暑也就成了惯常的现象。
那年，有一户人家结婚，迎亲的队伍经过我们村，村上人都出来看热闹。稀奇的是，往常，人们抬着的嫁妆，一般有被子、箱子、马桶等，这户人家，却还有一顶蚊帐，大概是为了显摆，蚊帐撑开由二人举着，好似飘舞的彩幡。雌老虎说，这是最时兴的蚊帐，一般人家都买不起，叫夏布帐，是苧蔴丝做的，这帐子通风透气，里外一样的温度，可不像洗纱布蚊帐，又闷又热。现在，有钱人家的女儿出嫁，嫁妆都少不了它，可以说，时下拥有一顶夏布帐，是显赫身份的象征，也是婚姻体面的显示。
第二天，小莲就去了公社供销社，问有没有夏布蚊帐卖。营业员说，有！小莲心里一阵高兴，她想，要有了这夏布帐子，奶奶就不怕蚊子的袭扰了，也不会中暑了。但一听营业员的话，她却又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这一顶夏布蚊帐，要48元钱，还要二丈八尺布票。这么多钱，差不多要挣半年的工分，这倒还好说，难的是，一年一人分配的布票只有二尺七寸，二人加起来，才不到六尺，买这蚊帐，要攒五年的布票。她曾经想过，跟人家借，但又一想，家家的布票都紧巴巴的，哪里有宽余，借给了你，不是救了田鸡饿了蛇？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攒它几年，积少成多，等攒够了再买，也就是从那时起，一个强烈的信念在她心里萌生，不管多难，时间多久，一定要买一顶夏布蚊帐，但她先不给奶奶说，为的是到时给奶奶一个惊喜。
从此，每年发了布票，小莲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铁皮盒子里，小铁盒里仿佛藏了宝贝，同时，也藏进了她的希望，看着小铁盒里的布票，一年年地增多，她心里也不禁骚动起一阵喜悦，犹如看到了地平线上初露的曙光。年关快到了。家家把积攒的布票拿出来，去供销社扯回几块布，给孩子做过年的新衣，那些年，日子虽然过得苦，但人们对未来仍充满了祈盼，穿上新衣裳，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奶奶说，小莲，你也去买块花布，做个棉袄罩衫吧！都是大姑娘了，你看，你唯一的一件罩衫，又短又小，还打了几块补丁，怎么走得出去？小莲听了，说，等明年再说吧！可是，几个明年过去了，小莲还是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罩衫。不光像奶奶说的，走出去实在不像样，还因此吹了一桩亲事。
这年冬天，韩媒婆给小莲介绍了一个小伙子，约定小伙子上门见面。奶奶说，几次让你做件新罩衫，你就是不听，攒了那些布票不知要干啥，如今要相亲，穿打补丁的衣裳，不觉得丢人，人家能看得上？还是去跟人家借一件吧！不借！看不上拉倒，小莲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从小就脾气倔强，再是她想，仅以衣貌取人的人，好不哪去。结果，小伙子一见，直皱眉头，连相亲都没有一件象样的衣裳，说明这家穷到了什么程度，难道让我养活她一家？于是，扭头就跑了，连带来的二个红纸包（点心），也不忘拎着走了，把奶奶气得病了一场。
这年，队里分配到了几袋尿素，是日本产的，那尿素袋，是尼龙做的，质地轻柔，听人说，染上颜色，可以做衣裳，穿上既漂亮，又舒服。在处理这些袋子的时候，大家争破了头，你想啊，一人一年仅有二尺七寸布票，要攒三年，才能做一件衣裳，乡下人每天在田间劳作，日晒雨淋，挑担肩膀磨，锄地肘臂勚，一件再结实的衣裳，不消半年，就鹑衣百结了，因而，只能补了又补，现在，这尿素袋，既柔薄，又好看，最主要的是不要布票，谁能不垂涎呢？生产队长狗叔为此犯了难。全村这么多人，尿素袋就这么几只，给谁呢？他想到了小莲。小莲奶奶因为那不透气的蚊帐，中了暑，小莲想要给奶奶买一顶夏布蚊帐，几年不添新衣，穿着带补丁的衣裳，因此连对象也难找，他有心将这尿素袋给她，但又一想，那还不要打破头？猛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组织一次背诵《语录》比赛，把这尿素袋奖给优胜者，这样，别人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因为，生产队开会前，或在田间地头休息时，都由小莲领着大家朗读《语录》，若进行背诵《语录》比赛，小莲肯定胜出。然而，想不到，比赛那天，除了小莲，没有第二个人到场，狗叔设计的这场闹剧只得黯然收场。原因是，人们心里明白，狗叔的这个办法，是屙屎遮场面，表面上漂亮，背地里龌龊，自然遭到了全村人的强烈反对，尤其是雌老虎，闹得最凶。她忿忿不平地说，大家的布票都是一样多的，谁也没有多一寸，而且，全村没有一家有夏布蚊帐，凭啥要把这尿素袋给小莲？最后，有人建议抓阄最公平合理，结果，雌老虎还真抽到了，自然是欢天喜地。
五年过去了，小莲终于攒够了布票，她兴冲冲地拿着布票，来到了供销社，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走在路上，觉得太阳是那么和暖，微风是那么惬意，野花是那么醉人，连风中的柳条，轻轻摇曳，也似乎是在向她点头微笑。可是，她万万想不到，残酷的现实，给了她重重的当头一击。供销社营业员告知，小莲手中的布票，除了当年的，其它年份的，都过期作废了，这个规定，刚从昨天执行。这是怎么啦？小莲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一时失能了。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过来，她眼含热泪，感到万般沮丧，自己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布票，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还不如早把它用了，也不至于穿着破衣裳，让人瞧不起，曾经梦寐以求的夏布蚊帐，又成了泡影，这穷人，实现仅有的这一点梦想，为什么就这么难？又一想，为什么这么不巧呢？偏偏是昨天才执行的这个规定，要是早一天，不就没这回事了？也许这就是天命，穷人没有享用夏布蚊帐那个命，她忽然觉得，那些什么规定，怎么都是针对百姓的，为百姓制定的，所谓合理不合理，全凭制订规定的人之口。就这样，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形下，她离开了供销社，一路上，昏昏沉沉，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家，她已对夏布帐不抱任何非分希望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供销社给她送来了一顶夏布帐，她一时懵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营业员告诉她，这蚊帐的布票，已有人替她给了，给布票的人，是个女的，没有留下姓名，她只要付48元钱就行。小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谁能替她给了这布票，外村人，无人知晓，本村人，为尿素袋之事，都把她恨得牙痒痒的，谁能行这好事？在那个年代，布票可谓是一票值千金，能把自家的布票，助人之困，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操，再说，受人之恩，总当相报，以后，报答谁呢？后来，有人说，那天看见雌老虎去过供销社，布票是她给的。小莲赶忙去问雌老虎，她说，你领我们天天念《语录》，我倒想做好事，可我家哪有多余的布票？
找不到做这好事的人，也只能慢慢找了。她在心里默念，行得春风有夏雨，好人有好报，人不报天报，这人一定有福报的。当晚，小莲要给奶奶挂这新夏布蚊帐，她忖度奶奶一定要高兴坏了，谁知，奶奶一脸生气，说，我都一把年纪了，用不着这夏布帐了，留着，等你出嫁当嫁妆吧！这时，雌老虎来了，是啊！她附声道，我们村也有夏布帐了，往后，谁还敢看不起角落村人？张书记闻声也来到小莲家，他说，今后，我们不但家家会有夏布帐，还会有更好的尼龙帐，说不定，将来连蚊帐也不要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听人说，外国人夏天开着空调，房间里一个蚊子也没有，哪里还用得着蚊帐？
奶奶笑咪了眼，那我们不都过上了神仙的日子，到那时，谁还会想到我们今天的辛酸往事？
张书记说，将来，叫牛牛把它写出来，乡愁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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