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胎

二胎

“二胎又增加了50天产假，恭喜你可以多休息两个月啦。”

“是的啊，正好赶上太好啦。你呢？二胎计划还没有开始啊？”

“唉，我其实有点犹豫。可是这二胎刚放开，现在又产假鼓励。真的是逼得我没有借口不生了。”

“是啊，我也是公婆父母四面楚歌啊。愁死了。”

“不过这50天产假奖励还是让人有点心动啊。”

厕所里几个女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刚刚出来的生育鼓励。李贝尔忙活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上厕所，却撞上了如今她最害怕听到的“二胎”这两个字，实在是“冤家路窄“。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二胎“如今是热点词汇，纵然你再想逃跑想绕开，它也是无处不在啊。

无奈，李贝尔只能自己避让了，她退出这个洗手间，去了更远一点的另一个洗手间。遗憾的是，身体可以逃开，那两个字却紧紧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把她那结了痂的伤口又触碰得痛了起来。李贝尔从来不知道，原来想埋藏掉一份痛苦居然如此耗费时间，想化解一份恨意居然如此艰难。

提起二胎她就想起吴勤，这个如今还在剜着她的心的男人，这个如今还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吴勤是她的前夫，一个陪着她进入天堂又把她推进地狱的男人。这一年里，有多少个夜里，想起他，李贝尔就以泪洗面。这些泪不是因为爱，是深入骨髓的恨。有一日，当你那些曾经感动过自己的付出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时，那份心寒、那份不甘、那份痛楚，那种再也回不去，无法修正的无力感，如万箭穿心，最后只能搅和到一起，化成一份最强烈的恨意。惟有这份恨意，才能支撑自己走下去。李贝尔在无数个夜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男人早点得绝症死掉，或者被车撞死。就是靠着这份恨意，她才能一步步撑到今天。

李贝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这么恶毒，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天使，是吴勤的天使。

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说实在话，他们两个人看起来不太般配，两个人往那里一站，就给人阴盛阳衰的感觉。李贝尔看起来自信而又爽朗，吴勤却有些唯唯诺诺。李贝尔曾以为吴勤一辈子都会对她俯首帖耳，关怀备至。李贝尔能够接受吴勤，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因为他听话，因为他对自己好。李贝尔自认为很了解自己，她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有点臭，需要一个能无限包容自己的男人来中和一下。所以，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毫不起眼的吴勤，让一众追求者大跌眼镜，表示很受伤。

但是两个人的幸福，岂容他人诟病。世俗的所谓般配的标准，溃散在两个人甜蜜蜜的小日子里。是的，幸福才是最好的。他们一路走过大学四年，毕业后又冲破层层阻碍，顺利的裸婚了。他们一起来到深圳，李贝尔顺利进了一家公司做人事，吴勤却迟迟工作没有着落。李贝尔自己掏出所有的工资来养着他，还要时时给他打气，最后终于靠着另外一个学长的关系，吴勤进了一所学校做了小学数学老师。

终于安顿下来，他们蚂蚁搬家一般，一口泥一口泥的衔着，为自己在深圳筑起了小巢。一旦有了爱情，女人的物质欲望其实就会降低。尽管在深圳这个物欲横流的地方，贫贱夫妻却并没有百事哀，反而两个人有情饮水饱。他们节衣缩食地攒钱为吴勤还完了大学四年的学费贷款，吴勤突然觉得工作没有前途，辞职了要一心考研。李贝尔二话不说，让吴勤安心备考，自己一个人担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还每天计算着如何省下吴勤读研究生的学费。看着每天学习到很晚的吴勤，李贝尔唯恐他营养跟不上，每天晚上不管下班多晚都变着法儿给吴勤熬汤加营养。女人啊，无论多么骄傲的女人，一旦陷入爱情，也就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而已。女人绝情的时候不可理喻，痴情的时候同样无法用常理去评论。旁人只看到了李贝尔在吴勤面前颐指气使，羡慕这个女人嫁了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却不知道这个女人也是田螺姑娘，日日在为她心爱的男人洗手做羹汤。

只不过赋闲在家备考了两年，整整两年，吴勤还是没有考上，最终自己压力太大，觉得没有希望决定放弃，李贝尔也没有多做阻难，不考就不考吧。两个人便一商量，拿这笔钱在深圳买了一个二手房，正好搭上了房价的末班车，实在是运气极好的。买房时，李贝尔特意在房产证上只写了吴勤的名字，她对吴勤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连你也变心了，那么也就不再有能让我相信的男人了。”李贝尔执着地相信着吴勤，比信任自己更信任吴勤。

他们俩的女儿也在这一年降临到人世间，一切都那么顺利而又美好。

如今两个人在深圳有了房，买了车，女儿也读小学了。果然，好的爱情能滋养人，现在两个人再站到一起，大家只呼很有夫妻相。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贝尔沉浸在两个人的小幸福里，对自己的英明神武很是得意，这些年来吴勤如她当初预料的那样把她宠得个性更是张扬。连一直不待见他的老丈人也终于不再对这个拱了自家白菜的臭小子横眉冷对了。吴勤呢，也在对老婆千呵万护的过程中，变得温润如玉起来，当初的胆怯在春风得意的日子里褪去，呈现出一股谦谦君子风。

生活，就如同童话一般美好。谁能想到，你耗费无数的精力搭建起一座城堡，它一夜之间就能化为乌有？一段倾注无数心血的美好感情，它一夕之间就能被摧毁得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去年两个人在安全期甜蜜了一番，李贝尔居然就有了。安全期原来不安全，两个人一下子都懵了。他们一直没有要二胎的打算，本来计划好好培养女儿，两个人再好好孝敬父母享受人生也就够了。这下子世界完全被打乱了，要与不要，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首当其冲的是金钱问题，作为双深户，二十万起步的罚款让两个人英雄气短，这些年来，他们的积蓄其实是零，确切来说是负数。除了房贷车贷，吴勤的老父老母虽然有子女五个，却每个月眼巴巴地等着这个小儿子寄钱回家买米下锅。李贝尔家里虽然不用他们负担，但是去年李贝尔父亲病重住院，两夫妻一没出钱二没出力，都是姐姐妹妹们在出钱出力，难道她还能张嘴找父母要钱？第二个问题就是没有人带孩子了，两边的父母是不能指望了，唯一的办法是李贝尔不工作。可是就指着吴勤那点儿工资，在深圳物价这么高昂的地方，让全家人喝西北风去么？当然，勒紧裤带也能熬几年，可是所有人的生活质量要直线下降不说，对女儿的培养精力和金钱上也势必大打折扣。做能力之外的事情，大家都将是受害者。这是一个没有钱寸步难行的社会，和金钱比起来，生命其实不值一钱。

谈起这件事，吴勤就长吁短叹，却给不出一个结论。这软弱的男人啊，有一个好处就是听话，然而关键的时刻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指望不上。李贝尔看着他那个样子，也是左右为难，其实她自己也下不了决心，便拖了下来。可是，这不是其他事儿，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李贝尔的情绪开始变得极不稳定，为一点小事儿就能和吴勤吵得天翻地覆。吴勤便试探着说：“贝尔，如果你这么不开心，我们就还是放弃吧？毕竟你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听起来无比柔情蜜意的话，李贝尔却是心里一阵阵的痛，痛了又一阵阵的寒。这个男人终究是不肯做决定，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责任，反而觉得自己深情厚意吧？有时候，你和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却会因为一件事情突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李贝尔自己也始终拿不出主意。

最终让这件事有了结论的是，吴勤终于考上了教师编制。自从考研失败，吴勤重新回到学校做老师，然后开始积极备考教师编制，却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积累不够，考了这么多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落榜。今年却破天荒地考上了！原本一件应该欢呼雀跃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又一个严峻的考验。公办教师是必须符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否则就是一票否决权，如果生下这个二胎，吴勤就是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这辈子都将失去做公办教师的机会。

吴勤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半夜三更不睡觉，叹气、抽烟、看电视。李贝尔忽然觉得再拖下去除了自己的身心更加受伤之外，也不会有什么结论。在这种情况下生了这个二胎有什么意思呢？如果生活需要向前，需要变得越来越美好，现在这样子梗在这里无疑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她懂吴勤的脆弱，便自作主张去做了手术。

然而生活一旦跟你开了一个玩笑，第二个就会接踵而来。美好生活的面纱一旦被扯下，伤疤便一个一个裸露出来。就在李贝尔手术之后一个月，才一个月，国家一纸通告，二胎政策全面放开。

就在大家欢呼奔走相告的时候，阴霾笼罩到了李贝尔和吴勤的家里。听到二胎政策全面放开的那天，吴勤像个疯子似地拿自己的头拼命撞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是一个罪人，是一个不配当父亲的人。

吴勤失眠得更严重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变了，他觉得放弃这个孩子的人是李贝尔，如果李贝尔不放弃，他今年就是双喜临门了。如果李贝尔不放弃，他就不用夜夜被噩梦困扰。

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世界，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黑白常常颠倒的世界。这个男人斡旋在自己的痛苦里，最后居然忘记了李贝尔才是那个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的是人。这一次，她没有等到吴勤一贯的殷勤呵护。他去了新的学校上班，终于成了梦寐以求的公办老师。然后借口那个学校离他们家太远，借机住在了学校宿舍，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渐渐地，吴勤回家的次数从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变成了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大概是新的环境很对他的胃口，大概是公办教师的头衔令他自信复苏，吴勤似乎又重新神清气爽起来。但是他对李贝尔却越来越生疏，连眼神都变得有些躲闪。李贝尔没能回过神来，那个俯首帖耳的吴勤突然就变得冷冰冰起来。她不懂，难道一个人为了逃避自己的痛苦居然就能如此推卸责任？如此冷漠无情？人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明明是为了他，不放弃和放弃都是为了他，怎么到了最后，全部变成了自己的错？这样一想，李贝尔更加生气了，但是多年的相处模式走下来，她也不是肯低头去追根究底的人。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愈来愈紧张，渐渐形同陌路起来。

冷静下来的时候，李贝尔也觉得这样下去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可是她倔强的性格容不得她低头，也容不得她去乞求他回家。她以为吴勤的躲避只是无法面对，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份伤痛，她愿意给他时间等他慢慢释怀。而她自己又何尝不需要时间为自己舔舐伤口？那个曾经最爱她的男人在她最需要呵护的时候缺席不在，那个曾经让她以为世界坍塌了也会第一时间抱紧她的男人却弃她而逃，那个发誓要一生一世宠爱她的男人最爱的终究只是自己。

仅仅是消化掉自己的伤痛李贝尔都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何况这一次还没有吴勤陪在身旁。但是她还是相信，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毕竟当初的放弃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她以为，时间会缝补起所有的伤口。

然而，时间也会让伤口变成鸿沟。

那一阵子，李贝尔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本来有点婴儿肥的她突然瘦得纸片一般，甚至有两次晕倒在洗手间。面对同事们的关心，她只是说节食减肥。然而这一切，那个从前视她如珍如宝的男人居然看不见。

那天又是一个周末，吴勤回家了。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因为从前两个人的手机都不曾避讳，所以李贝尔很自然的拿起了电话。却原来，只是一条短信。

“亲爱的，你明天什么时候返回学校啊？我去接你。”

李贝尔的脑袋一下子就炸掉了，她怔在那里，完全无法相信这扑面而来的现实。打死她，她也无法相信吴勤有一天会背叛他们十几年的感情，面对无法相信的现实，人第一时间的反应居然是屏蔽自己欺骗自己。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多么希望，那只是一条发错了的短信。没有什么词汇能形容那一刻她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原来人受伤到最重的时候，其实是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想不了。她呆呆地歪在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洞。她的童话世界突然就坍塌掉了，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才是对的。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彻头彻尾的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这个世界原来没有永恒？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不会变的？

吴勤却没有做任何的解释，而是说：“贝尔，我和你一起太压抑，你放我走吧。”

这么多年的感情原来一钱不值。李贝尔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你以为你的付出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别人也一定会用心回馈，却不料那是别人最想逃避和最不愿意面对的负担。知恩图报本来就是一个假命题，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自己卑微的过去，所以那么多人宁愿屏蔽过去的一切，走上新的生活。人心的变化，竟是如此难以琢磨。而最难以预料的人的背叛，伤人无疑是最深的。

李贝尔心里那个恨啊，她看到吴勤想到吴勤心里就恨得牙痒痒。从前常常感动于自己是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现在却不得不为当初的傻逼行为每夜以泪洗面。你后来流的泪啊，就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真他妈的是至理名言啊。李贝尔恨不得把这几句话硬塞进女儿的脑袋里，让她的脑袋里没有一丝丝能进水的缝隙，然后此后的人生一帆风顺，不走任何弯路，可是她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走的弯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令为人母者沮丧，当初她不是也对父母的阻难不屑一顾么？

想到最后，心里还是只剩下恨。李贝尔才知道电影里那些什么成全啊，放手啊，都是骗人的，没有真实经历这种背叛的痛苦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噬心的痛苦的。你那流逝了再也回不来的青春，你那付出了再也收不回来的真情，这一切居然以所托非人为结局。说放手就放手，谈何容易？她只想把吴勤骗回来，然后花一辈子的时间来慢慢折磨。

吴勤没有见过梨花带雨的李贝尔，一下子心也乱了。如果没有感情，他也不可能把李贝尔当菩萨一般供了那么多年。然而，越是想要挽回，越是无法面对。内心的亏欠攒的太多，最后唯有一走了之。

吴勤给李贝尔留下一封信：

贝尔，请你放过我吧！

你不知道，如今和你一起的每一分都变成了煎熬。

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我想用拼命对你好来拉近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是你接纳了家徒四壁的我，是你让自卑的我拥有了自信，也是你让我从一个青涩的男孩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曾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呵护你一辈子。但是放弃二胎却成了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知道我想要那个孩子，为什么不能坚持？你知道我的世界需要用你的坚持来构建啊！原谅我只能用怪罪你来逃避这个罪孽，太沉重了，我扛不下来。

我的世界一直只有你，遇上她，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从前都是我围着你转，可是原来被人围着转的感觉是那么妙不可言。她爱慕我，崇拜我，让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骄傲。从前都是我每天在你公司门口等你下班，现在我才知道有人接自己下班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请原谅我乐不思蜀，请原谅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回去了。

可笑吧？你对一个人的好，最后却变成了他的镣铐。你对一个人的付出，最后却成了他逃跑的理由。你辛辛苦苦培养了一个红苹果，他却注定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当一个男人不想再爱你了，无论你的优点还是缺点，都成了错误。

李贝尔除了每夜不停地诅咒那个男人，她还能怎么样？李贝尔从来没有想过幸福和不幸之间的切换能够这么猝不及防。短短一年的时间，李贝尔失去了二胎，也失去了婚姻，她常常处于恍惚中，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梦。然而无论你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时间它不会等你。即便李贝尔再怎么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她也无法躲开，只能接受。

她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二胎毁了自己的婚姻，还是自己的婚姻杀死了他们的二胎。

李贝尔擦掉眼角的泪水，又用水洗了一把脸，重新把脸上擦上BB霜，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回到办公室。

她发现桌上那份经理让她帮忙提交的升职名单上，两个要备孕二胎的女同事都被划了删除线。部门的招聘计划上，原来写着性别“女”，现在改为了性别“不限”。

李贝尔心里很难受。女人们在为二胎奖励欢呼的同时，却并不知道这个没有伴随自由的“福利”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