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我不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会有个父亲。继父的离开，让妈妈原本水深火热的生活似乎雪上又加了霜。
去年，亲生父亲离开了世界。他和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了婚，从此再也没有组建家庭。他是一个表面斯文，戴着眼镜的工程师，内心却野蛮生长着不羁，酗酒，酷爱摇滚。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坐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把家里的录音机开到震天响，随着音乐带我飞快地旋转。
那样的日子，在他和妈妈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没过几年，就匆匆收场了。
从此，我跟着妈妈生活，他过上了自由的生活，我每个周末才能见到他半天。虽然不怎么喜欢经常满身酒味的他，但还是喜欢看他捣鼓各种小东西时的专注，还有送我的diy小礼物。
后来，他因为工作原因，去了日本生活工作。
去年，在一场醉酒之后，他开着车上了高速，便再也没能回来。
今天，继父也走了。
继父，我喊他“老爹”，一个从对越自卫反击战场归来的老兵，背负着一身的伤病，在与病魔的抗争中，度过了他人生中和平的岁月。
已经忘记了他是怎么走入我和妈妈的生活，只记得他也曾是个魁梧有力，身板笔直的中年人。还记得当年，他用退伍的抚恤金，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载着我和妈妈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还把那喇叭摁得震天响。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老实本分的他，骑在摩托上傻傻笑的样子，让我一度很难堪。正是不想坐他摩托车的抗拒，让我小小年纪就自己偷偷学会了骑摩托车，后来成功变成了一个身材小只、但驾驶技术超群的机车少女。
想想还是该感谢老爹呢。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旧伤复发，伴随着间歇性的腿痛，渐渐佝偻了腰。那时候，妈妈也经常生病，他经常带着妈妈出入医院，还是用他那辆已经不再时髦的摩托车。
不过，从来没变过的，是那被擦得锃亮的车身，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亮闪闪的光，还有他脸上标准的傻笑，还有妈妈时不时发出的笑声。他总是讲着在我听来蹩脚的段子，妈妈却听了很多年，两人乐此不疲。
等回过头来，现在才发现，那可能是妈妈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接下来的十几年，她从未想到自己将要陪伴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共度余生。
有一次，老爹载着妈妈去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参加婚礼，不胜酒力的他，喝了几杯便和平常一样红着脸回家了，一路春风拂面，和妈妈谈论着刚才给新郎官的爸爸画胡子的场景，俩人笑着回家了。就在到了家门口下车的瞬间，他左脚刚踩下车支，还没来得及熄火，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送到医院的时候，老爹还是不省人事，猝发脑溢血，昏迷了三天两夜。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告诉妈妈，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个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奇迹，只有没完没了的暴击。
之后的十几年，那个笑起来傻傻的男人，再也没有跨上过那辆摩托车，在轮椅上渡过了余生。没法自由行动的人，多少会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吧，又因着这愤怒，无法变得可爱。坐上轮椅的老爹，仿佛换了一个人，很少笑了。妈妈也老了许多。
因为实在受不了家里压抑的氛围，我决然选择了去外地读大学，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后来，机缘巧合，也去了日本工作。
当六年后，我在日本结婚，生下了可爱的儿子淘淘。在他一岁时与曾经爱的人提出离婚，一度因为抑郁症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时，又经历了亲生父亲去世的暴击。
不得不把父亲送回去的我，不得不回到了长大的地方，回到了妈妈和老爹生活的城市。
老爹，俨然变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却还是无法适应与他共进退的轮椅，眉目之间还是有隐隐的愤怒和不服。还有一直在靠意念坚守的妈妈，从此还要为我的生活再多操一份心，虽心有不忍，但我更想多陪她一点，忍着不得不听的唠叨，给他们没有活力的生活增添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至少，还有可爱的淘淘。小小年纪的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懂事和乖巧。他总是不停道歉的样子，让我很心疼。我想说，宝贝，该道歉的是我，不该让你卷入这错乱的生活。
但是，这就是人生，或早或晚，我们都要走入这轮回。相信我，会给你一个好的榜样，希望你是幸运的。
今天，看着老爹的遗像，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回荡着那轮椅发出的嘎吱嘎吱声，面目狰狞。
再看看此时安详的他，可能是人生最体面的时候了。经过轻微整形的他，竟然脸上还带着一丝笑。
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最后一次看见爸爸的时候，他最后的样子。好像也带着一丝笑。
再见了，老爹；再见了，爸爸！我会和妈妈继续走下去，有缘可能我们还会真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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