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大半年,再次回到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镇,不似往常那般心归所属。这里算不上穷乡僻壤,但总觉得缺少一些未来的气息。
同读高中读大学回家一样,依旧是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我。车子进站,父亲一手搭着车座,抬起头往我这边眺望,此时我已走到车门,见父亲穿着一身浅蓝色西装,衬衫扎在里面露出皮带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想许久未见,父亲显得越发年轻了。
相顾无言,调头,上车,发动引擎。直到几分钟车行至稳当后,这才会问一些我工作的近况。
放几天假;
工作方面最近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还有就是,谈女朋友了没有。
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谈话,再也无关学习方面,不免觉得,话题虽轻,责任却重。
我从来不避讳父亲是个建筑工人这个事实,是他和母亲半生操劳支撑起了这个家,现如今我们姐弟三人都已自力更生,该嫁的亦已嫁人,而他们还要像往常一样,在每个欲春还夏的季节,满身挂满行李,踏上北上的列车。
我坐在父亲后面,看到的是父亲微白的双鬓,和仔细开车时佝偻下来的背脊。
2
村子一年一个样,或者说,压根儿早就没有了发展空间。
变化的,无非就是些表观上的构造,哪一家搬到稻场这边盖了新房,哪一家举家搬到城里,房子空荡闲置;再就是几口塘沿岸的树和草疯长,业已不见当年小道与田塍之间的错落有致;最显眼的当属几面靠公路的墙体刷上的“无痛人流”、“不孕不育”的广告。
不变的,依旧除了冷清,再就是始终改善不了的经济和环境。
此类种种,也不可能再是我归心似箭,曾经信誓旦旦要留下来的故乡了。尽管这几年一直也是婚进嫁出,人丁均衡,但娶进来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嫁出去的,却是一块儿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因此对村里的感情,也自然而然的,逐渐淡化成为一种入不敷出的状态。
车子转弯前,父亲会习惯性的减速,按喇叭,往往在这个时候,就掌握不好龙头,左摇右晃,我提前下了车,前方响起了一个声音,“洋洋,回来了。”
是小姨,我答应了一声,礼貌的问:“表弟来了没有?”
“他还没回呢,跟着堂哥在石家庄。”
我没再做声,站在门外等父亲把车推到院里去,这时小姨又问,“放几天假?”
“周末双休,两天。”
“岂不是明天就要过去了。”
“嗯。”记得读初中那会儿,到初二要上晚自习。小姨家搬到镇上有一段时间,他们和父母一样,每年都要出远门打工,做的同样是泥瓦匠,所以就会把钥匙给我,说学校住宿条件差,让我就住在表弟房间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做。
我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年,生活状况算不上好,但也不差。
3
意料之中,姑妈姑父,姐姐姐夫,姨夫也都在,几个人凑了一桌,在堂屋打一种叫做“拳打脚踢”的麻将,挨个儿叫了算是打招呼。几个亲戚这几年一直都是在一块,跟着同一个包工头干活,十年二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化整归一,仿佛此生也就如此了。
我有时在想,这种生活,如是人生,换做是我,也只能称之为“煎熬”。
厨房传出了母亲叫我吃饭的声音。本来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家,说好回来一家人吃席,中途因为等车啊堵车之类的,这会儿早就过了饭点。我一进厨房,母亲就端了一大碗鸡汤给我,还来不及看母亲一眼,她便转身帮我拿筷子去了。
浅绿色纺纱上衣,垂肩的头发一束而就,相比于父亲而言,母亲这段时间瘦了不少,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风霜。
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人一过三十岁,生活可以过得很简单,但因为子女,心中多了一份追求和责任,多了一点爱的付出。我想,这便是为什么他们在那种循环往复、苦累交加的日子里任劳任怨甘之如饴的原因吧。
“吃了再盛,锅里还有很多。”
我知道,自己不管长多大,在母亲面前,始终都是那个不懂生活,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孩子。可一听到房里外甥女的哭啼,才意识到,母亲分明是到了当外婆的年纪。
父亲推摩托车要去买米,母亲抱着外甥女出来唤尿,听到发动机轰鸣声起,也不忘提醒一句,“问问他家姑娘的事,都到了这个年龄了,提一提。”
这事开年那会儿就在说道,我也并没上心。卖米家的女儿小学和我同过班,并没有什么印象,母亲打听到最近是在市里一家医院上班,两家离得不算远,以后要是成了,来来往往方便。
由此看来,父母很是看好。抑或,是在为我的终生大事担心而已。
4
院子前面是我们曾经经常打弹珠的地方,坐在院内晒太阳就能看见。
饭毕,搁了碗,也没想过要洗一下,就悠悠出了门,去看看还有哪些聊得上天的人在村里。走至半道就能感触到几丝萧条气息,偶尔与几个小孩子或者年轻妇人路遇而过,陌生人一般,都在心里打鼓,这是不是湾上的人呢。
出门右拐,便能看到一条河,这条河不存在什么历史,也不似长江黄河那般气势雄浑,此时它在我的心里,不过是一个装满儿时记忆的盛鼎,一个早已将那段时光里如数家珍的念想吐纳得一点不剩的容器。
我站在河岸这头,对面是数以万亩的平原,那里有过金黄稻浪的招展,有过虾鱼鳝蟹的戏水和游弋,也有过我们光着屁股在稻田里的闹腾,以及涂满泥巴的笑脸,脚下耷拉着几条水蛭。
如今放眼望去,广袤如同荒野般的沼泽泥地,像一张被揉得稀巴烂的纸,永远也抚不平。
深秋下午的阳光逐渐往西靠近,与秧地遥相上下,几丝光晕里,仿佛已领略到夸父逐日的悲壮。一片树叶从头顶落下来,然后又一片,一颗桑树在并不算大的风中飘摇,我看向小时候尽我最大所能爬到的枝桠处,清楚的看到了两瓣被夏日烈焰晒得黧黑的屁股,我的旁边一个小破孩吃桑枣吃得满嘴发乌。
一个老人在远处叫了几声回去吃饭,几个熊孩子跟没听见似的依然是一个摘一个捡,老人精神矍铄,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朝着树上那孩子无奈的笑笑,说,走,回家,外婆给你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洋洋,什么时候回来的?”牌场老大姐的招呼截住了我的思绪,她家就在这条河的码头边上,过年那会儿经常有好多人在她家打牌,不过现在离过年还远,所以只有几个老太太在里面打着玩。
我客气的回了话,没再说什么。
外婆去世时,母亲哭得撕心裂肺,老远赶回来的舟车劳顿在她一颤一颤的背影里得以呈现,守灵,安排丧事,披麻戴孝的一张脸下,满是命运刀砍斧凿的嘲弄。
我听到外甥女哭得更厉害了,一年轻小伙子赚钱的时候却在湾里闲逛,难免落人口实,便转身回去帮忙母亲招呼孩子。
5
不到五点,厨房就响起了准备菜和刷锅的动静,饭已在电饭锅冒着袅袅热气。
亲戚每次来,都是上午过来,晚点的时候回去,中间吃饭,叙家常,打麻将,一时间有一种拜年的错觉。家中老人,爷爷还健在,住在大伯家那栋废旧的院子里,见到几个嫁出去的女儿,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咸不淡。
我叫了一声爷爷,余光里看到母亲白了我一眼。
老人看到我这个从八辈贫农里挣扎出来的大学生孙子,久别重逢般,立马挺了挺腰背,自顾自提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聊一些他意识里不知道的种种。爷爷有些耳背,每句回答,起码要重复三次以上,所以我不怎么爱和他说话,另一方面原因也是源自母亲。
父亲回来的时候,就把摩托车停在了过道上,把米扛进米桶。
我在逗外甥女玩,屋里麻将碰撞声此起彼伏,厨房,父亲似乎说了句什么,母亲回话的口气变得不耐烦,我固然知道她的语气里包罗着什么,而爷爷却不自知。兴许是老了,没听见,再或者听到了,不明就里。
小姨坐在不远处用手弹了下裤脚的灰,起身去了房间。
爷爷在自言自语他刚换的一台小彩电,又或者是在跟我说,听见与否,似乎无可无不可。小姨出来时,手里细数着几百块钱朝爷爷走过去,“这是五百块钱,您自己去买点好的吃。”声音很大,是由于爷爷耳背,还是想让大家都听到,我不得而知。
爷爷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还是名正言顺的接了放进上衣的里层口袋,小姨也不多话,回去放包,然后在姨夫后面看牌,指点一二。
日影西斜,院子里温暖的光线逐渐被建筑物遮挡,投下几丝冷峭。喜欢晒太阳的人,挪着凳子跟着阳光移了好几个地方,现下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坐了。
爷爷什么时候走了,没有人在意,只知道众人再次注意到外面有人来的时候,已是爷爷拿着遥控器向我走过来,老气横秋的说,“你帮我看下,是电池,还是遥控器的问题,电视没反应。”
我过去看了一阵,找不到替换的电池,所以不确定是什么出了问题,含糊其辞的叫爷爷买对新电池试试,就回去了。不一会儿,他又过来,这次是找父亲求助。
母亲小声的怨怼,“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以前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怎么过的!”
父亲先出了门,爷爷跟在后面,像小时候的我哭闹,父亲领着我去小卖部一样。姐姐抱着小姑娘在外面去溜达了几圈正回来,已快到吃饭的时间段,她嘱咐爷爷,不要到处乱跑,待会过来一起吃了算了。
声音不大,我不知道他听见没听见,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听到。
6
满桌子杯盘狼藉后,众人都搁下碗筷离席,只有爷爷在上面吃得不紧不慢。
亲戚们做好随时整理东西回去的准备,母亲忙完,端着饭出来,问大家都吃饱没有,走亲访友一贯的客套习俗,自然谁也都是礼节性的回应,而后聊一些子女的现况。
这次回来,第二日便得赶回工作的城市,两天的时间,按我平时的性子,若非真有什么急事,否则是不会回来赶这个急的。而又听说,父母这次回来只是打个过场,不日又远出,北方虽已天寒,南方却气候温和,还可以做一两个月。
到得晚上,送走了姐夫,姐姐同母亲聊什么时候回去的事,父亲在洗澡,我在换台,其实想想,每次回家不都是这样吗。以往的时候,家人之间打打扑克,不愉快了就哭闹一番,已经记不清那是多久的事了,喜欢前村后店的到处乱跑,三五成群挤在一块打小霸王,或者看龙珠奥特曼。
时光如梭,突然就成了一个大孩子了,许多游戏再也不能为之,亦没有人陪你。
其实最让人感叹的是,一家人再也聚集不齐,一村子的小伙伴也都各在天涯,纵使回来,也交错不定。
7
第二天吃了早饭,就要赶去坐车,母亲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吃得不好,家里有的好吃的巴不得我全带上,跟逃难似的,炖好的排骨,煎好的鱼,水果,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我包里塞。离家也就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弄得像远走他乡。
彼此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不太在乎吃穿的孩子,就交代了一些在外面要吃好,不要省钱,诸如此类。懂事以后,再也没嫌母亲的这些话啰嗦,只是无奈的笑笑,想,在父母的心中,什么样的年龄,我才算是真正的长大。
我坐在父亲谨慎慢性的摩托车后座上,大包小包,车子启动,我没有回头,不清楚母亲脸上怎样的表情,或者说,这种虽长却短的离别,司空见惯,不舍又怎样,伤感又如何,终究还是得走了再回,回了再走。
径直开了几分钟,转弯上了马路,我侧头看向冷清的村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该怎样去形容现在的它呢,日渐垂暮,萧条,了无生气,但不管它什么样,我坚信,那些让我铭记于心的记忆,在日后终会刻意的越变越淡。
“过两天去海南做一个月,回来就买材料装修。”父亲的和我聊起了天,声音有些小,被风吹过来倒显得很清楚。
“嗯。”
我和父亲的对话一直都是一问一答式,随意说了几句,他没再做声,我也没有话讲。市中心的房子买了两年多,父母还要操劳许多年就是为了还贷款,我知道他们的压力很大,但也无能为力。
或许等搬到了城里,村子的老房子就会彻底空下来,留在这里的感情,也会随之带去一空,记得那时候多么留恋这里的一切,此去数十载,早已物非,人也非。
时间的流逝固然逃去如飞,但那也是我们一天一天走过来了,没有人抢走,往后的岁月,恐怕,真的再也找不到回来的理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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