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这间茶店八年,明白了一件事,所谓自由,就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刀枪暗箭,但依然有勇气走在自己相信的那条路上,决不后退。
若干年后的某个黄昏,远山黛色,天边的金色余晖缓缓地铺洒下去,我倚在知北楼的顶层栏杆上,看着远处深沉的景色,不由得又想起这句话,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和我告别的时候,也正是如此的日暮之景,他破旧的衣衫随风摆动,竟给这样低沉的氛围带来了几分洒脱,我凝视着远方,隐约中那里似乎真的又出现了那个身影,我喃喃道:“自由,如今的我,应该做到你所说的了吧。”
他是一个茶馆老板,羽城四方街上的一间,生意不好不坏,恰能忙得过来,他本人其貌不扬,藏青色的长褂,黑底布鞋,若得闲时,便将手插在双袖里,望着街道的一边,不知是在等着客人还是想着其他什么,总之这样一个人,丢在人群里便会马上失去独立的特性,不会被人注意,但,我注意他很久了。
所以我觉得很有趣。他的褂子虽然破旧却十分干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地一件事,端茶送水的人衣服自然免不了污渍,可他的衣服却出乎意料的整齐,他做事似乎永远不急不忙,却又不会让人着急,我第一次来到这件茶馆之时,未及黄昏,找了东南角偏僻的一桌坐下,一杯清茶,举杯之际,透过朦胧的热气,我看到他正出神地望着门外,四方街的东边。
那一边都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这老板莫非还有着富贵梦?我转头看这茶馆,不脏,不潮,不乱,如同他的主人一样,破旧中不失法度,我暗自点头,这样的地方,就算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也还是愿意来坐坐的。结束一天劳作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茶馆,我起身付钱,那老板就此收回视线,开始在房间里走动。
那之后,我便成了这茶馆的常客,那掌柜和我似也有了无声的默契,我在东南的那一角里,默默地观察着他,我来的时候总是人不多,所以我能看到他经常出神地望着外面,只是偶尔,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里会闪现一抹异样的光芒,转瞬即逝。
茶馆本应是人声沸腾的地方,可这里却显得不正常的安静,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有点意思,我心里暗自说道,所以当我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板有一身惊人的功夫时,虽然惊奇,却也觉得顺理成章。
那次我来的稍晚,茶馆里人已较多,好在平时坐的那个位置还空着,我照例要了一杯清茶,那老板端茶过来之时,在我和他之间,有三桌上有客人,我看着他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右手端着茶壶,突然,我的瞳孔一缩,他的右手边上的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起来,其中一个猛地举起手——
他就在那个人的旁边,他的茶壶正被那个人挥起来的手碰到。
茶壶斜着飞了出去。
我刚要站起来,之间这个老板似是自然而然的半转了个圈,那茶壶又稳稳地落在他手上,他就势一荡,那本来要洒出来的茶就因这一荡停了下来。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争吵的客人的手现在已拍在桌子上,我绷紧的双腿又松了下来,他来到我身边,放下茶壶,什么都没说。
我喝着茶,看着他走向别处,心里估计着当时是自己的话会不会又那么快的反应速度。
一个卖茶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速度。
有意思。
我打听到这间茶馆已开了八年,可那个老板脸上却没有这八年市井里本该沾上的市侩之气,一个人倘若能够做到这样,不是因为他已经麻木,就是因为他心里有着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让他无暇顾及卖茶挣得的那些收入。
那件事也正是我要知道的。
一个下午,我走进茶馆,已是夏季,空气里多了些躁动的气氛,那老板的脚步似乎变得快了些,我接过茶,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发现他的眼睛里竟有一种决然的东西,门外的桌子来了一个头戴方巾的大汉,嚷着喝凉茶,那掌柜朝我点了下头,走到后堂,正端出茶来,外面忽然响起一片敲锣打鼓之声,“刘尚书喜得一子,携夫人还愿归来!”原来是当朝刘尚书,外面喧闹起来,我看到那掌柜的一步一步走出茶馆,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躁动的空气里多了份肃杀与决绝,我慢慢的放下茶杯,起身,走出茶馆。
已经看不见那个老板。
我四顾查看,只见到那个粗犷汉子端着平碗正要喝,在右手边,一辆马车轿子正走过来,那里面坐着刘尚书和他的夫人,旁边围着好些人,我正要找那身藏青长褂。
那辆马车正要经过我。
人们在旁边正议论纷纷。
那个汉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啪!”碗打碎的声音,“这什么鬼东西,又甜又咸,老板呢,给我滚出来!”是身边那个大汉,路人被他的叫声吸引,纷纷转头看来,那马车的护卫也好奇的向这里一瞥。
我听着这骂声,心里一惊,脑子里闪过那个茶馆老板向着门外东边看去的眼神,想着他无可挑剔地接住那个飞出的茶壶,想着他刚刚走出时我看见他的背影——他给这个大汉这么不正常的一碗茶,他必定是要做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所以我没有转身看看那个叫嚷的大汉,而是看向了那辆马车——刘尚书就住在这街的东边。
一道白光闪过,没入那顶轿子,像是死寂的一瞬间后,那里面传来了一声惊呼,我听着那个熟悉的女声,感到一阵轻松,此时那些护卫像是回过神来,探进轿子一看,登时大喊“有人刺杀”,街上乱作一团。
我转身回到茶馆,原位坐下,喝完了那杯清茶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掌柜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双手插在袖子里,回到这儿,只是这一次,他身上似乎脱下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我结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街道上众人已被驱散,听说刘尚书和他的夫人被人用一把飞刀行刺,所幸那把飞刀只插到了二人中间,杀手已经逃逸,我回头看向那间茶馆,依然波澜不惊。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中大员,胆子真不小啊,天际的光无可阻挡的黯淡下去,只是余下的那一抹,似乎格外明亮……
第二天黄昏,我来到茶馆,里面只有掌柜一人,我在门边,看到里边的他正在煮茶,他依然是那身藏青色的长衫,走到水缸边,灌了一铜汤瓶水,安顿到茶炉上,走到柜子边,取出一小块茶饼,用一张净纸包好,放入木砧钵里捣碎,将茶碾细,有用白绢茶罗晒黑了一遍,茶末如雪花般洒落到白纸上,将这茶末倒入壶中,开火煮茶。
我看的竟有些呆了,原来这老板与茶如此讲究,此时我听到他的声音:“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何时,面朝着我,我心里又是已经,走进,在茶炉边坐下。
“我观察你很久了。”我看着茶炉说道。
“我知道。”
我并不觉得他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奇异,毕竟他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板,只是对他仍能如此坦然感到奇怪。
“我很奇怪,你既然知道,不害怕我揭发昨天的事情吗。”
他细细地调着火候,像是随意地说道:”岂止揭发,你自己就有能力把我抓住吧。”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抬头,“当然,你是她派来的吧。”
她,我心里又想起委托我的那个人,刘尚书的夫人,她委托我找到眼前这个人,监视他的行为,保护刘尚书的安全。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找我监视这样一个无名的茶馆老板,但我这样一个类似杀手的人,从来只接受指令,不过问缘由,只是当我来到这件茶馆后,渐渐对我要监视的人背后的不平常感到有趣,几经搜集,我知道了关于眼前这个人和刘员外夫人当年的悲剧。
八年前,本是互相爱慕的两个年轻人,女方的父亲却接受了当时还不是尚书的侍郎刘济和的提亲,这现在的茶馆老板,当时的年轻人曾苦苦哀求那个父亲和刘济和,却遭到了无情的哄斥,后来他想携着那个女子私逃,被逮住后毒打一番,眼睁睁而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推入一个只看重她美色的家中,平民怎么能够反抗官宦之家呢,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黑暗。
只是,往事的回忆停止,我忍不住抬头,我知道,这个人用八年的时间蛰伏,而且就在昨天,他完成了一场近乎奇迹的反抗。
他向那个夺走他的全部爱恋的人,发出了一把复仇的飞刀。
“没错,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杀了他呢。”
此时,茶已煮好,他把茶倒出,青黑的茶盏中雪浪翻滚,仿若一个人的心境,“我开这个茶馆八年,苦练了八年,我开始的确是非常确定自己要杀死那个人的。只是,”他指着周围,破旧而工整的房间,“这八年经历了太多,我的心态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时间长的已经改变了一切,如果我现在杀了他,只能是害了已经有子的她。”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沧桑,沉默了一会,那茶的热气在眼前氤氲漂浮,“既然你决定不杀他,为何还要发出那一刀,岂不知那很可能让你自己丢了性命吗。”
更长的沉默,他把茶放到我的桌子上,站起身,走到茶馆门口。
“那是我必须要做出的选择,我当然知道这样一来可能送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我开这间茶店八年,明白了一件事,所谓自由,就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刀枪暗箭,但依然有勇气走在自己相信的那条路上,决不后退。”
我若有所悟。
他突然回头,“可我也不明白,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既然知道我要刺杀,为何不杀了我。”
我笑了,“这也是我选择的道路,你也可以把我当作一个追寻自由的人。”
我记不清自己接过多少杀人的任务,我的心里早已因充满太多东西而变成另一种空虚,所以这次,当我看见这个茶馆的老板后,我感到一些改变的可能,所以我等待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向夺走他的爱人的那个人发出了自己的飞刀,那是他的选择。
他把那把飞刀扎在了那个人的身边而不是他的脖子上,那也是他的选择。
而他的这两个选择也让我隐隐明白了什么是我一直追寻的能够驱逐软弱空虚的,自在随心的那种感觉。
他停了一会,笑了,“是吗,既然如此,这杯茶,算我请你的吧。”
我低头,那茶里似乎浸入了一个人八年的自省和斗争的时光,我端起茶,那个茶馆老板早已走出门外,我只看到他的衣衫在黄昏的风中飘荡。
那之后,我只身北上,建立了一座名为知北的楼,顺应先人庄周子那梦幻般的知北游,我希望自己可以借此寻找到何谓人生的自由。
而今天,黄昏的风游过知北楼的上空,我望着远方,往事历历在目,我还不能完全肯定自己已经找到什么是自由,但至少有了一个暂时的答案。
追随你所相信的善恶,无关外界世俗风尘,做出的那个选择,便是真正的自在随心,真正的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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