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地站在树枝上的金蝉叫了半个夏天,并不美妙的歌声从沙堤河的东头传到西头,宛宛延延地跟着河水流向二十公里外的大河去了。
沙堤河位于小县城的北面,一条长长的堤坝横在河与城之间,像一条硬邦邦的皮带勒住了小城。
难得是一个没有出太阳的午后,空气里流动着微凉的风。堤坝上除了有几个老大爷坐在一起下象棋,也并不大有人影。偶尔有车子呼呼地经过,还来不及看清人的长相,便远远地离去了。
朱安莉从家里出来有一会儿了,她沿着堤坝下面的小道儿走,手里拿着一枝将开未开的莲花,是她经过城西的莲塘时,塘主的小女儿香溪送给她的。她时不时把莲花放在鼻尖上,闻那幽幽的香气。
赖二正坐在桥头钓鱼,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右手轻轻地拍着大腿打拍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赖二是赖家川的二儿子,小时候生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现在二十五岁了,智力却像个六七岁的孩子。
赖家川是税务局的局长,在小城里很有些声望,所以赖二在这里生活得还算舒适,成天钓钓鱼,听听戏,要不就是在他哥哥的饭店里打转转。
看到朱安莉走来,赖二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伸手拿掉了狗尾巴草,朝她笑嘻嘻地叫道,“小媳妇儿,小媳妇儿!”
朱安莉看到是赖二,本来是要爬到坝上绕着走的,听到赖二叫她小媳妇儿,又气又窘,“你住嘴,傻子!”
赖二最恨别人叫他傻子,谁要是这样叫他,他肯定会与人家干架的。朱安莉叫他傻子,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更乐了,“小媳妇儿,过来一起钓鱼呀!”
“钓个鬼!”朱安莉恶狠狠地朝他瞪白眼。
大约去年这个时候,朱安莉没有考上高中,不想去复读,窝在家里帮奶奶看店。父亲在她八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母亲跟别人跑了,她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靠一个便利店维持生活。对,就是去年夏天这个时候,朱安莉记得很清楚,赖二家的一个表婶来到她家,与朱老太太唠唠叨叨地在店里说话,朱安莉坐在店门口听了个大意,说是再过个两三年,给她和赖二牵牵线,两家结个亲。朱安莉心想,嫁给了赖二,还不如跳到沙堤河里喂鱼呢。
奶奶没有把这件事说给她听,许是不同意。但不知怎么的,外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后来赖二一见着了她,就叫她小媳妇儿。她一贯躲着他,今天不巧遇见了。
“小媳妇儿,我改天娶你过门啊!”赖二又朝她叫道。
“不要脸!”朱安莉骂他,转身沿着石阶向坝上爬,又在心里咒骂他是个流氓,傻子流氓,活该打光棍!
骂完之后还是觉得不出气,又掉头登登地下了阶梯,在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头,朝着赖二钓鱼的地方砰砰地扔过去,溅起的水花落得赖二身上到处都是,赖二急忙举起手臂遮挡,“你坏蛋,你坏蛋!”赖二嘴上嚷着,却并不起身,眼睁睁地看着朱安莉得意地翘起嘴角,拍拍手上的泥土朝坝上走了。
堤坝两旁栽着高大的杨树,有风吹过来,杨树叶子就哗啦啦作响。前后不见了人影,一个人走在这高高的坝上,甚是有点寂凉。朱安莉胆子大,不去管他有没有人,她轻快地学着男孩子吹口哨,漫无目的地晃荡,一直晃到大坝东头的广场上。
因为刚过午后,广场上也没有人,平时总是有人坐在上面荡悠的一架秋千,空空地立在一些健身器材的旁边。朱安莉走过去坐在上面,慢慢地荡起秋千。广场上很安静,篮球架静静地立着,涂着蓝色油漆的单杠一动不动,就连风也安静了,一只流浪狗从坝下蹿上来,不紧不慢地跛着一只脚走远了。
从坝上往远处眺望,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北处,是高高低低的小土丘,挨着小土丘的是一片坟冢,朱安莉的父亲就埋在那里。
朱安莉荡着秋千,眼睛望向北方的土丘,因为玉米长得很高了,完全遮住了矮小的坟冢。朱安莉想起了今年清明去给父亲扫墓,父亲的坟头长了几株开着黄花的小草,站在微微的风里颤动,像是死去的父亲在向他们表达着什么。
奶奶又哭了,每年去给父亲扫墓,奶奶都会哭,但她却从不在儿子面前提她的命苦。她告诉儿子,莉莉又长高了,懂事了,她和老伴儿的身体都好,让儿子在那头放心。
回去的时候,走在那条窄窄的田间小道上,爷爷挽着奶奶走在前面,朱安莉跟在后面,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发现爷爷的背驼了,奶奶的白头发又多了,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老了。
那只跛了一只脚的流浪狗又回来了,趴在离朱安莉不远的水泥地上,也是头朝向北方,张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溜溜地望向很远的地方。
朱安莉看着它想笑,又笑不出来,感觉心里涩涩的。
“朱安莉!”有人叫大声叫她。
她侧过身回头看,是方园,她的初中同学,去年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方园也没有考上高中,之后在S城一家美容店里打工。她脸上化了浓浓的妆,身上穿一件紧致的露肩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八九公分的白色高跟凉鞋,完全一副时尚女郎的打扮,朱安莉差点没认出她来。
跟在方园身边的还有一个高她半头的男生,染着棕色的头发,又烫得卷卷的。他右手推着自行车,左手牵着方园,一看便知道是她交的男朋友了。
“好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在这里?”朱安莉从秋千上站起来,走过来问她。
“出来玩啦。”方园说,“听说你在帮奶奶看店,别没出息啦,你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玩着呢!”
“奶奶说让我过两年再出去。”朱安莉听到方园说自己没出息,心里别扭,又不好说什么。
两个人又说起一些以前的事情,直到站在旁边的男生显得不耐烦了,方园才跟她道别,转过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搂着骑车的男生欢喜地离开了。
朱安莉又回到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荡悠。
她刚才说谎了,奶奶并没有说过让她过两年再出去的事情,她也没有向奶奶提起过。出去做什么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想像不出来。
上中学那会儿,方园坐在朱安莉的后面,两个人常常一起说悄悄话儿。有一次下课后,方园突然问朱安莉,“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妈?”
朱安莉很干脆地说,“没有,找她做什么!”
接下来的课上,朱安莉一直都没有听进去,她在想她母亲的事情。父亲死后不到半年,她就跟一个外地人走了。那时候朱安莉才上小学二年级,放学回来后找妈,找不到,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爷爷把她抱到床上安慰她睡觉,她想也许第二天醒来,母亲就回来了。
第二天,母亲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西边出现太阳了,橘黄色的太阳从云里露出头来,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光线落在朱安莉的身上。她抬头看太阳,它像圆圆的月亮一样挂在天上。她记得母亲走后的那个晚上,她坐在奶奶的房间里哭,头顶上吊着的那个白炽灯,也是发出这样柔软的光。但是她现在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家里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很久之前她就把母亲从上面剪掉了。
想这些做什么!朱安莉回过神来,对刚才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不满。她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准备去城里逛一逛。临走前她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流浪狗,它睡得很安稳,嘴角都流出口水来,说不定正梦见啃骨头呢。
走出广场,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小城里面。经过一家鲜花店时,朱安莉想起来她把那支莲花忘在秋千上了。
在一家服装店前面,朱安莉停了下来。在落地玻璃橱窗里面,一个塑胶模特身上穿的一件白色连衣裙吸引了她。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小巧的鸡心领,收腰的设计,裙摆是两层薄薄的真丝纱,再加上精致的做工,真美呢。
朱安莉小心地走近橱窗,她看到衣服上面的标签,298元。
从家里出来时,奶奶正在招呼顾客,听到朱安莉告诉她要出去,她随手从放钱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钱递给朱安莉,“莉莉,到街上给自己买点东西,晚上奶奶给你下面吃。”
奶奶记得今天是孙女的十六岁生日。
朱安莉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总共102元。
她把钱放回口袋,又看了一眼那件连衣裙,默默地走开了。
空气变得闷热起来,天上很快卷来团团的乌云,街边的店铺都在忙着收摊子,像是要下一场急雨的样子。朱安莉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般这样急的雨都是下一阵子,现在赶回家也来不及了。正想着去哪里避雨,大颗大颗的雨滴已经落下来了。
一家银行的门口站着几个躲雨的人,朱安莉也跑了过去。她从他们身边穿过,钻进了大厅,靠在玻璃墙上看街上匆匆的行人和车辆。
先是很急的雨,落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不一会儿街上就形成了水流,顺着路面流向下水道。后来雨渐渐变小了,却缠缠绵绵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朱安莉常在电视剧里看到,在剧情的高潮或突转时,常常有人在雨中站着或奔跑的场景,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朱安莉心里想着,人已经走出了银行,走向雨中,雨水落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嘴唇上,衣服也渐渐被打湿。她努力睁开眼睛,舔了一下嘴唇上的雨滴,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又经过那家服装店,那件连衣裙还是静静地穿在模特身上,而她现在却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了。
经过鲜花店时,一滴雨水落进她的眼睛里,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鲜花店已经打烊了。
天色灰暗下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不知道被她忘在秋千上的莲花怎样了?
流浪狗去了哪里?
她甚至有点想念母亲了。
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想着奶奶在家里给她做长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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