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是知己

作者: 心技一体 | 来源:发表于2017-06-22 14:18 被阅读839次

    读书之后难免要对这书发表一点看法,写下读后感、书评之类的文字本是写作者的天性。而精彩的书评,则可以与原书作者、以及读者们发生共鸣。有些著作再版之时,甚至将部分书评作为附录列于原书之后,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理解角度。这个例子,最著名者,当然是《中国哲学史》与其附录的三份《审查报告》。

    《中国哲学史》是冯友兰的旷世巨作,三份《审查报告》分别是史学大师陈寅恪(两篇)、哲学家金岳霖写的。三位民国大师的互动,共同成就了一段佳话。

    三份《审查报告》都不长,放在陈寅恪和金岳霖的学术著作中算是很不起眼。但大师之为大师,就在于言简意赅之处往往足令后人深思。金岳霖先生提出的“哲学在中国”还是“中国的哲学”的问题,直到七十多年之后,2003年的“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提出,又不断被人们提起。回头看去,金岳霖先生的见解是很深刻而根本的。所以要理解一位大师,的确是需要时间的。

    另外两份《审查报告》是陈寅恪先生分别为《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写的,这两篇具有典型意义,结合原文一起学习一下。

    1.应具了解之同情

    陈寅恪先生的《审查报告》中,提出的第一个著名命题,就是:

    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

    写书评就是和原作者对话,不仅仅是对于古人,对于要评介的任何一本书,都应该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同情不难,但是了解就很难。不是基于了解而产生的同情,则类似粉丝心态或政治站队,并没有思辨的力量。读者也许有很多,读懂作者言外之意的难得。朋友也许可以有很多,知己却最难得。

    因为有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作为背景,所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自然无法避免与胡著作比较。当时的社会与学术界中,中西、新旧之间的取舍是很激烈的矛盾。蔡元培废经学科,取消了儒家的神圣地位,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胡适提倡白话文,用西方的逻辑思想构造出来一套“中国哲学”,这都是推进西化与新学的成果。

    在此背景下,对故国学术怀有深情的陈寅恪先生,才提出“了解之同情”的态度。旧学或有不好,或需要改进,但是应该了解后再发言。然而这种态度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用符号化的方式去看待民国以来的新旧之争,对董仲舒、朱熹等人予以政治站队式的批评,成为了以后几十年的主旋律。没有了解所以无所谓同情与否,对“传统文化”的种种言论更是悬空的废话一堆。

    陈寅恪先生指出,冯友兰此书的一大贡献,在于阐发了自佛教传入到朱熹理学兴起的关系,被称作是“一大事因缘”:

    佛教经典言:“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此书于朱子之学多所发明。昔阎百诗在清初以辨伪观念、陈兰甫在清季以考据观念,而治朱子之学,皆有所创获。(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

    冯友兰以“新理学”自居,继承宋明理学的传统是其夙愿。而玄学兴起、佛教传入、理学大盛,对这一思想史脉络的整理,固然古人已经多有提示,但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是第一次超越门户之见而予以全面阐释。陈寅恪先生一语揭示出冯先生此书的要点,也揭示出了“中国哲学”这一学科今后发展的一个主线。

    尽管谢无量先生已经有《中国哲学史》一书出版在先,但冯友兰先生对“中国哲学”这一学科的奠基意义,是无可取代的。除了创造出一套“中国哲学”的话语之外,先秦子学、魏晋玄学、汉唐佛学、宋明理学的主线叙事也功不可没。

    陈寅恪

    2.语境的意识

    不了解文学史,是没法给文学作品给出意见的。不了解日本文学史,就没法具体对川端康成的作品写一篇书评。任何问题要置于一定的语境之中才有意义,日本文学史就是川端康成作品的“语境”。所以“了解之同情”的难处,在于对这部作品的背景有多么深入的研究。研究愈深入,对其中一具体作品的立意也就愈容易把握。

    书评是散文中的一大类,当然也有一般的写法,现在称作“套路”。《四库全书》中的《集部》收录历代文集,著名学人的文集中都有几卷《序》、《跋》,除去为诗、书(法)、画所题之外,大多就类似我们今人所说的书评了。今天的学人出新著,一样会请自己的师长,或学界的前辈为己书作序。像朱熹这样的一代大儒,这种《序》、《跋》要写很多,因为很多作者都想被他肯定、推荐。陈寅恪先生写的这两份《审查报告》,就是很规范的《序》、《跋》类型的书评。

    这一类作品读多了,会总结出一般规律来:通常作者会将这一作品的学科背景介绍一遍,然后再阐发这一作品的创新之处。纪晓岚为人作过很多序,比如一部关于《诗经》的作品,总是会将汉代以来的诗经学先介绍一遍,其他如《书经》、《易经》也是如此。纪晓岚那个时代的学术主题是汉宋之争,一部作品究竟是主汉还是主宋,或者是调和汉宋之作,就成为他最关注的焦点。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所处的语境是新旧之争、中西之争,把握这个背景,是理解这部作品的前提。反复研读陈寅恪先生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会发现句句不离新旧、中西之辩:

    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此弊至今日之谈墨学而极矣。今日之墨学者,任何古书古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清末的时候诸子学大盛,是因为受到了西学的刺激。于是在《墨子》等著作中找到了“科学”的影子,并进而提出了中国古代的科学思想,甚至进而构建起一套“中国古代科学”的系统来。这是民族自信心使然,但是却离历史真相太远。所以叫“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八十多年过去了,新旧、中西之争辩仍然是文化深处的隐痛。隐痛从未在“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被正视,所以从来没有正真面对和尝试解决过。隐痛不能解决便终究是隐痛,于是“周易数理科学”、少年读经、女德、国学班等问题层出不穷,正是这隐痛不断幻化出的新现象。

    晚年著述场景

    3.提出自己的观点

    书评应该建立在对原书的理解之上,但不应该只是对原书的复述。在评介的同时提出自己的观点,才是书评之为一创作的根本。

    陈寅恪先生首先充分肯定了冯友兰此书的价值,认为:“窃查此书,取材谨严,持论精确,允宜列入清华丛书,以贡献于学界。”但绝非说他完全认同冯书的立场与观点,在《审查报告》的最后,陈先生有一段自述:

    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承审查此书,草此报告,陈述所见,殆所谓"以新瓶而装旧酒"者。诚知旧酒味酸,而人莫肯售酤,姑注于新瓶之底,以求一尝,可乎?

    陈寅恪先生的“不古不今之学”于是成了一桩大公案,究竟何为“不古不今之学”,大家聚讼不已。

    陈寅恪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但是他从不写通史类的著作,以短篇的专题研究为主,所以要整体把握他的思想是很困难的。他之所以采用这种著作方式,本身就表达了他对古学与今学的一种态度。

    可以作为对照的,比如梁启超对日本史学的评价:

    日本以研究东洋学名家者,如白鸟库吉、那珂通世之于古史及地理,松本文三郎之于佛教,后藤虎次郎之于目录金石,鸟居龙藏之于古石器,皆有心得,但其意见皆发表于杂志论文,未成专书。(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

    显然陈寅恪先生的研究也是“其意见皆发表于杂志论文,未成专书”的这一类,这其实是近代史学的特征,梁启超先生仍停留在对传统的“通史”的执着上,并未能充分理解。陈寅恪先生的学术意识是很西化的,至今看来都很超前。但是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则是深深同情的,与民国时候轻率地主张全盘西方的学者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些都不是“不古不今之学”的真正理解,只有从三十年代往后看,直到陈先生身没,其“不古不今之学”才真正完成。上世纪九十年代对陈先生晚节的考据骤然兴起,对比其同时代其他学人的晚节问题,其“不古不今之学”的意蕴才终于可解。

    可见“了解之同情”多么不易,而知己诚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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