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僧向西

作者: 阿喜98 | 来源:发表于2022-10-24 15:4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故事插画:阿喜

    隔壁的呻吟声隔着空心墙叫嚣,怀谷这时撩起僧衣,双腿乘跏趺坐,秉匀呼吸,收腹,气沉丹田,口里念“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普陀写,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 南无萨婆.勃陀勃地... ”。他观察过自己的身体和心,前两次逢这时候,他心里仿佛爬过了一些蚁虫,小腹间翻腾着下坠,他一慌,赶忙于心中持咒,无奈耳根太利,心一乱那声音就好似贴在耳根私窃,他怒斥自己定不住心,将持咒声扩了几翻。嗓子一开响,就像一面低沉的鼓,顺喉间字字涌出,然后再将耳朵从那声音上给拽回来;“收摄六根,收!”,“眼观心,心观意,观!”...  直到额头溢出细密的汗,他的耳才完全听不见其外的声音,心也算定住。等他逐渐从自己铸下的这面“戒墙”里走出去,隔壁早无人了。他便朝自己发笑 “ 亏你修了十几载,任谁都说你波澜不惊,法师中定力是最好的,这点儿境界都定不住心!” “啧啧,你不说要百花从中走,片叶不沾身吗?”佛祖偏要考考你的道力!

    而这次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似无波动了,怀古心想,“功夫仍不到家,何时我能达到闻而未闻,身不动,心也不动,不用压制,也没有起心动念,才算有一点儿功夫。”

    隔壁的人这次没马上就走,反而聊起天,男人说:“我这个月手有点儿紧,不能给你多少,100行吗。”

    女人说:“ 没事儿,给50就行,别的钱就不要了,给个台费就行。”

    “我这个女人和一般女的不一样,不是那么物质现实的人,你对我好,就算不要钱,给你一次两次能怎的。 ”

    男人说“你也不容易,有时候碰着喝多酒的,还得霍霍人,这份儿钱啊不好赚。”

    “没事儿,现在不像以前了,喝酒的台我不出。”

    “这100你拿着吧,早点儿回去,要不老板又该打电话催你。”

    “不用那么些,我都说了,50就行。”

    “快拿着吧,别让来让去。”

    女人推脱不过,收了100,隔壁的电视机响了。

    二人的对话瞬时有了伴奏。

    女人说“ 你要找的话,别找别人,就找我。 ”

    “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女人一阵笑,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男人把女人送出门口,关了门。

    世界就是这么巧妙,猫和老鼠总能碰上,警察和小偷总能碰上,卖东西的和城管又总能碰上;往往最最不该碰到一齐的就非要碰上。

    怀谷心想,巧了,偏偏我这秃头和尚就要碰上那piao客。

    附近没有可挂单的寺院,寺院若说大了,那连庙都没有一处。想起那年随师父去九华山地藏菩萨道场,方圆百十里大院小庙尼姑庵好不稀奇,男女老少见了和尚就像见了自己哪辈亲戚,一条街百来行人,扫眼扫出两个光头披袈裟的再正常不过,没人当怪事看,就好比翻着手心手背瞧一样。

    在这就不同了,全镇几万人怕是五年之内都见不着这么一个。他刚来那天,男男女女盯着他从脸翻到脚,卖海螺丝的停下,卖茶叶蛋的停下,骑自行车的走过好几米还要再回头瞅一眼。

    他只管目不斜视走过人流,眉都不带挑一下,既要修习祖师爷的“定”字,就得喜怒不形于色。

    走过的中年妇女仔细察过他的脸,低着嘴和旁边人说“怪白净的,长这么好,白瞎了,咋这年轻就走上这条路了?”

    那人也说“哎,想不开啊,这俊模样撂哪都吃香...”

    怀谷心里想“我又没走上犯罪道路,怎就白瞎了?真是想不开吗?”

    还得用济公大师那句话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我本九朝天子命,何须凡间恋红尘。”

    世人啊,想不开的是你们...

    2.

    “身份证给我”。

    ‘啪’,身份证就亮了出来。

    旅馆老板坐在小吧台里直直看着他,老板是个女的。

    “戒牒要吗?”

    “什么牒?”

    “戒牒!”

    “没听说过,只要身份证。”

    怀谷这才反过味,旅馆可不比寺院,来人一看‘证’,二看钱,戒牒没人管。

    “住几天?”

    “解封就走。”

    “一楼左拐第三间,门开着...”

    收回身份证,付了几天钱,算在这旅馆“挂了单”。

    佛像经书安顿好,木鱼叮叮当当响开了,诵经持咒何时都不耽误,头一天还无事,第二天老板找来说“小和尚,别敲了,别人嫌扰民。”

    没法,不让敲只能念,《地藏菩萨本愿经》香赞: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老板走到门口,起初想让他止住别念了,念的人心发焦,又一听,声音怪好听,只要别敲那木鱼子,你念就念吧。

    吃饭是个难差事,现开的餐馆就那么几家,出家人葱蒜肉都在戒律之内,吃不得,吃包子要把葱挑出来,点菜要嘱咐莫放肉,莫放葱蒜,有时老板一忘碗里给你码上一捏葱花蒜末,这还算好的,厨师一忘,肉片子就整整齐齐摆到了面条上边儿,然后也不思考,直接端到这和尚眼前。

    怀谷气又不好发火,扔了可惜,吃又没法吃,挑还挑不净,索性重来一次,这碗买单请给别人。

    总也不是持久之际,何时解封又无期限,心里直叫苦,山下的日子真难熬...

    他后来一甩僧袍,找到餐馆老板说: “您看好我这张脸,实在不行,记住我这个脑袋,”说着拍拍光头顶上的结疤,“我不吃肉,不吃葱蒜,不吃动物油,千万别再往里搁了,我吃不得!”

    老板一脸懵,说记下了,然后让里边儿厨师也出来认认“这顶脑瓜壳。”

    一来二去,餐馆里的食客,老板、杂役和怀谷也都熟悉起来了,碰巧有天吃饭遇上一居士,有意供养他去家中小住,一日两餐均按斋饭规格,晚上因过午不食,便不做准备。

    怀谷拒绝,从恪守戒规来说,这并不如法,僧人外出只能住寺,旅馆属于没办法中的办法。可居士供养心至诚恳切。两人僵持不知道如何才好,餐馆老板是个好脑子,提议说:“ 你要是不怕麻烦,就在家做好了送来。”

    居士一听是个好办法,可怀谷不干,修行人一切从简,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别人,居士更有说辞“我这是给自己积福,供养法师等同供养十方诸佛如来,等同供养未来佛。”

    那好,送就送吧,不过我到吧台沙发等,你便不用送到我门口。

    怀谷断了一切让人落话柄垢病的根,再一看这居士,50多岁,谁看都慈祥,才安放下心。

    一日两餐,居士准时把饭送到,怀谷心怀感激,在每天晚间回向文里多说了几句,杜姓居士阖家幸福,道业早成,常闻正法...

    有天晚上,怀谷手里念珠才转了两圈,隔壁又来动静,还是那个女人,两人只寒暄两句,“吃了吗”,“吃了,”“你吃了吗,”“我没有,” 就又开始了,床板吱嘎吱嘎响,声音迭跌起伏,只管响你的,怀谷这回稳如泰山,面上心里都毫无波澜。

    他嘴角一抿,成了!

    最开始修行,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修了两年‘夜不倒单’(即夜晚盘腿坐着睡眠),中午休息从不拖鞋,只怕太舒服放纵睡眠耽误劳作、功课;吃饭只吃八分饱,因太饱易打瞌睡;除正餐外从不吃额外零食,饮料都极少,为克服贪欲;如遇到女居士,能避则避,如躲不开,眼亦如死灰,无论对方怎么看自己这张脸,都不带上一点儿颜色。

    如此,定力便越来越深厚,定功一强,百病不侵,无喜无悲,怒火难临。若肉体练就一颗金刚心,身体就像挡了盾牌,凡人见了肃然起敬,却不知敬从何来,龙天护法也能常随护持,灾害不近身。

    绷得太紧,他怕自己久而受不住,因修行需的是细水长流,便在此基础稍松了松,夜晚睡眠也就卧下了,其余仍不懈怠。

    所以,师兄师弟要赞叹,居士信众也要赞叹怀谷法师年轻有为,将来必成大器,接师父的衣钵做大法师;乃至初来的香客,都要远远说上一句“那位年轻师父真有气度,一看就有修行。”

    确实,这一句话可不是面儿上装来的,确是他十几年来的苦功。

    师父在他12岁那年为他烫戒疤时说的一段话,让他为此有了奔头。这话即是宋仁宗的《赞僧赋》:

    “作如来之弟子,为先圣之宗亲。

    出入于金门之下,行藏于宝殿之中。

    白鹿衔花,青猿献果。

    春听莺啼鸟语,妙乐天机;

    夏闻蝉噪高林,岂知炎热;

    秋睹清风明月,星灿光耀;

    冬观雪岭山川,蒲团暖坐;

    任他波涛浪起,振锡杖以腾空;

    假饶十大魔军,闻名而归正道。

    板响云堂赴供,钟鸣上殿讽经。

    般般如意,种种现成。”

    尤其是那句“任他波涛浪起,振锡杖以腾空;假饶十大魔军,闻名而归正道”

    看着地藏王菩萨手里的锡杖,想着万里浪涛都能一杖振平;十万魔军闻名亦能拜伏归正,小和尚脑里有了画面,只觉得实在是“酷”,从此修行更猛厉了。

    今天自己过了这一关,也颇有种:降龙伏虎,振锡杖平波涛的感觉。

    隔壁二人又开始对话,女人说:“这阵子风声紧,前几天有个姐妹出台被抓了。”

    男人说:“你来也小心点儿。”

    一阵沉默,给钱,收钱,没提价。

    电话铃响,女人接起,“ 在外面呢,好,我马上回去。”

    男人说:“ 我包的馄饨你带回去夜里饿了好垫垫肚子。”

    “不用了,我们那有吃的,饿不着。”

    “拿着吧,特意给你多包出来的。”

    “真不带了,下次再来吃,让人看着也不好,老板该问了。”

    男人说:“那、行,你慢点走。”

    “嗯,电话联系啊。”

    开门,又关了门。

    怀谷心想:真是怪了,世间夫妻好好过日子的整天吵吵闹闹,做和尚的都听的耳朵要磨出茧子很难重样,反而这俩人倒重情义,相敬如宾上了。

    3.

    隔壁的女人是隔一天来一回,基本在下午或晚上,怀谷从来没见过她模样,也好奇,不是好奇女人,而是好奇那女人的面相是不也与多数人不同 ?出家10几年,虽然很少下山或外出,但来寺里求开示,上香,燃灯,做法事的男女形形色色也见过许多;政界的,商界的,教育界的,各个行业的百姓。接触多了,后来练就打眼一看,脾气秉性以及心里的小九九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凡再走两步,性格已摸出个八成。

    他看人喜欢看眼,背人的事儿做多了的人眼睛盯人超不过十秒,你若多看他一阵儿,他眼珠保准挪开,七上八下的转,这类人最怕的,就是这样一双将要把人看透的眼。来向怀谷请法的,总有不说实话撒谎的,这类人又分两态;一种特别显得镇定,好像强板着自己去直盯住法师的眼,只在适当时候眨几眨,生怕让人看出破绽一样,好像在说,你看我一点儿也不心虚,我心里啥事都没有,我坦坦荡荡!其实你若离近看,法师的气场和威严的目光早就逼的他脑门都吓出了汗,心里早就浪涛翻涌了。还有一种,不敢正眼看人,想看又敢看,说到需要撒谎的地方,眼睛要么连眨几下,要么目光里出现些许的闪烁与游离,一闪而过。“功夫”再弱一些的,就表露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青一阵。

    正常人瞧不出这些细节,可法师是干什么的?怎会参不透这些凡人的心思?有时也给人留个台阶下,拿话点一点,举一反三,说个和你差不多的别人的故事例子让你自己琢磨去,对号入座会不会?真有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也只好戳破他的面皮。老话讲打蛇打七寸,中医讲药到才能病除,肚子里藏的东西若是被人给说中了,先是惊,再是惧,最后就是折服了,一下拜倒在地,连连说:“ 师父您真是高人呐,这都瞒不过您!”

    法师的敏锐性都较高,当然也不排除为龙天护法的功劳,但显露出来可不是要故意卖弄本事,而是有些人他就得这么治。

    这送饭的杜居士一天来两回,连来了七天一整个礼拜,等第八天时候,怀谷一早从四点半开始做早课;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普贤菩萨十大愿王,韦陀菩萨赞各诵上一遍,再打一小时的坐,这就得6点多。然后理了理僧衣,去吧台门口坐到沙发上等着。

    女老板坐在吧台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话。

    “多大出家的?”

    “9岁。”

    “今年多大了?”

    “23。”

    “我说呢,一看就不大,你长这么帅,要是个正常人也得老多姑娘喜欢你。”

    “我本来就是个正常人。”

    “哦?哪正常了?”

    怀谷顺着话里腔调还是偏头看了老板一眼,只是一看那眼神,就知道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啪啦...” 玻璃门被推开,来人提了一套饭盒。

    怀谷一抬眼,愣住了。

    这送饭的怎么换人了?

    来人又退出门仰头看了看门牌,半开着门再看了看屋里沙发上坐着的和尚,看看衣服,看看脑瓜,才坚定不移得进了屋。

    “我是杜居士的侄女,她这段时间得送孙子上下学,所以就让我来给您送饭。”像飘过一串铃铛。

    怀谷襟了襟僧衣,站起来,那女子便从略俯视转为仰视。

    怀谷也低了头,作合掌,仍没仔细看那女子的脸,半垂着眼。那女子这时把饭盒往上递,怀谷伸手去接,一不小心却碰上她的手。

    他眉心一皱,接过饭盒,道了句 “谢谢,麻烦了。” 沙沙的声音如磁石平缓而沉静。才打开眼,那女子正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两只虎牙也露了出来,眼弯着,睫毛便嵌在眼帘上抖,脸色有些微红。

    怀谷轻轻扯动嘴角,马上收回目光,他觉察自己的心比以往更跳重、跳快了几下;连在心中偷换了口气,快速默念几句“阿弥陀佛”,后又变作半垂眼的神态,竖右手作一单掌礼。

    转过身,不动声色的走了,但他又忽然觉察到自己;这走路的步伐似乎也比平时的胸膛肩膀挺的更直了,这使他在发现后连忙消失在拐弯里。

    身后仍传来那串“铃铛声”,“ 怀谷师父,中午还是我,11点!” 随后听见推拉门打开,又合上。

    怀谷进屋便关了门,缓缓吐出那口气,垂头坐在地上的蒲团上,打开饭盒,想起刚才女子说的话 “11点” ,嘴角想笑,又马上止住。

    一上午时间过得极快,楞严经诵了两卷,到了中午11点,果然,推开玻璃门的还是那女子。

    怀谷这回敢打开眼了,她穿着一身水绿色连衣裙,露出半截小腿,他并非有意去看那截腿,只是她就那么晃进了自己的眼,他忽然板着脸,接过饭盒。

    女子弯眼笑着说 :“怀谷师父,我想皈依,听姑姑说,皈依佛门就好比夫妻俩领了结婚证,算正式的信徒了。”

    怀谷一听又扑哧想笑,蹙着眉 “ 这什么说法,你想皈依是好事,但是,如果你还这么穿来见我,是非常不如法的,女居士见法师尽量不要穿裙子。”

    女子低头看了眼自己,长裙子都快到脚底了,这都不行?

    法师接着说“ 佛门有句话:宁搅千江水,莫乱道人心。”

    可说完又觉不妥。

    这姝予也不避讳 “ 师父的意思,是我乱了您的心?”

    见她如此直言问出这话,怀谷打了个艮,这算他面对外人第一次打艮。

    “我是说,你需要注意!”

    她倒先笑了,“ 明天我准不乱道人心,师父瞧好吧,但一言为定,给我皈依。”

    “你若正正常常,我身为法师又岂会舍弃如来弟子?”

    女子似是很高兴,转头便出了门,边走还边回头露出那一排小牙冲怀谷摆摆手。

    怀谷摇摇头,回了房间,旅馆老板似乎也看出门道,说“ 我看她是不看上你了,长的挺好看,你可以考虑考虑。”

    他眼睛一瞪,老板马上闭了嘴。

    4.

    别人眼里如此有修为的法师,怎么会轻易动心?

    晚上隔壁房里来的还是那个女人,当一些声音透过墙壁传过他的耳;怀谷再度审视自己的身、心,确定无波澜后他松了口气。可为何那串铜铃连同那双弯弯的笑眼却总要闯入他的脑,那双眼笑的令他心头一阵发痒...

    他马上作不净观,白骨观,又把九相图陈放在脑海,想着再美丽的身体最后也会化为尸骸,皮肉已尽,归于幻灭;想着师父说,那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想着阿难尊者用楞严咒“击败”了摩登伽女,想着他最崇拜的玉琳国师面对千金小姐仍不动心,甚至用自己坚固的道心将其渡化。这一幕幕场景同时涌上来,他好像瞬间又勇敢了。

    对,念大悲咒!大悲咒念完了还有楞严咒!摩登伽女都能被楞严咒击败,何况我这小小的念头...

    可念来念去,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

    第二天,女子早上六点如约而至,她这回已换上了一套黑色西装正坐在沙发里等着。当怀谷顶着发涨的头脑和略黑的眼眶与她面对面时,他不再直视那双眼睛,因为他怕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心虚”。

    他将脸扭转到一侧,始终半垂着眼。

    一束目光落在他脸上,女子说 “我就在这里等您吃过饭。”

    他回 “也好...”

    转身,回房,调整呼吸,他在心里盼望早些结束。

    等怀谷再一走近,那女子便站了起来,年轻法师这时又面如雕像般了,让人捕捉不到一丝情绪,喉结上下起伏,说:“ 你要跪下,不单跪我,是跪佛、法、僧,三宝。 ”

    她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前,法师语气威严的说:“既皈依三宝,今后就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能做到否?”

    “能!”

    法师结手印 “ 迎请十方三宝,证明受皈,以及护法龙天,监坛护戒。 ”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对佛前求忏悔,念。”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对佛前求忏悔。”

    “我了尘,尽形寿皈依佛,尽形寿皈依法,尽形寿皈僧”...

    “三遍做一拜。”

    女子照做。

    法师继续念 “我了尘,皈依佛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天魔外道。我某甲,皈依法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外道邪说。我某甲,皈依僧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外道徒众”...

    “三遍做一拜。”

    “现在随我发四弘誓愿。”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脑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脑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 你法号就叫这了尘吧。”

    “对了,明天开始不用来送饭了,转告杜居士,心意我领了,饭食我自己会解决。”

    怀谷这时提好袖子转身就要走,那女子此刻起身呆立原地,眉目间满是不解, “ 师父,为什么? ”

    年轻法师说:“没有为什么,你走吧。”

    然后便头也不回消失在走廊。

    那女子垂下头,怀谷听见,那扇玻璃门很久才被推开。

    夜里下了雨,屋子里的潮湿气味将要隐没在袅袅升腾的檀香雾霭里,雨滴贴落在窗子,轻轻刮过他的心。他打开窗子,一股空气瞬间扑向脖颈,雨水卷在干燥泥土里的特殊香气就此趁机钻入鼻息。天上的月亮挂的正高,却一眼能看见,树叶偶尔降落于地面,先在半空中打过几个圈,然后发出落地后的“唰唰” 声。他守着窗子就这么静坐着;他心里的感觉很怪,有隐隐的克制,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他时常在半醒未醒之时觉察到自己,似有些惆怅,还似有些溢于胸腔的,欣喜...

    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到之前常去的那家餐馆,老板窝在吧台里叫住了他 “小师父。”

    语气里多了恭敬,“小和尚”三个字不知不觉已被替换。

    “前两天来给你送饭的女孩,今天又来了。”

    老板眼神狡黠 “这个,让你拎走。”

    说着从吧台递过那只饭盒。

    外层多了一层“包装”,蓝灰色的底,上面是银丝线绣作的佛手莲花。

    他接过饭盒,缓慢地走。

    回房后打开那包装拉链,一张纸条掉落出来,他弯腰拾起,展开,纸条上娟秀的笔迹写着:师父,如果不想看见我,把饭送到吧台我就走,用过的饭盒请放回吧台,我来取——姝予

    他又怎么参不破小女儿的心思,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却这般固执。

    可行动上还是按她说的去做了。

    饭盒里的菜,摆出了样子,糕点是糕点,汤是汤,菜是菜,每次几乎都不重样,怀谷也看出,是用心下了功夫的。

    每每餐前回向施主具足世尊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愿一切众生无女之态,现世安隐,衣食丰逸,十力具足,一切蒙渡,皆发无上道益;回向三藐三菩提...

    就这样,两人不再见面,但每当6点一过,他便格外留意那串声音,只是从那天过后,那声音不再出现。

    老板说,她还是按时来,不过放了东西匆匆就走。

    他开始注意饭盒包里有无纸条,当他焦急地把那绣有佛手莲花的空包反复向下,望着空荡荡的地面,他在心里马上暗骂了句“可笑”。

    接连的雨,让气温降低,不适应这边辗转无常的气候让他偶尔发咳。

    白日里的时间他都用来研习经典,打坐念佛,祈愿疫情早日消散,每一片土地的人们都能健康安居,远离种种煎熬苦难,早日脱离六道轮回,这便是身为法师最大的愿。

    又隔了两天,饭盒里的纸条又出现了,怀谷心头一紧,快速打开,“ 师父,我听老板说你偶尔咳嗽,这时节去药店很不方便,包里我放了风寒胶囊,您吃下吧。——姝予”

    看着纸条上的话语,仿佛在他心上绽出一朵朵莲花,那莲花被温和的风吹散了瓣子,正轻柔地踩着他的心脏,任这一潭冰湖也泛起了涟漪。他拿起笔,想写,可笔尖刚要落下,又停住,后来他索性眼睛一闭,像下了多大的决心般才终于写下五个字:“ 谢谢,麻烦了。”

    这举动让他觉得好似找到八九十年代人写信取信的那种憧憬,而邮箱就是那个小小的吧台。

    当他恍然惊觉再次克制着自己,把楞严咒诵了不知遍数后;脑海中仍时不时浮现出那女子的面孔,他才发现,原来隔壁那个声音从一开始就乱不了他的心,能让他渐失定力的,是灵魂...

    他开始期待纸条上的内容,第二天,纸条上写 “ 您好些了吗?盼回 ——姝予。” 他回 “ 只是轻咳,不要紧。”

    第三天 “ 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很熟悉,说实话,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回 “人与人相遇,本来就不是无缘无故,每人有每人的缘,亦善亦恶... ”

    那天,听旅馆老板说,用不了多久便可解封,高铁,汽车,飞机均能通行。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寺院了。

    以往他最盼着回去,可现在真要回去了,心里忽而又涌上一股失落,还有一瞬间甚至想让那时间走地再慢一些。

    第四天,纸条上只留了一句话 “ 师父,能不能留下你的微信?”

    他回 “ 我没有微信。”

    说这话也并非打妄语,而是他确实没有智能手机,为了避免自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不能安住心修行,迷失在网络世界里,他便选择用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式手机。

    第五天 “ 那电话呢?师父,我懂佛门戒律,我不会打扰您的清修,可人海茫茫,我不想与您就这样断了联络...”

    年轻的法师将笔拄到下巴,以往再难解的经书,台下再多的信众都不会影响他分毫,也从不会迟疑,可这回他却开始犯难了。他低眉沉思片刻,才好不容易在纸条下半部分写下自己的号码,可没一会儿他又把纸条团成了卷儿,最后他便只把那空饭盒装进包里。

    他的心似乎打了结。

    5.

    他在心里问佛陀,自己多年的持戒与正定,为何却敌不过一张字条,几行秀字?当真如玉琳国师所言,“美色之力其大也” 吗?可那美貌之人有众多,我又何尝没见过?想我怀谷无论面对怎样的境界都能如如不动,可今又为何心只在一念之间却百转千回?这到底是怎样的因缘?

    当晚,怀谷点燃了香,随后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双手结禅定印,当檀香弥漫在整间屋子之时,他便于打坐中入了定。定中恍惚有虚无的声音浮在空中说 “ 这是你的前世...” 他忽然看见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在营帐中昏暗的烛台下翻阅文牍,营帐外燃烧的篝火堆还未彻底燃尽,在黑夜里隐隐露出细弱的火星,伴着“噼啦啪啦”的碎柴声响;沉寂的空气中有鼾声不时响起,还有一些男人的梦呓 ... 这时营帐前的门帘被一双手拂起,有女子拖着襦裙走近,走近。她披着青衫,缓缓走到将军身旁,从身侧为他系上了一件斗篷,将军展开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的细手,他庞大的身躯像揽过孩童一般将她揽入怀中,他略微抬头望着她,怀谷看见,那将军的容貌正是自己的脸... 女子也侧过身,他清楚的看清,那青衫女子正是姝予...

    画面又马上跳转,城门前,将军跪倒在满城尸骸的血泊里,顺嘴角涌出一汩汩鲜血,手中的剑已无法撑住身体,剑刃开始左右倾斜,最后“哐啷” 一下弹出,将军也随之躺倒在地。他的发沾住脸上的血,眼睛望向烟雾之上的天空,瞳孔里的光逐渐涣散,从喉管处仍发出嘶哑的声音,唤着 “缃儿,緗儿...”

    怀谷很想去看那女子的结局,可那些象突然便化作一团白雾,托着他的身体缓缓升入空中。而虚空之中又传来那个飘渺的声音:“ 前世之缘,已随你落发之际了断,莫要贪恋;生死事大,汝之使命,不在儿女情长,而在于弘法利生...”

    他从定中醒来,仿佛已在三世之中走了一遭,而他的结好似也解开了;“轮回业苦,莫要贪恋。”

    第二天,他给师父打了电话,师父只说 :“ 很快解封你就能回寺了。” 他在电话这头几次想对师父说些什么,却屡屡欲言又止。最后,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传来师父慈爱的声音 “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

    撂下电话,他想,师父永远是师父啊!

    那个饭盒里再也没了纸条。

    高铁通行的前一天晚上,他终于撕碎了那张被他团成卷儿的,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字条。看着它绽放出火苗,最终化为灰烬,连带着他心里的那根线,燃尽香灰里。

    他和旅馆老板打好了招呼,并交给她几串菩提子,一串是送给她的,另外两串是给杜居士和姝予的。他不打算提前说,只是不愿再给别人带来麻烦,最主要的,他不喜伤情。

    老板说 “小师父,你走了还有点儿舍不得,希望以后你能常来。”

    “聚散随缘,缘起缘灭,缘起因缘生,缘尽因缘灭;每人都是旅客,人间的旅客。”

    门开了,一个衣着得体略显稳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盯着怀谷边走边看,待她走过,老板压着嗓子说 “你知道她是谁吗?”

    怀谷摇摇头。

    她就是你隔壁那男人招来的,“X姐”

    怀谷眼睛放大,很是难以置信 “ 她?”

    “ 是啊,就是她,附近人都知道,看不出来吧!”

    法师的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嘲讽,反而是无限的惋惜与悲悯。

      “每个人都有两次隐藏自己的机会,一是通过各种光鲜衣物隐藏的肉体;二是皮囊之内隐藏的灵魂。 但是,无论怎么隐藏,终归是一叶障目,骗的了任何人,却永远也骗不过自己...”

    年轻的法师这时又从僧衣内里拿出另一串白玉菩提,“ 这个请你给她。”

    “我相信,她也曾有一颗无暇的灵魂,就如这白玉菩提子。今天她若能以一串菩提子与佛陀结下一段缘,在相续里种下一颗菩提种子;假以时日待因缘成熟,必能得渡...”

    老板双手接过那段白玉菩提,只见它颗颗相连,果真如白玉一般玲珑剔透闪着光泽,她小心放于抽屉后问法师 “ 小师父,那您这是要准备回哪啊 ? ”

    他目光坚定,挺直身躯,昂头望向门外的天空,此时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道心了。

    他说:“寺在东山,归途为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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