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寻找一个形式,一片足够收纳云雾的旷野。然而它的细部是那样经不住凝视——在那些灌木的下方,我将无能为力于一个真菌的幽暗的视野:我怎能不将那更广大的,不可言说的模糊——笼罩所有的雾,同一个微小的蘑菇的生长联系起来。
仅仅是想象——它注定在那种地方生长:隐秘的,潮湿的,苦涩而收敛着。当我说出——我爱上了雾天的感觉——的时候,我怎能不幸福地幻想着我成为一种模式下的存在——就在那雾中。
大概是杨绛先生描绘过一种置身于雾中的自由:从刻板的姿态渐渐开放了,从众多的目光中脱身。雾中的确有一种自由。但那是类似于休眠的自由——携带着温暖的衣物与冬之记忆的底色——是一种天然的倦意。
想象一个蘑菇会如何去感知自身:一个蘑菇就是一整片旷野的神秘感的总和。但不要过分地将它拆解,请保留它的柔和的完整性——在哪棵树下,被苔藓所环绕着,没有任何一处会更突出,或者像人的大脑和手一样受到遗传的眷宠——那些没有差别的生命感:那些曾怎样回馈着触觉的柔软的组织,微小的水系的缓缓的流动——正在抵达各处,抵达各处:没有冲突,没有多余的和缺陷的,没有一切翻来覆去的东西。多么可爱的沉闷与笨拙。
这便是雾的姿态。我爱上它——那更宏观的,只因我也想成为它怀中的那些——被角落所拥护的菌子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采摘你们。
我怀念那样的时刻——仿佛没有苏醒的黎明。我会心安理得地穿得更多。在雾中穿行着,它们即使那样浓密却不滞重,我感到仍得以生长而不是被抑制了。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看向人群吧,他们几乎是本能地驻扎在雾气中。在我的身边响动的,那些本能呵——我的家人们:我愿意这样称呼每一位。在这别样的拥挤之都,在永恒的流逝中的水汽的蒸腾之地,我们正构成着一支队伍——蘑菇,我们是它神秘的生长中的所有不息地涌动的细节:我们——作为使命的选中者却也模糊而不自知,多么可爱地就接受了一切。(我们知道日常中被说——你真是可爱啊——意味着一种责备。但这里我想强调同一起源下的可爱中的悲剧意味。)
缓缓地,我们在前进。我们都低头沉默不语。我们似乎要表现着睁开眼睛也比以往更困难了些,我们靠得似乎更紧了一些。这样的时刻不是令人熟悉的吗。当那些更宏大的变得不明晰的时候,当所有普通的、有点愚昧的我们感到了动荡但却总是被蒙蔽了什么——当我们美丽的队列之中没有站出一个可恶的清醒者,宣称着他了解那些天空的想法,知道这大雾不过是昨夜的雨的遗留——如果我们有幸,就这样行走着:一株小小的蘑菇,在它呼吸的,那有限的一片灌木的浓荫中的空气里——那承担了它全部的、专注的、那么单纯,单纯到笨拙的也因而是,高贵的生长——我想要我所在的队列,也能这样走下去。
萨特曾写过一个怪人,他爱上了甚至是集中营中的拥挤的感觉。在这种令人落泪的异样的感情中,他将人群变成了一种更宏大的东西了。他已经超过他们了。他——和同样在拥挤的惨痛中有着类似的无奈的注解的人们,他们已经超越了却选择含着泪水落回了众人中间:他们都可以被称为可爱者。
三岛是可爱者——他完成了最后的事业——当他用一种类似于蘑菇的情怀回到众人中间,同他们共赴生死。我不敢想象——在人群中,在无数涨满着意志的臂膀的荣光里,却有多少人怀有一种来自蘑菇的激情。有多少人愿意以他们生命的,被他们以岁月与泪水所供养的某种最高的形式——去宣告,他们宁愿选择一种无可抵达所带来的安慰,于是他们在进行那么多之后选择沉沦,成为广大中的一部分。
漂泊的文艺女神——她有太多颂歌,向那神秘的,令她诞生的主人质问:为何在她心里留下一种沉陷,一种苦涩的信念,却又不再说明了,不再指引一条道路。然而老鼠也不会在已然崩溃的土丘上打洞——人们究其一生,哪怕是在坟茔或是外太空的地方,也要寻找一处安居。只有女神在永恒的质问与纠葛之中。因而,遗落在大地上的文艺女神的后人,他们或许懂得一种唯独的,有关眼泪的意义。那便是当他们看到一株蘑菇:
——Things are what they are not but not what they are.
那么陌生,那么令他们震悚的单纯——因而是那么亲切。他们热泪盈眶地走向了反面:因而最高贵地,维护了那个永不能抵达的正面。
有些蘑菇在不见天日的幽秘中生长了又消亡——就像有些身影投入迷雾便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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