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烟花三月的江南草青柳绿,勃勃的生机像是等不及节气的流动,按捺不住要迸发。
烟火袅袅的早市人声鼎沸,一身粗布衣服的男人形容不羁,说不羁实在是有些抬举,可以说是落魄不堪:发髻乱糟糟的,像是半月没有梳洗过;腰间别着个破酒壶,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暗红的铁锈,里面装着廉价的酒水;手里牵着一头骡子,跟主人一样瘦得排骨具现;嘴里叼着根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村野小调。引得往来行人纷纷瞩目。
落魄的人在这繁荣昌盛的江南重镇实属常见,然而与男人穿着截然不同的是其惬意舒适的神态,完全没有落魄之人该有的样子。倒是与名字相符——舒然。
舒然牵着他的瘦骡子,径直来到临安城最气派的酒楼。门口迎客的小二虽然内心极度看不起这个蓬头垢面的野人,却也做不出轰人的举动。只得客气的将舒然迎了进去,问他上些什么酒菜。
舒然笑眯眯的开口:“就上这楼里最烈的酒,最香的肉。”说罢就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安然入座,丝毫不在意小二些微抽搐的嘴角。
本想提醒他酒楼价高的小二看到舒然不知何时放在桌上的银锭子立即喜笑颜开地跑去报菜。
舒然品一口小二刚倒的这据说是江南一烈的东风破,有些失望,虽然入口爽利,却比之大漠里的烧刀子差了些畅快。不禁微微摇头。
舒然从京城一路晃过来,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自然不缺这一壶酒的银子,可再多也是没有。他一向随性,二两银子的东风破喝得,三五文钱的浊酒也喝得,手里的银子有几个花几个。
正喝的舒服,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从胸腹几处大穴袭来,几处齐发,疼得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酒杯,赶紧放下以免好酒洒落。心下得意,亏的自己反应敏捷,酒才一滴没洒。
小二上完菜就一直有些在意这个奇怪的客人,此时看他满头大汗,整个人都有些抽搐,赶忙上前询问。
舒然忍过这波疼痛,才让小二放心,只说无妨。待小二离去,才苦笑起来,呵,白天也开始发作了啊。
自从离开“天罗地网”,受了七星之刑的身体像漏气的鱼泡,日日萎缩。
所谓七星,便是在胸腹七处大穴分别以内力钉上一颗毒钉,连成的图案似夜晚的星象,钉子什么材质只有天罗地网的主人舒夜知晓。
受了这七星之刑,内力尽失,全身经脉凝滞,四肢具废,三月之内必殒命。
可这七星也不能平白给了寻常人,乃是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组织天罗地网专门用来惩戒叛逃者。说是叛逃,也不太适宜,是入了天罗地网却又想脱离的。
天罗地网不单单是针对暗杀目标,也是对的所有执行暗杀任务的杀手。入了组织,就再也无法出去。就算受了七星之刑,也是要受到追踪的,何人,在何时何地死。就算是曾经最受舒夜看重的舒然也不例外。
三月之期,如今已过去一半,除了这每日必来的剧痛,舒然的内力已失了五成,人却还如常人一般行走,偶尔还能逞威风锄强扶弱一把,并无经脉凝滞、四肢具废的前兆。
身为天罗地网的主人舒夜最得力的手下,舒然自然能够耳濡目染到一些内部机密,加之先天聪慧,倒也给舒然研究出些名头来。
比如独门易容术以及七星的缓解之法。七颗毒钉半个时辰内一齐入体,三月之内必然丧命。可每隔半月钉一颗,期间加以药物调理脉络捎带去毒,虽然只能延长三年时间,却也能落得三成内力,行动如常。
舒然虽是舒夜一手教养长大,却实在厌烦了这出生入死暗无天日的生活,尤其是三年前他查出自己的身世,更是坚定了离开的决心。那之后他便有意打听七星,终于在一年前找到了破解方法,半年前集齐解药,便开始了出走计划。
月余前,舒然当着主人舒夜的面亲自钉下第七颗毒钉,便轻点脚尖,飞跃出基地。
最得力的手下叛出,舒夜不是不震怒,那一瞬他是想杀了舒然的。一贯大筹在握的上位者看了舒然身上的七星,不知怎的生了怜惜,便大手一挥,放了舒然离去。
可他没想到舒然会仗着易容之术和对组织的熟悉逃出了天罗地网的监控。还从没有人能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舒夜一怒之下处理了几个追踪者,又将舒然出走的消息放了出去,亲自处理他。
吃完酒,舒然又牵着他的瘦骡子悠哉悠哉地晃荡在临安的大街上,走乏了便将坐骑寄存,自己找了个街角躺下,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琼台夜未央 风晓二
都说人生百态,一点不错。舒然懒得分神给喧嚣熙攘,哪个姑娘卖身葬父,哪个娃娃哭闹要糖吃,哪个小贩缺斤少两,管他屁事。因此舒然躺得理直气壮,躺得悠然自在。
只听叮咚一声,舒然感觉到腰间的酒壶被人打穿了,只好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手忙脚乱的拎起来用嘴接酒。半壶酒进肚,他才一抹嘴巴,看向暗器飞来的方向。
一男一女逆光而立,舒然看不清二人的样貌,只嘟囔着“又不是你家墙角”。
轻柔的女声道,“侠士你误会了,我师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请你喝酒。”
舒然心想这人真是睁眼说瞎话,自己这副德性,说侠士也忒虚伪了点。打破我的酒壶还说是请客,这年头女人都这般没脸没皮了么。
女子似乎看出他所想,指了指他的脚边,果然有一粒碎银子。舒然感觉假面下的脸皮烧的慌,罕见的不好意思起来。
捡起银子,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这才看清二人样貌。女的娟秀可人,男的稍显磕碜,一张大脸,五官却抱团挤在一起,看的舒然都想用手给他抻开。
女子尚看不清舒然何时出手,只听嗖的一声,面前就有三师兄伸手挡了,正是那枚用来请客的银子。
“我也不是故意的,失手失手。”舒然虽然说着抱歉,语气却一点都没有抱歉的意思,幸灾乐祸的很。
“狗咬吕洞宾。”三师兄翻了个大白眼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乞丐,“清漪,我们快去采买吧!”
清漪也有些尴尬,师父教她“锄强扶弱”“仁义礼孝”,却没教她怎么应付死皮赖脸。因此赶忙趁着三师兄搭的台子下来,“这位侠士真的误会了,我跟师兄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舒然撇撇嘴,正派人士果真无趣至极。刚才那二人的功夫不错,虽然与全盛时期的自己不能相比,但也算中上。可眼下自己只剩三成功力,还真避不开他们突袭。总归正派人士们也不会偷袭他这样的“乞丐”。
虽然功力锐减,可耳目还是聪明的很,舒然自然也听到那二人的质疑声,“那个乞丐不简单,清漪小心为上啊。”
“他刚才那一下子着实吓到我了。”
舒然突然有些得意,可他也没明白自己得意个什么。
舒然和他的瘦骡子在西湖边溜达着,每隔三天就要去喝一壶东风破。喝完第六壶的时候,这个邋里邋遢却又不缺钱的奇怪男人就消失在临安城了。
不知是阳春三月的临安太腻,还是东风破太醉人,舒然折北西行,再无停留。
琼台夜未央 风晓三
漫天风沙里,隐约有一人一骡缓缓前行,人瘦,骡更瘦。
舒然麻布包头,还是满脸满嘴黄沙,此时的他就算撕了假面,想必也无人认得,只因越来越频繁的蚀骨之痛折磨的他不成人样。
还在天罗地网的时候,舒然可称得上是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的他一点不像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倒像是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士。
三个月过去,舒然双颊凹陷,眼圈发黑,脸色蜡黄,活像个饿死鬼。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坚毅。
大漠留下了瘦骡子,舒然是独自一人到的黑风城。边塞之地,原本人烟稀少,如今却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幸好当地民风彪悍,才不至于被欺负了去。
舒然照例去了城里最大的酒楼,点了最烈的酒,这次他没有一口一品,装满酒壶,不经意地问店小二,“没有东风破?”
小二一愣,不待回答,舒然便大步离去了。
舒然刚踏出客栈,一行人便擦身而过,进了客栈,隐隐听到洪厚男声“一桌酒菜,五间上房”。人群里水色衣衫的女子引起他的注意,是她?舒然不自觉皱眉。
三日后。
黑风城外东南二十里,百余江湖人集聚,个个都是各门各派的佼佼者,面色严肃,神情紧张。从正午到三更,众人无功而返。
又三日。
黑风城外东南二十里,舒然隐匿在人群中,从正午到落日,三更一到,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玄天术士手中的星盘,塞外烈风霸道,却吹不动这百十号人中间的紧张,指针终于有偏转,一时间众人齐齐吸气,立刻四散开来,抱团商讨。
陆鸿兴低声询问玄天术士,“大师,依你看,今夜有望?”
玄天抬头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夜空,黯淡无星,捋胡一叹,“天意难测啊。”
清漪闻言,不禁担忧的看向陆鸿兴,“师傅,这......”
“清漪,听天由命吧。”
“是。”虽然难掩失望,清漪还是应了。
众人商讨完,便按照各自的计划执行,陆鸿兴一行人也向星盘指示的方向掠去。
一个时辰后,玄天看着舒然,挑眉道,“小兄弟何不去探宝?”
舒然朗声一笑,“这宝怕是探不着了,有些事却是要向大师请教。”
“请。”
“敢问大师,二十年前可否到过瑶山?”
“确有去过。”
“再问大师,当年在瑶山可否知道一个名为东风破的酒坊?”
“确曾知道。”
此时舒然身子微倾,双拳紧握,目光如有实质射向玄天,用尽力气方能按捺住戾气,“大师可知道这酒坊老板夫妇为何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天命难违。”
“呵,天命?是你出卖了他们!”喝罢便冲向玄天。
玄天一介术士,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敌不过曾经的头号杀手,舒然迎面一掌被他侥幸躲过,掌下的毒针却是躲不过。
舒然并无耽搁,深提一口气,向陆鸿兴一行离开的方向奔去。
琼台夜未央 风晓四
江湖人手中的藏宝图自然是假的,真图在二十年前就被舒然的亲生父母销毁,舒然——原名冉书一家受前朝皇帝所托守卫图纸,不知为何被当今江湖知晓,因而引来了杀身之祸,所谓的名门正派!
二十年来,舒然未曾忘记这切骨仇恨,查明真相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布下这假宝藏的复仇大计。
等着这些人的,便是万箭穿心的死路。
舒然到了洞口,越往深处,血腥味越浓厚,痛苦地呻吟声也逐渐清晰。他仿佛看到众人触动机关的慌乱与面临死神的恐惧。
他随手捡起一把剑,慢慢前行,不顾脚边活人渴求的眼神,等踱过去便反手一剑封喉。
山洞最深处,地笋尖、山壁上、重石下全是死人和将死之人。
等他踱到陆鸿兴处,一眼便看到血中的那抹水色。
舒然屈身,想仔细地看清那姑娘的眉眼,心下一紧,不等直起身便急速向后掠去。
他快,清漪更快。
清漪一跃而起将手里的匕首送进舒然腹中。
“七年前你可去过金陵?”
“确有去过。”
“七年前在金陵你可见过一个叫清誉的男子。”
“确有、咳、见过。”
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糊了清漪的眼睛,她好似看到了当年父亲也如舒然这般,躺在满是血水的地上,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用尽力气问了最后一句,“你可是杀了清誉?”
“确有其事。”说完舒然便闭上了眼睛。
七年前正是他的巅峰时期,接过的任务、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却也清楚的记得他的猎杀名单中并无清誉此人。
舒然惨然一笑,仍闭目着,喃喃道:“舒夜,我果然还是逃不出你的天罗地网。当年你挖出酒坊秘密卖给江湖人,害我全家丧命。如今又在我大仇得报的快意时刻捅刀子。姑娘,终究我也不是好人,死有余辜。”
清漪从舒然的话里察觉出不对,却无法相信自己杀错人,大喊一声,便双手握住匕首,不断地拔出又刺进去,等她回过神来,舒然已死的不能再死。
清漪崩溃地伏在血泊里大哭。
不知舒夜何时进来,轻蔑地瞥了一眼蠢女人,抬手一个暗器便了结了清漪性命。
走近舒然面目全非的尸体,俯身抱起后便向外走去,终消失在漫天黄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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