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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听故事
家乡狮子山下是个大水库,水库大坝附近有一栋房子,白色的墙壁,灰黑色的屋瓦,油漆的大门,门槛两边还有石头门墩,门墩最外边是半圆形的,雕刻着古朴图案。房子是兴修水库时建的指挥所,1964年水库竣工,工作人员撤离,房子就空置下来。那是村里唯一刷白墙的房子,我们都叫它白屋。
白屋周围栽了一些梨树,春天,新叶嫩绿,梨花雪白,夏秋之时,树上结满梨子。远远望一眼,是一幅美丽而宁静的图画。
但儿时的我,因为奶奶的故事,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比如记忆深刻的那一次,奶奶一边在有灯下忙着剁红薯藤,一边给我们讲着:
有个人要翻过狮子山去巴陵,走到山下时,天色暗了下来,他见山脚有间白墙黑瓦的房子,就去投宿。半夜,他迷迷糊糊中听见奇怪的笑声,睁开眼睛,才发现床的另一头还睡了一个女人。她已经坐了起来,披散着长头发,遮住眉眼,吃吃地怪笑着,露出又尖又长的牙齿,在黑暗里闪着绿光……
我靠门而坐,裂缝的木门不时有风灌进来,我感觉脊背一阵阵发凉。油灯跳跃着,把奶奶的身影映得特别高大,在墙壁、房顶上闪动变幻着,奶奶手中的菜刀上下挥动,闪着白森森的寒光。又一阵风钻进来,我打了个寒战,感觉背后有一双绿眼睛阴冷地盯着我……
是的,奶奶喜欢讲鬼故事,夏日乘凉时讲,冬日火塘边讲。奶奶的鬼故事内容还特别丰富,那个没有眉目鼻口的是光面鬼,吐着长舌头的是吊颈鬼,披着长发长相漂亮的冤死鬼。明明上一句还在讲嫦娥,下一句嫦娥就变成了女鬼。有时候我都奇怪,难道奶奶肚子里有一眼泉水,专门咕噜咕噜往外冒鬼故事?
那么多的鬼故事中,往往会出现同一所房子:白墙黑瓦,油漆的大门,窗户上还有木窗叶可以开关。
那不就是水库附近的白屋吗?那时的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么美丽的房子,总是出现在恐怖的鬼故事里。
也许是它太美了,美得让小村里的房子自惭形秽?
那时小村的房子,大多数是土砖砌成,在黄泥巴里和上草茎糊墙,大门是厚实木板钉起来的,有大大小小的裂缝,让屋里的人可以看见外面的日光树影和路过人的身影。窗户就是几根细木柱子,寒冬腊月,有些人会蒙上透明薄膜,更多的一年四季敞开着,野猫,鸟儿和树叶就会从窗户进来。还有一些房子则还是茅草屋顶。
在这样的小村里,白屋显得格格不入。它孤独地站在小村水库大坝外,离它最近的人家也有一里左右,最主要是,房子里没有人住。
大概里面住的都是鬼。
那时候我们都这么想,所以,即便从水渠路只要往北走过四五十米的小坡,就能站到白屋门口。但即便是夏日,白屋门前的梨树上挂满了果子,我们也只能把口水吞下了,远远望一眼,然后走远。
贰 探白屋
虽然对白屋畏而远之,但好奇探险是孩子的天性,所以心里总是生起探究的欲望,而且我们馋那些清甜的水汪汪的梨子呀。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在大坝下水渠里玩水取凉的岳远在潜泳了好长一截后露出头,抹了一把脸喊到:“有人敢去白屋吗?”
这一声,水渠里的男孩子水渠上的女孩子们都静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几个野小子应和起来:“敢!”
“不去的是小狗。”男孩子们围成一团,开始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仪式。
不多时,十来个孩子在白屋前的坡路上排成一队,由岳远领头,开始了冒险。我混迹在队伍中,心里砰砰直跳,拽着小河的衣服往前走,小小的一段路,我们走走停停花了不短的时间终于站在了屋檐下。
岳远趴在窗户边往里张望,我们也依葫芦画瓢。我看到的是一间卧房,一间大床上铺着稻草,不知道陈了多少年,稻草已经失去它原本的黄色,呈现出土灰。床头一张八仙桌,桌子上堆积着新新旧旧的叶子,有个缺角的瓷碗 ,一把倒扣的瓜瓢。两把有些发黑的木椅子,一把靠在墙边,一把倒在屋子中央。屋子里到处积满灰尘,挂满蛛网,我们的到来让一只大蜘蛛手忙脚乱,爬到挂蚊帐的床架上,消失了……小河把手从窗户里慢慢伸进去,然后猛地抽回来:“好凉。”然后转回身走出了梨树阴,站到了太阳底下。
但很快,那让人害怕的凉意让树上的梨子赶跑了,陆续有人爬上树,摘了梨子吃得满腮帮子鼓鼓的,汁水都漫出了嘴角,树下的开始急不可耐的喊叫:“给我一个。”
“好甜。”
“不行,这个我要留给我妹妹。”
……
我们完全把白屋抛到了脑后,树下一片欢腾。
我捧着个梨子吃着,被一对蓝色的大蝴蝶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它们轻盈翩飞的身影追到了白屋旁绿豆地里。
“有鬼呀——”不知谁一声大喊,我惊住了,转身想跑,腿却有点不听使唤。眼见着树下树上的伙伴们瞬间逃离远去,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追,但一株株绿豆阻挡着脚步,我摔倒了。待我再次站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女鬼!
叁 忆知青
女鬼穿着白底蓝条格子裙,皮肤很白,是奶奶故事里的漂亮的女鬼!恐惧一下子占据了内心,我呆呆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但是,她又跟故事里的女鬼不一样,她的长发没有披散着,而是扎成辫子搭在胸前,还系着白色手帕。她的眼睛也没有滴着黑眼泪,而是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女鬼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要拉我。
她的手好白!奶奶说过女鬼的手就很白!
我往后缩着,但她还是抓到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暖和的?奶奶不是说鬼是冰冷的吗?她用与我们不同的口音告诉我不要哭,然后牵着我的手往绿豆地外走,我脑袋懵懵的,居然乖乖的跟着她走了。
走出绿豆地,走过一截长满茅草的小路,抬头才发现白屋后面还有间茅草房,房前围了竹篱笆,篱笆上攀爬着又细又长的绿色藤蔓,一朵朵五角星形状的红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藤中间,宛若夜空的星星。走进竹篱笆,里面的地面平整又干净,靠着竹篱笆的地面有一排绿蒜样的青草,开着密密的小花,那些花朵洁白而晶莹,也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漂亮的女鬼姐姐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若有所思,有些不快乐的样子。
她见我们来了,笑一笑,把手中的红薯递给我。我迟疑着接过,咬一口,是真的红薯!
女鬼怎么会这么温柔,她们不都是凶神恶煞的吗?怎么会给我东西吃?她们住的地方怎么会这么美?女鬼也喜欢看书吗?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儿涌了出来,我就觉得她们根本就不是鬼,是仙女姐姐,哼,奶奶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想到这里,我竟然不那么害怕了。
我吃完了手里的红薯,摘了几朵五角星花,听了丑小鸭的故事,还知道兰花草,知道了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知道她们一个叫蓝菲,一个叫方晓东,是从很远的地方下放到这里的,难怪说话跟我们不一样呢。
我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干净的竹篱笆小舍和会讲故事的姐姐,当我依依不舍告别茅草屋经过白屋时,居然觉得它一点也不可怕了,我甚至是摸着墙皮,一蹦一跳,不紧不慢地从地上捡了一个梨子,然后出现在伙伴们眼前的。
伙伴们聚集在水渠路上,看着我蹦蹦跳跳哼着歌从白屋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小河跑过来一把抓住我,摸摸额头,摸摸手,然后呵呵地笑了。估计也是发现我有温度,没有变成鬼吧。他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了很多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毕竟那时候我才读二年级,就感觉被他们当成小英雄。
回到家跟奶奶好一顿理论,后来也不怎么听奶奶讲故事了,而是有空就往白屋跑,听兰菲姐姐她们讲故事,冰雪王子,豌豆公主,黑天鹅……那些故事与奶奶讲的完全不同,更加新奇有趣,让人浮想联翩,我的世界仿佛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我成了茅屋的常客,我模仿她俩说话温和有礼的样子,学着和她们一样把背挺得直直的,我喜欢她们给我梳小辫,喜欢她们把我的小黑手洗白了,把指甲剪得圆圆的,喜欢她们摘了野花青草变成花环戴在我头上,喜欢她们带着我摘梨子。蓝菲爱笑,做饭好吃。晓东则经常愁眉不展,有时候发呆流眼泪,看到她不开心时,我会给她唱歌谣,给她擦眼泪,有时候就站在她旁边不说话,她会摸摸我的头,含着眼泪笑笑。
冬天来得很快,伙伴们再也不来白屋了,而我依然在星期天的时候来一趟。
那天,我远远喊着蓝菲姐姐时,没有得到往常开朗的回应,原来她们已经离开了!我站在茅屋前,看着竹篱笆上枯萎了的五角星花藤,看着梨树落光了叶子,把黝黑的枝条伸在越来越清冷的空气里,哇哇大哭起来。哭完了,想起上次回家时,晓东姐姐给了我一本厚厚的故事书,要我好好读书,说再过一两年我就能自己读里面的故事了,而且小村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长大了可以去看看,那是在跟我告别啊。
那时的我并不懂,只是把那本书当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带回了家,经常翻开看看,为了能自己读那故事书,我竟然开始努力学习,后来,我成了那个偏僻小村里唯一一个读书出来的女孩子,现在想想,两位知青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吧。
后来很久没有去茅屋,没有两位姐姐就没有故事,也没有了快乐。第二年春天,看着白屋前梨花满树,我再次来到屋后。茅屋和竹篱笆已经拆除,那地方被翻挖平整,要种些什么了。
我怅怅然不知该怎么办,跑到白屋前门墩上久久坐着,看满树嫩绿的叶子在春风里摇曳,看几只早莺在树枝间跳跃鸣叫,看一片一片白色的梨花花瓣如一只只小蝶,轻悠悠飘落下来,想起蓝菲带我看蛛网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时,她说我的眼睛很亮,会看到世界上的每一朵花每一根草其实都很美,那一刻我似乎懂了。
后来回老娘家时,总要去白屋看一看坐一坐,如今年将五十的自己仍然对大自然葆有细腻的观察和极大的热爱,是不是她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美好的种子呢?
前些年,为了加固水库大坝,挖土机将那里变成了一个小山窝,没有白屋茅草房,也没有了竹篱笆兰花草,一切都湮没在时光的河流里,但那些记忆却如花儿般一直开着,鲜艳而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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