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功

切。斩。劈。剁。砍。剜。剔。旋。拍。敲。砸。刮。撬。等等。都是刀功的展示。

就说切，得有推切，拉切，锯切，直切，铡切，滚切之技。一块肉，可片，条，丝，粒，末，球，茸，段。

单说片，柳叶，骨牌，月牙，马蹄，凤眼，韭菜，鱼腮，棋子……

一个厨师，好大厨，刀功了得方可。刘恒定就是这样一人。

刘恒定，袁店河西大王庄人。有大王庄，就有小王庄，两个村上的人都姓王，一个族家。有三五岁孩童，人小，辈高；另有王姓五六十岁者，一问，立即点头哈腰，“小爷，我得喊您小爷。”这是王家人的事。

刘恒定不，他就按照自己的感觉，称呼他人。所以，在他的称呼下，王氏族人中，同辈的也不同辈了，不同辈的也同辈了。有些乱。不过，王家人也不怪。

为啥？刘恒定一个外姓人。是某一年从上流冲下来的，晕了头脑，不知道了东西南北，人们就叫他刘姓。无法计较。

还有，刘恒定刀功好。

刘恒定有好几把刀，大的尺把长，小的寸许。牛，猪，羊，鸡，包括鹌鹑，麻雀，如何宰杀、烹饪，他都有自己很好的技法，讲究得很。

他说，哑巴牲口也有灵性，最好是一刀下去，如电如风，没有疼感。

靠着这几把刀，刘恒定在袁店河上下足够吃喝。之余，他就放羊。

袁店河水好，草好，不放几只羊，对不起这水这草。有些日子，上头不让他放羊，要求过集体生活。刘恒定不接茬，赶着羊进了河滩。水多，草深，林高，没有人找得到。渴了，喝水。饿了，宰羊。

刘恒定就这样过着日子，悠悠如袁店河的水。

后来，大饥荒了，人们都进了河滩，什么都变得主贵了，都可以成为吃物了。刘恒定也就成了富有的人，他还有几只羊！

这在当时，刘恒定太富有了，富有得一直看不起他的人主动给他提亲，要把比他小十几岁的大姑娘说给他。刘恒定摇头，“嘿嘿，我没有那想头了，就喜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可是，羊们得吃东西。水湾里的浮萍都被人们捞上来晒干捣碎磨成面吃了，羊们吃啥？

刘恒定吃啥，羊吃啥。人们劝他把羊杀了，他说，得留根。恁多年了，得有羊传下去。

那年冬天，天极冷，下了溜冰，整个天地像是被冻成了一块儿。刘恒定就杀了一只羊，在袁店河桥头架起一口大铁锅，配上水，放足了辣椒，熬羊肉汤。

说是羊肉汤，肉很少，舍不得放，主要是为着有羊肉味儿的热汤儿。谁来谁喝，特别是过往的人，冷啊！有这一碗又辣又热的汤水，活了不少人。

那些年，人们一直吃不饱。可是，精神头儿高，搞批判，写大字报，就贴在袁店镇的一街两巷上。浆糊，草纸，上面供应量高。你刚写罢贴好，我就又来贴上，一层又一层，风干了，翘卷着边角。

浆糊，是面粉打出来的，有着面香。草纸，是麦秸秆做出来的，做得粗糙，还有着丝丝絮絮的麦草。这些，羊，喜欢吃。

刘恒定就赶着他的几只羊来了。三四只，四五只。羊在前面走，刘恒定在后面跟着，腰里别着那把大砍刀。羊走着，吃着，就吃街两旁墙上的大字报。

浆糊，草纸，对于羊们来说，好吃，是美味。羊们就弓起身子，前腿蹬在墙上，后腿直立着，一条一条地吃，一片一片地吃，就像在袁店河边啃草，小胡子一颤一颤。

开始，是乱吃，两边同时进行。后来，就有了规矩：进街时，吃左边，出街时，吃右边。不走回头路。刘恒定不用操心太多，就是一声两声口哨，长短不一，羊们听得懂。

有天下午，羊们正吃得欢，县上来了领导，见此情景有些光火，说是“破坏革命大好形势！”正在石狮子前迷糊的刘恒定醒了，睁眼，打声口哨。羊们就咩咩一片，夹着尾巴，围拢了刘恒定。

然后，刘恒定和他的羊们就出了街，下了袁店河。县上领导吆喝人们去撵，人们都装聋作哑，各忙各的。

八月节了，刘恒定杀羊。配冬瓜，各家各户都尝上一顿香。

春节了，刘恒定杀羊。配萝卜，各家各户都包饺子，给刘恒定送来。

刘恒定不吃饺子。吃狮子头。肉三肥七瘦，先片，薄片。再条，细条。再粒，碎粒。再茸，成细茸。再配姜末，蛋清，细盐，顺一个方向搅……

刘恒定说，做狮子头，片，条，粒，茸，刀功要全。得一下一下来，要是直接将肉剁碎，即使剁成肉末儿，同样的配料、火候，也不好吃。

不是那个味儿。

刘恒定说，刀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