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的购物车

陈可的购物车

1

女人都爱购物。

尤其是陈可。

爱购物女人分两种，第一种，是指划定范围，对比挑选，论实用、价格、质量、款式，分门别类综合打分，只选对的不选贵的，比如超市大妈。第二种，是指无论时间，无论地点，只要喜欢，奏！四！买！买买买，买个年轻不回头，立定当下，买出个灿烂未来，比如陈可。

陈可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一届入职，在不同的岗位工作。

我亲眼见识过她的实力，商场里一手拎七八个纸袋，甩着头发去结账，纸袋里满满当当，装着款式各异的鞋子、衣服、包包，结账时从脖子上取下围巾扫码，还摘下墨镜说：这个也一起刷卡。

那些纸袋上印着排列精致的Logo，我随便找几个百度了一下，弹出来的价格，都贵得吓人。

坊间有个说法，曰几袋长老，此叫法源于丐帮。大体意思是当你买到第几个纸袋的时候，你就身无分文，赤字连连，下个月得靠吃土过日子。

这当然不包括陈可，她有一张深不见底的信用卡，现金吞吐量惊人，她只负责刷刷刷，到期自有人代还。

陈可工作性质特殊，没有大把时间购物，为弥补遗憾，她迷上了网购。

她网购入行较迟，却达到了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度，见识过刷屏购物没有？就是整页整页地买，打包扔购物车里，而后一键付款。

那叫一个潇洒。

每天，楼下的传达室里，快递会堆成一座小山，其中半座属于陈可，她每天坚定不移，搬运着山一样的东西，叩石垦壤，无论寒暑，天天反焉，我们都喊她愚公。

公司楼层不高，快递小哥节约话费，通讯基本靠吼。

小哥儿骨骼精奇，吼功了得，声音底蕴十足，穿透力极强，像维塔斯的歌剧，二！

每天楼下，准时准点响起一声爆裂般的嘶吼：陈可！有你快递。

声音顺着狭窄的楼梯，盘旋直上，振聋发聩。

年前开会，公司老板正绘声绘色地讲：“创业要实、谋事要实...”

“陈可，快递！”楼下嘶吼哥振聋发聩飚高音。

台上大吃一惊，擦擦汗继续说：“这个...那个...我刚讲到了哪里？”

“陈可，快递！”楼下嘶吼哥振聋发聩飚高音。

台上表情严肃，喝茶压惊。

“这个，陈可是哪果？”

陈可木然地举举手。

老板用很诚恳的语气，一字一顿的说“丫给我滚出去！”

挨了批评，陈可反省三天，咬着指甲干上网，强忍着不买东西。

她每天盯着屏幕，看着许多美美哒的东东，就是不能抱回家里么么哒，直忍得额头冒汗，肝胆俱裂。

后来，陈可祭出杀手锏。

年前二次开会，台上老板绘声绘色。

““汉东侯亮平，颜值数你行”，有你快递！”楼下嘶吼哥振聋发聩飚高音。

年前三次开会，台上老板绘声绘色。

““京州李达康，洗洗更健康”，有你快递！”楼下嘶吼哥振聋发聩飚高音。

年前四次开会，老板绘声绘色。

““公安祁同伟，倒台就差你！”，快递！俺的个亲娘哎，这都起些啥名啊”，楼下嘶吼哥振聋发聩飚高音。

陈可修改了签收人姓名。

2

后来相处得久了，才知道陈可是名富二代，她的父亲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身价不菲。

陈可率真善良，为人仗义，敢做敢当，经常请我们吃饭，大家都很喜欢她。

偶尔还能见到陈可的父亲，叔叔非常健谈，为人豪爽，酒量甚高，我们推杯换盏，田忌赛马车轮战，最后摔倒的也都是我们。

他们家的司机把我们送回家。

后来陈可和家里闹得很僵，据说是因为她的个人问题。

陈可有个很是要好的男友，叫大山，贵州人，他们的相识极其浪漫。

彼时陈可热衷购物，衣物巨多，有许多衣物没穿几次就惨遭换季淘汰，闲置不用。一次偶然的机会，陈可参加一个网络慈善捐赠活动，将衣服打包寄往贵州的一所贫困学校，而大山，就是那所学校的支教老师。

村子偏远，大山经常挂着索道，往来于村落和县城，他注意到有一个好心人，会寄来许多衣服，那些服装，不仅质地良好，还叠洗得整整齐齐。

受得关照多了，大山就顺着来时的地址，回了一封浅浅的感谢信，陈可也会礼貌回信，就这样一来二去，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笔友，渐渐熟识。

大山是贵州农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山里的孩子，能走出去实属不易，他们大多选择毕业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融入城市生活。

大山不同，他念想着家里。

大山的故乡在贵州丘陵深处，那里没有高楼不通电，年景不好时候粮食不够吃，人们还会饿肚子，那里是政策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的人们，生活在被遗忘的阴影中。

那里是大山的故乡，他念想着家人，想让他们走出来，融入外面的世界。可是这事儿办起来不太容易，大山思量着总得有人来做，于是自告奋勇，回山里干起了支教老师。

大山说他也不会别的，就想当个老师，在农闲时候教娃娃们念字，大山选择做一颗星星之火，燃尽自己，照亮山村的未来。

他耕耘在三尺讲台，给孩子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他说，那些闪烁渴望的眼神，都是他洒下的种子，春雨秋露，义无反顾，他坚信终有一天，在山的背面，将迎来一片漫山遍野的金黄。

大山告诉陈可，“她的衣服，孩子们很喜欢，他从没见过他们那么开心，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笑容晃眼睛...”

陈可与大山素昧平生，透过书信，她放佛看到了这个男人淳朴的内心。那笔力刚劲的字，好像一双健壮的大手，透过薄薄的信纸，每一笔都写在了她的心里。

后来的许多日子，他们的联系仅限于书信，陕西贵州相去甚远，万水千山，书信时断时续，像风雨飘摇中一根若隐若现的一根红线。

两年后，他们恋爱了。

3

或许难以置信，在当下这个时代，人们有手机有微信有陌陌，在快节奏的生活里，量产着快餐般的爱情，今天分手了隔天再爱，挥霍掉青春明天还能重来。

城市里，每天都上演着叫做爱情的狩猎游戏，男男女女们贴着标签价码，争先恐后地加入，像一支支开盘上市的股票，跳仓转手，买进卖出，直到廉价得不值一文。

所谓的感情伤痕，大多停留在朋友圈里的一个动态、一圈点赞，深度绝不会超过一道创可贴。

有的事情，一旦快了，就会变味儿，比如爱情。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陈可和大山鸿雁传书，力透纸背，将厚重的思念留于笔尖，融入漫长的等待，倾尽心力，谈一场慢节奏的爱情，于清风斜阳，于大雨滂沱，陪伴于每一个日升日落。

那，他们恋爱了，恬淡安静，用笔尖戳穿大半张中国地图，书写爱情的金石之约。

后来陈可去找大山，从陕西出发，一路飞机火车并用，还是走了四天，她甚至坐过滑索，就是挂在身上飞跃大山的那种，底下是奔腾眩目的江河，想想都觉得惊心动魄。

终于在收获的季节，陈可绕过金黄色的麦田，大山就在那里，穿着白色的衬衣，站在暗色的小屋前。

百年前的张爱玲曾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现在陈可站在大山面前，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们看过陈可的微信，那是一张云淡风轻的合影，两个人的笑脸灿烂发光，超过天边的太阳。

他们的见面，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像是赴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穿越了大半个中国，将厚重的一切寄存在最浅的招呼。

两年里发芽生长，破土而出的思念，如今已亭亭如盖，倔强地开出一张笑脸。

大山带着陈可，走遍小镇的角角落落，他把陈可介绍给每个熟识的人。在田陇地头，陈可开心得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她肆意拍着大山的肩膀大笑，说：“哈哈，没想到你本人这么帅，哈哈”

入了夜，村里燃起篝火，大山拿起教学的琴，自弹自唱。

有几句歌词是这样唱的：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

等着落山风吹过。

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

全都是我喜欢的歌...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会自己长大远去

我们也各自远去，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说好了吧。

...

我给你写信你不要回信，就这样吧。”

这首歌来自谭维维《如果有来生》，高晓松作词作曲，那晚由大山演唱，音符跳动，陈可靠在肩膀，心情随着山风飘扬，飘过流淌的小溪，飘过天边的残阳，飘向幸福的远方。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呼吸都是干净的，陈可和她的爱人，拥有同样美丽的心灵，在山野空谷里盛开，像花儿一样。

他们收获爱情的季节，刚好在秋天。

后来他们结婚了。

4

他们的结合承受了无比巨大的压力，为此陈可和家里闹得很僵，甚至连结婚的宴席，二老都未曾出席。

那是一场颇为尴尬的婚礼，没有婚庆没有司仪，大山和陈可摆了几桌，宴请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同事，我很荣幸，受邀参加。

那天的陈可异常美丽，容光焕发，拿着话筒感谢大家光临。

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要嫁，就要嫁给幸福，就像要买，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

那是我参加过最简朴的婚礼，但却掩盖不住真挚的爱情，陈可和大山，全程没有一丝疲惫，幸福地笑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山，嗯，确实很帅，由内而外的帅。

他们的婚后生活颇为困难，没有了深不见底的信用卡，倔强的陈可开始精打细算。

她的购物习惯大变，能不买的东西尽量不买，能网购的尽量网购，她还是习惯性地把喜欢的东西放到购物车，之后又一件件地删除，最后删得只剩一件男士衬衣，是大山的号。

曾经陈可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GUCCI包，价格不菲，在购物车里不停地添加删除，直至下架变为灰色，陈可也没舍得购买。

陈可会熬夜聊天旺旺砍价，买一双袜子，愣是让店小二包邮打折还送东西。

什么代金券、打折卡、积分送礼、满减拼单、好评返现陈可都用到了纯熟极致，让人叹为观止。

是这样的，女人，可以为了欲望头也不回地败家，也可以为了幸福精打细算地生活。

婚后大山选择继续在山里支教，只有等到秋天，山里农忙时候，大山才会给孩子们放个长假，来到陈可的城市，找份工作贴补家用，等到来年开春再返回。

大山来的那段时间，陈可非常开心。热情地招呼我们去她家做客，分享她的喜悦。

大山觉得亏欠陈可，就在沙城一家4S店找了份卖车的工作，大山工作很是拼命，好几个月都是销售冠军。

连庄的奖金很多，我们嚷嚷着让陈可请客。

酒桌上再见大山，感觉明显消瘦了许多，陈可心疼得不停夹菜，劝大山多吃点。

我们热情招呼大山喝酒。

大山喝酒上脸，每次喝醉，脸蛋都红扑扑地，吐字不清地说：“能娶到陈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面。

一次普通的夜班，大山下班回家，兴许是太累，蹲在马路边就睡着了，一辆闯红灯的车呼啸而过带倒了他，他的头嗑在了马路边上。

头没怎么流血，外面都看不到伤口，也不知道是伤在了哪里，总之就是没抢救过来。

大山就躺在那里，像一次普通加班修改作业，抑制不住满身的疲惫，睡得像个孩子。

没人相信他就这么走了，尤其是陈可。

5

医院里，陈可呆呆地看着大山，时不时抬手帮他整理一下被褥。

陈可摸着大山的脸，自顾自地说：“你要是累了，那就多睡会儿。

醒了咱回家，家里给你做了晚饭。

醒了咱就回去，啊。

你看你，一准儿睡得沉，叫都叫不醒...”

同事无人敢接陈可的目光，大家都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

遗体放不住，火化了放在一个小盒里，葬礼在本地举办。远在贵州的家人跑来见大山最后一面，还有许多学生和家长，拿着地里的收成，说：“孩子们不能全来，凑了些路费，派我们几个来看看你。这是他们写的信，烧给你看。”

旁边大山的遗像笑容灿烂，在烛光里熠熠生辉。

以前，大山抱着陈可，小心翼翼，像捧着一生的宝贝，生怕弄洒了一丁点儿幸福。现在，一米八的大山躺在一个小盒里，陈可双手捧着，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别扭，别扭得眼睛刺疼...

而陈可，分明捧着一生幸福的重量，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送走了大山，陈可彻夜难眠。

每次下楼梯她都害怕踩空，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好好琢磨。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就走到路中间，两侧的车流呼啸而过，她惊吓得张大嘴巴，涕泪横流。

夜晚的风鼓动着窗帘，摇曳着透出对面大厦的光，一闪一闪，仿佛什么东西在召唤她过去。她不敢想，害怕得睡不着觉，只好把头埋到被子里，把柔软的被子压成足够安慰的厚度，抱着不肯松开。

每天醒来，被子总是莫名其妙的躺在地上，离她很远。

大半夜陈可在微信里写：

“夜，太漫长，遮蔽了星光

雨，打湿路，你在何方？

为你做的饭菜，已经微凉，那里有一种味道叫做忧伤。

你是否依然坐在对面敲打着碗筷，迫不及待想要品尝？”

...

“内心潮湿，走到哪里都是雨天，

只有下雨的季节，流泪才不会被看见。”

那段时间的陈可，像一个漫无目的的快递，再找不到签收的人。

老板担心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坚决不给她放假。

我们也会找各种理由陪伴着，大山走后的第六天，我们一起聊天。

她说最近在整理大山的东西，越整越乱，刚好我在，让我帮她理一理。

天色已晚，我们约在咖啡厅，我帮她点了一杯拿铁，上面浮着一个拉花笑脸。

她回了个苦涩的微笑，说：“谢谢你，还逗我开心，说说大山吧，他走了我才发现，对他的了解还太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都过去了，纵使再多的回忆，也是无意义的。

如果大山在，他也会希望你放下心结，开心地活下去。”

这种劝说很是老套，陈可沉默了一会儿，眼圈还是红红的。

我偷偷买了单，提议出去走走。

陈可说好。

道路幽暗，天气微凉，陈可裹了裹衣服，在夜色里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5

第二天是头七。

刚好例会，台上老板绘声绘色，陈可无精打采。

忽然，楼下响起嘶吼哥震耳欲聋的一声咆哮：“一米阳光，快乐每一天”有你快递！”

我们震惊不已。

一米阳光是大山的笔名，快乐每一天自然是陈可。

是谁会在这样的日子，开这样的一个玩笑？

陈可一惊，还是冲到了楼下，疯也似地撕开了快递。

包裹里，静静地躺着那个被陈可添加删除无数次，最终下架的GUCCI包，颜色款式，都是陈可专属。订单上写着这样一段话：“老婆，你辛苦了，爱你的大山。”

陈可捧着包，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一个人嚎啕大哭，整幢楼都跟着忧伤起来。

是大山吗？一定是的，这个快递，一定是大山从天国寄来的吧。

台上老板再没有说话，我看到周围几个女同事眼睛里都闪动着晶莹的东西。

窗外一片春意盎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拿了连庄奖金的贵州汉子，熬夜加班为自己的妻子挑选了礼物，那是妻子看了许久依旧舍不得买的东西。

挑选完礼物归来的大山，终于走累了，就靠在路边，安详地睡着了。

那个满载爱心的包裹，穿过一切隔阂与距离，穿越生死，来到陈可的面前，说：“老婆，你辛苦了”。

那一座贵州的大山，跑到了愚公的身边，偷偷告诉她说：“不要哭，无论移到哪里，大山都在你身边。”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熟悉的场景，那天的酒桌，大山不胜酒力，红着脸说：“能娶到陈可，我用光了这一生最多的运气。”

生命是一场旅行，沿途有一个一个站牌，到了一站，总会有人先走，而这次，先走的人是大山。

或许在那遥远天国里还有许多等待学习的孩子，那里缺少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师，于是上帝才把大山叫了去。

每当陈可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们就会这样讲给她听。

在收拾大山遗物的时候，我曾看到了他生前写给陈可的信，信里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

愿你的内心永远郁郁葱葱，愿你所有的眼泪都是喜极而泣，愿那些相遇都是久别后的重逢，愿如山多的美好如期而至！

愿热爱这个世界的你，也同样被这个世界热爱。

此致

敬礼

Yours

一米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