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应是个虚构的故事,纯粹地虚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冲动般地买下那两只鹦鹉,一只胸部羽毛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一只胸部羽毛是浓淡相宜的蓝色。她想,大概是刚刚那顿一个人的晚餐过于寂寞了。
在人声喧嚣的餐饮店里,在她的前后左右,要么是拖家带口,要么是成双成对,而她的孤身一人,被掩护其中,那生出的悲凉是自己给自己的。
也许孤身走暗巷是勇敢的一种,但孤身走在世俗的圆满里也应是一种勇敢。
她用完餐,信步走着,没有特定的方向。她只是想着,不必着急,时间于她,犹如盛夏葡萄架上串串的葡萄粒,实实在在,且摘之不尽。当一个女人的心中,再无爱情与生存时,她的内在便是一片明月下的宁静海,无论风浪的来还是去。
当这宁静被清脆的鸟声惊扰时,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卖鸟的小摊前,自然而然地驻足,弯腰,探身去细看那鸟笼中的灵物。
她想这应该是鹦鹉鸟吧。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前几日才翻完的那本《福楼拜的鹦鹉》。其实,那本书究竟好不好,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选择翻开那本书,不过是因为福楼拜是《包法利夫人》的作者。
据说这个长相粗糙的男人煞费苦心了好几年才写成了《包法利夫人》。当作品写就时,这个作者,男人,也留下了永恒的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他们都说《包法利夫人》是一本值得反复研读的书。只是她肤浅,读过一遍,在她眼里不过是情感类小说。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觉得可笑,自己不过是一个售楼销售,怎么弄得自己像个文学家似的。这样说也不对,现在的她,正确说来,是无业游民。
“老板,这鸟容易养吗?”不自觉地,这些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好养,特别好养。只要保证它们随时有食物可以吃有干净的水喝就行。”卖鸟的是个小伙子,胖胖的,看起来很和善。
她一时没接话,又低下头去,看似在挑选鸟儿。其实,她不过在想着,如此面善的人,若是成为自己的顾客,到底还是得煞费苦心一番,大概才能成交一笔单子。
也是,那法国男人可以写本书用去几年时间,而她呢,有时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将手中的那几栋楼卖掉。也许她打探的时间久了一点点,那老板开口道,“美女,要不要带两只回去?就随便摆在那里,到底家里有些热闹。”
对,热闹。当福楼拜这臭男人将一只鹦鹉摆在自己的写作案头,取名露露,陪伴自己写作时,难道就是为了调剂写作时的沉寂吗?她也需要些热闹,毕竟一个人住。
“那老板,给我挑这两只总挨在一起的鸟吧,希望它们两到了新环境可以有个伴。”她一向如此考虑周全,要不然,她的银行账户里也不会存下让人眼红的七位数。
在《福楼拜的鹦鹉》书里,作者认为生活的真相要么由于过去太久要么由于过于熟悉,而统统失去了真实。但她的过去呢,真相和真实之间隔了多远?
大学毕业那年,她收到了两个求职岗位的录用通知,一个岗位是办公室文员,一个岗位是房地产销售。她并不犹豫,选择了办公室文员。虽然那日面试她的房产销售领导私下告诉她,其实她适合做销售,即使她看起来如此恬静。
文员的工作并无太多压力,只是薪酬不高,有时还需向父母伸手支援。她想自己后来又换成售楼销售,并不是没有原因。
也许是那次和朋友逛商场,逛到一件毛衣,那是一件黄色细线缠有金丝的半长款毛衣,习惯性地,先去找吊牌,上面的数字是她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但她是真的喜欢。犹豫着,哪怕不买,试穿一下,让那种欢喜的美丽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几秒也是好的。
她迟迟疑疑地寻问销售员,可以试试吗?
站在另一边的销售员,不过瞟了她几眼,轻声嘀咕,买不起就别试,尽是麻烦。
她的脸顿时热辣辣,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可转念间,她动手从衣架上取下毛衣,穿上了那件毛衣。她想,即使镜子中的自己并不如何惊艳,她也已决定买下这件毛衣,更何况,镜子中的自己竟如换了个人般地神采奕奕。
肉体与衣饰的完美融合,相得益彰。
朋友说,那一刻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淡淡的黄色。
可不是,既然女人是无法理喻、莫名其妙的神秘存在,她的眼睛就应该是善变的,比如包法利夫人那复杂多变的眼睛。
后来那个月的十来天,她不过天天白菜煮面条,偶尔再加一个鸡蛋。
应该说,她改行做销售也如福楼拜成为一个作家般,似乎是一种顺其自然。
就如《福楼拜的鹦鹉》书里说,生活有点像是阅读,只是书上会说,她这么做是因为,而生活只是会说,她就这么做了。书里会告诉你前因后果,而生活只是静默的旁观者。
她明白自己银行账户的数字不可能单凭她一己之力就能写下的,那一个个圆圈,如始终只能画圆的滴滴嗒嗒的秒针,是看不见数不清的谎言、矛盾和虚伪。
就如面试她的销售领导所说,她是个看起来恬静的女子,但并不如何美艳,性感。她的恬静犹如乡野里春草间的一方池塘,只是让看惯了人工景物的他生出了些兴致,如此而已。这话也是他这么说的。
她当然也明白,如果没有遇到他,还会遇到另一个他,总之都会有个男人,或者是财富或者是权力,反正不是爱情,让她去接近。这种接近,是现实的诱惑,诱惑着她去往人性悬崖的边缘,凝视黑暗的悬崖,获得被羞愤被屈辱剥离后的笃定。
就像福楼拜,他总会有情人,但福楼拜说他的爱情字典里没有送花两字,即使他确也送过花,虽然只是顺手摘下而已。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
但他送她花,红玫瑰蓝玫瑰黄玫瑰,白百合粉百合黄百合,他说她那恬淡的样子需要鲜花的浓烈去调和。可是,恬淡,只是她看起来的样子而已。
在他第一次来她的销售处时,他只是个陪客。中午的酒宴,他已醺醺然,被好友拉到那销售处时,不过是挨不过情面。他找了个僻静处坐着,她给他端来一杯水。
他浅浅喝了一口,惊讶地抬头问,怎么是甜的?
她穿着一套合体的黑色套装,直直的头发简单地束成马尾,眉眼清秀,双唇淡淡的肉粉,轻轻地笑道,加了点蜂蜜,专家说,喝完酒,喝点这个有好处。
他朗声笑道,哪来的专家?真是专家处处有。不过,你这蜂蜜,甜而不腻,透着一股清新。
她说道,老板细心人,家乡的土蜂蜜,吃个新鲜而已。
他连胜说了几声好。
他话音落。她便含着笑一个深深地颔首,离去了。
而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被盖了一层薄薄的毛毯。而那日拉他作陪的朋友,则成了她所接待的顾客里成交效率最高之一。
等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身边又是一个朋友。见到她,他柔声笑道,谢谢你托人送过去的土蜂蜜,放在办公室,每天喝一点,竟很快便喝光了。今日厚着脸皮,再上门讨些。
她却笑着说,当季的东西,一旦错过了也就没有了,幸好明年花还开,到时你再来。
他没有等到明年。
当天的午后,她就收到了他送的鲜花,卡片上写着,鲜花常开,也愿甜蜜常有。
后来,她的顾客中又有他的这个朋友那个朋友,他朋友很多,但他自己却不买房。
他从来不谈自己有过多少女人。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其中一个。这让她想不通,为何福楼拜要夸耀自己有过多少多少女人,甚至还尝试与自己的情人交流其他的风流韵事。他不仅仅属于她,就如福楼拜也不可能让自己专属于一个女人。但,即使不是爱情,到底还存着丝丝占有和期待,期待自己是对方最特别的存在。
当她被他问道,她有过几个男人时,她总是说一个。如此一来,当他踏入她的世界时,既不会惊慌也不会失落。但真相是什么,他和她都选择避而不见。
他从来不对她的工作有任何指摘,但她遇到困难时,他总是最好的“救世主”。
当她因空调破旧失修时,他给她立刻换了一台新空调,他说,这只是钱的威力,与他无关;当她因身体不适而无法生活起居时,他给她找来了一位职业保姆,照顾得稳稳妥妥,他说,这只是钱的威力,与他无关。
他与她的男友那么不一样。男友说,你能不能换个文职类工作,正经的好女孩子不会干销售。男友说,你能不能学着做饭烧菜,即使不考虑我,也应该为以后的孩子考虑考虑。男友说,你能不能不买那些没用的虚头巴脑的鲜花,我们不是有钱人,钱得省着点用。男友说,谁让你又出去应酬到那么晚,打不到车自己想办法,但回不来我们就分手。而这,却是她奔着以为的爱情去的。
浪漫与现实,为何非得是对立般的存在?在她看来,《包法利夫人》就是浪漫的现实主义,要不然也不会写下“语言就像一面破锣,我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一直以来我们所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生活如此,爱情也如此。
后来,她无所谓必须爱某个谁,爱情的追求是为了幸福,但幸福,《福楼拜的鹦鹉》里说,不过是始于期待,然后止于追忆。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将这两只鹦鹉养多久,只是想到,那么多人去费力探究被福楼拜借去的那只鹦鹉到底前额是金色喉部是蓝绿色,亦或是前额是蓝绿色前额是金色,这样的研究是不是一种愚蠢?
毕竟,《福楼拜的鹦鹉》里给出解释,“愚蠢、自私和健康是幸福的三要素——不过,如果缺了愚蠢,另外两个也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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