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的一个中午,天空中下着磅礴大雨,黑压压一片,一点天光都没有。我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背心,一双沾满尘土的解放鞋走出了县城医院。并不是没有带伞,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撑伞了,倒不如留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出了县医院我就走进了老街,因为那里有全县城最便宜的快餐。我湿漉漉地走进了快餐店,雨水滴滴答答地从身上流下来。我扯了些墙角上挂着的面巾纸,擦了擦朦胧的双眼和流着水珠的头发。老板娘斜着嘴瞅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怪罪我用了太多面巾纸。我点了一份肉、两份小菜就将七块钱交给了老板娘。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硬生生地收下。我坐定之后就见她拿着拖把在我走过的地方都拖了一遍。
吃完饭后,雨小了些,但天更加黑了。我便又走进了巷子里。小巷子里穿行的摩托车所射出来的灯光让我感到炫目非常。裤子粘满了因为被摩托车扎过水坑时溅起的泥土。我只想着尽快离开那个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巷子。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啜泣声,悲惨的,带着些求助的意思。我四下看了看竟不曾发觉,只以为是幻听。走了几步才看见昏黄的灯光下,灰色的土墙边躺着一只土狗。很显然那是一只流浪狗,有着黄色黏糊糊的皮毛,再也不能更瘦的身躯。它正扭着头去添他的后腿,大概是受了伤。几只苍蝇正在它的身上转来又转去,如同鬼魅。走了几步就闻到了那种让人恶心的气味。但我当时看见它的时候倒只觉得它怪可怜的。也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蹲下身,仔细地打量起它来。他的右边的嘴角被咬掉了一块肉,应该是被其他狗欺负了。我抚摸了下它的皮毛,它的毛真是粗啊,竟有点像是老母猪的毛了。抬起手时发现手全黑了,但很快又被雨水给冲刷干净了。我冲他说了一句:“你啊,一定是世上最脏的狗咯。”只见那只流浪狗竟然摇起尾巴来,冲着我摇了摇头。看着它低眉顺眼的样子,那时的我竟然有些感动了。我将它抱了起来,对它说“好吧,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好咯。”那只流浪狗似乎是听懂了我说的话一般使劲地摇着尾巴。
要回家了才发现麻烦,下雨天大晚上的,载客佬大都不愿意往乡下跑,而且我还带着一只让人闻着就恶心的流浪狗,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愿意载我。万般无奈只好将它放在了一家已经关了门的理发店门口。我蹲下了身,双手握着它的两条腿说:“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得走了。”我起身向它挥了挥手,它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竟伤心地低着头。走了几步,我想着把它放在那终究还是不安全,要是店家第二天发现了它,用棍子打它可怎么办。于是又转身,只见它还蹲在原处,抬着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又将它抱了起来说“哪,你一定是要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是吧。”我抱着他在雨中寻找一个适合它的地方,能躲雨又不会被其他人赶的地方。终于发现公交车站点那还是不错的,于是我将它放在了那里。我头也不回,因为我怕他的眼神。
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载我回家的师傅。正当我要坐上摩托车的时候听见了汪汪汪的叫声,没错,是它。它的三条腿立在雨中,还有一条腿则悬挂着。它一双眼睛低垂着,不停地向着我叫着。为了跟着我它也是够拼的,要知道我横穿了两条马路啊。你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我心里这样想着。我指了指它向师傅说我还要带上它。师傅这下不干了,我只好花两倍的价钱又保证让那条狗绝对碰不到他,好说歹说他才答应下来。
回到家后我先给它洗了个澡,想着跟我混也不能混得太差呢。它倒是很配合,大概它也觉得自己脏。它一洗完就抖擞起来,甩得我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我洗痛快的热水澡之后就拿出红霉素往它嘴角上涂了些。我打开锅盖,发现里头还有猪肉粥,是热的。看着看着,眼泪竟然掉了下来,要知道猪肉是我早上买来留给母亲吃的,谁知道她不舍得全留给我了。
我找了一个破碗头,洗干净了后倒了些粥进去,放到它面前。我和它一起吃了起来,它可真是没出息,竟狼吞虎咽弄得满嘴都是。没办法,等它吃完了又重新给它涂了一层红霉素。
又想着该给它取个名字,琢磨了许久才决定以后就叫它“流浪”。我试着叫了一声,它既然伸出舌头摇晃着身体,果然狗是通人性的,至少流浪是这样。
睡前,跑到母亲房间看了下,她果然还是把被子给踢到床下去了。我将被子又给母亲重新盖上,叹了口气说“妈,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呢。”我看了一眼母亲说了声“晚安”就回房间了。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睡得安稳,因为从此之后我就又一笔数量不少的钱了。
(二)
第二天我是被门口几只黄鹂的歌声唤醒的,拿起床头的闹钟才发现已经是九点钟了。走出房门就看见了屋檐下种的宝石花和落地生根,被雨水冲刷之后叶片显得更加饱满了。叶片底下还挂着水珠,反射着阳光的光芒。暮春三月,对门的竹林显得更加苍翠了,竹笋也开始冒了尖。篱笆下的一排春菲已经有筷子一般长,正适合采摘。空气带来一丝丝的甜,我想每天都呼吸这样的空气,说不定那天我的尘肺病就好了,那当然最好了。
真好,我可以慢悠悠地过活了,再也不愿意错过那些可人的风景。
我一下楼就看见母亲手捧着一个破脸盆,破脸盆里放着些许豆腐渣和糠。接着就听见母亲咕咕咕的叫了起来,一群鹅和一群鸭子就冲到了母亲的身边。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来,洗了把脸,想想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洗过脸呢。脸是洗干净了,那牙也刷一刷吧,想来竟好久没刷牙了。洗脸的时候发现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于是舀了些起来倒进抽水井中,抓起手柄使劲压了压,水就直往上冒了。对了,水缸也好久没有洗过了,于是又拿出刷子好好清洗一番。这时母亲走了过来,“儿啊,早饭我给做好了你赶紧去吃吧。”“妈,没事,洗完了我再吃。”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洗完水缸又往里头添满了水就走到饭桌上,碗筷都已经摆好了。母亲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我说“儿啊,灶下的那条癞皮狗可是你捡来的?”我顿了顿说:“是啊,我看它怪可怜的,就捡了来。”母亲叹了口气嘀咕道“要养狗也找一只有模有样的来啊。”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拍了下我的臂膀,“对了,昨天去县城检查出什么来。”我使劲地摇了摇头,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来。“妈,别担心,我就是咳嗽。过几天病就好了,仍像以前一样。”母亲皱着眉道:“真心这样?”我笑道:“可不就是这样。”母亲将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突然她眼角里的泪落了下来。我忙说:“妈,你怎么哭了?”母亲擦了擦泪水说:“儿,在家休息几天吧,等病好全了再去上班啊。”我点了点头。
我大概数了下我身上的钱,总共还有十二万,母亲那大概还有些,不过也不多。一天是花三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九百,一年就是差不多就是一万一,想来我和母亲还可以活十一年,若是物价上涨得厉害说不定也就五年。这样一算可真是急坏了我,虽说我大概活不了那么久,但母亲……原本以为再也不必去石场了,看来还是得去啊。
在家休息两天后,我就跑去茶园了,我想巧巧一定在那里。巧巧的歌声远近闻名的,再没有哪家姑娘比得过她了。母亲极喜欢巧巧,总夸奖她长得俊俏而且心灵手巧,做什么都有做什么的样子。
远远地我就听见了茶园里飘来细长的歌声,就像是细雨敲打在瓦片上一般。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听姐妹采茶歌。
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
满山茶树亲手种,辛苦换得茶满园。
春天采茶抽茶芽,快趁时光掐细茶。
风吹茶树香千里,盖过园中茉莉花,
采茶姑娘时时忙,早起采茶晚插秧,
早起采茶顶露水,晚插秧苗伴月光。①
一排一排的茶树就像是梯田一样,依山势而种。从下往上看是一片的绿,其间的采茶姑娘就像是灌木丛里的梅花鹿,呦呦的是她们的鸣声。
我走了过去,四处张望着寻找巧巧,终于在一颗桃树旁见到了她。只见她旁边的姑娘捂着嘴边笑边推着她,接着又用手指了指我。巧巧斜着眼看了我一眼就别过了脸去了。旁边的姑娘们围到了巧巧身边。巧巧抬起头偷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摆弄衣罢了。姑娘们都笑着推着巧巧往我的方向巧巧半推半就地跑了过来,在离我有两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巧巧头上戴着绣了一枝红梅的白色头巾,穿着红色镶边的黑色高领衫袄。她低着头咬着嘴唇似笑非笑,脸蛋绯红如同山上的桃花。山上的那群姑娘都起着哄地叫着我和巧巧的名字。巧巧低着头抓起我的手说了声“山淳哥,我们走。”说完就拉着我的手跑了起来。巧巧跑动时两旁的头发飘着,带着淡淡的白茶的芬香。直到跑到一条小溪边我们才停了下来。巧巧转过身来,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她一把搂住了我脖子,踮起脚尖将那荔枝红的嘴唇点在了我的脸颊上。接着她又把我拉在了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我将她肩上的背篓放在了一边后两个人就坐了下来。巧巧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指了指小溪岸边的马蹄莲说:“山淳哥,你看那花开了。”我将视线从巧巧身上移开果然看见一大片的白色的马蹄莲花,洁白如同一件落在地上的婚纱。我点了点头:“是啊,开得真漂亮呢。”巧巧看了看我嘟着嘴说“山淳哥,你今天不开心呢。”我闭上了眼睛强忍着说道:“巧巧,我们还是分开吧。”
(三)
巧巧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接着就是噗嗤一笑。她用手拍着我的胸膛:“山淳哥,你真坏,都学会骗人了呢。”我皱了皱眉道:“巧巧,我……我是认真的,不骗你。”巧巧张着嘴巴,似乎再也合不上了。半响才说:“山淳哥,你别欺负巧巧,巧巧……巧巧会哭的。”说着巧巧的脸上滑下一串眼泪,晶莹如一串水晶。我说道“巧巧,你……你会找到更好的。”说完我就起身就走。
巧巧追了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哭着说:“山淳哥,巧巧不要更好的,我要你,我只要和你好。”我转身看着巧巧,她的眼睛已经如同兔子的一般红了。我真想告诉她我所说的全是骗人的把戏,就是逗她玩的。可是尘肺病让我连残疾人都不如,而巧巧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再也不敢奢望。“巧巧,我们不可能的。”巧巧拽住了我的肩膀,指甲似乎镶进了肉里。她嘶哑地喊着:“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啊。”我只感觉心痛,如有人用刀绞我心头肉一般。巧巧使劲地摇晃我的身体“你说啊,你要是怕我吃苦你就错了,就是天天睡牛栏我也不怕。你要是没钱作聘礼,那我就不要了。你是怎么了啊,山淳哥。”过了一会儿,巧巧停住了哭泣,双手也从我的身上落了下来。她捂着嘴绝望地说“你定是变心了,在外头找到了更好的就不要巧巧了。”我一听这话一急“没有”两个字脱口而出。
巧巧咬着嘴唇直摇头,不一会儿就转身跑了。我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就赶紧追了上去。我拦住了她问道“你哪去?”巧巧使劲挣扎着,但是她力气不够。她别过脸呜咽着说:“我做姑子去。”我呵斥道:“不行!”巧巧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我“我做姑子关你什么事,你是我谁?”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觉得肚子里的胆囊破了一般,所有的苦都浇在了心头上。“我……我……,巧巧,我得了尘肺,就像是那个蓝山树,就像山下那个村的二十几个人一样的。我……我会耽误你的,巧巧。”
巧巧不再挣扎了,她抬起手轻轻地擦干我眼角的泪水。她问道:“那……那医生怎么说?”我说道:“医生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还有得治。”巧巧忙说:“那你就赶紧治去啊,要是钱不够我给你借去。”我摇了摇头说:“巧巧,你太天真了。医生眼里从来就没有治不好的病。当初医生也说山树还有得治,最后还不是那样。这样人财两空的事还少了不成?到最后医院只说是医得了病,治不好命。”巧巧咬着手指不再说话了。我看着巧巧说:“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说完我就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巧巧,你别跟着我了。”我加快了步伐,确定巧巧没有跟上才放慢了脚步,只见路两旁的映山红也开得热闹了。
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到家中。走到篱笆边就看见流浪摇着的尾巴。移开柴门它就伸出了前脚往我身上蹭。流浪已经不臭了,嘴角的伤口也结了疤。我将流浪抱了起来,它的舌头拼命地添着我的脸。我将它放在了晒着的乌蕨②上,我也躺了下去。阳光有些刺眼,我转身对着流浪抚摸着流浪的毛发自言自语:“没有巧巧的我就像以前的你——四处流浪。”
接下来的几天精神恍惚,什么事也做不好只好教流浪到田里头去撒尿。没有想到流浪学得很快,每天都能给我惊喜。几天下来流浪的腿也好了,也长了些肉,看上去更加精神了。没有想到流浪还会抓老鼠呢,它见到了陌生人也是凶得很,真是看家的好手。就是一开始不太待见流浪的母亲也开始夸起流浪来。
在家休息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买上些许肉。因为生着病,母亲也没有骂我。想着母亲这些年为了给我省下老婆本每天都吃萝卜干就觉得对不起她来。现在不娶媳妇了,就趁现在好好地孝顺她。
(四)
十几天之后,再也没好意思呆在家中。我们畲乡的汉子没有好吃懒做的,况且我需要为母亲争一些时光。和石场那边联系好后,我又穿上了解放鞋,戴起了手套。临行前母亲叫住了我“山淳,要不……要不你就不去那了。”我笑了笑说:“哪有汉子在家只吃饭不做活的哩。”母亲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颤抖着,全是汗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你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瞒得住我。”我假装在整理衣服,“妈,你今天可真是怪咯。不说了,我得上班去了,迟到了还扣工钱。”
石场,那个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在那工作了三年,在那里我赚了不下12万元,同时我在那吸了三年的尘埃。三年前,我憧憬着赚个二十几万,将土坯房换成小洋房,再风风光光地将巧巧娶回家。现在看来真是痴人说梦了。三年前我看这里的石头都是钱的影子,现在我看这些石头都是一个又一个坚硬的肺。石场依旧笼罩着尘埃,想着所有的颗粒物都往我肺里蹭便连呼吸也不敢了。这里的尘埃已经害死了附近村子二十几个年轻,它就像是一台绞肉机吞噬着生命,迟早我也会被这台机器吃掉。我恨,我恨这个石场;我恨所有的炸药;我恨畲乡离天堂越来越远,离世俗越来越近。
傍晚,终于回到了畲乡——那个我可以大口大口呼吸的地方。仿佛是从刚从地狱里出来一样,我贪婪地享受着畲乡的一切。畲乡的风是最温柔的那一股;畲乡的水是最柔软的那一泓;畲乡的姑娘是最多情的那一群。
还未到家就看见了流浪。它并没有摇着尾巴,也不像往常一样往我身上蹭,而是使劲的咬着我的裤脚。这让我有些窝火就呵斥了它几句。谁知流浪很不识趣,依旧咬住我的裤脚,我想流浪是越发有脾气了,才出去一天就无法无天起来,于是气愤到拿竹梢打它。流浪嗷嗷嗷地叫着却仍不肯松开嘴巴。实在不忍心再打它了,只好拖着它往前走。
到家后感觉有点不对劲,一群鹅和一群鸭子全蹲在了柴门口;牛栏门也不曾关上;土坯房内的白炽灯也没有亮起来。我踢开流浪跑到屋内喊着母亲。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听见任何的回应。房间里没有,菜园里没有,我所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问了所有能问的人都说不曾看见。我心内惶恐起来,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流浪的怪异,难不成它是要引我去哪?我喊了几声“流浪”,它就走了过来。我看见了它的眼角里满是委屈,大概我一脚踢得太猛了。我蹲下了身将流浪抱了起来摸着它的头说:“流浪,你是不是知道母亲去哪里了?要是知道你就叫两声好吗?”我并不认为流浪能听懂我说的话,但是它总能让我吃惊——它吠了两声。“流浪,带我去找吧”我拿出手电将它放了下去。流浪抖擞着身体就跑了起来。它每跑几步就会回头等着我赶上去。
流浪将我引向了河边就不走了,它对着河滩不停地吠着。我心里已经凉了一截,但转念想母亲水性极佳不至于会那样。我沿着河滩喊着,寻找着。草丛里出现的那一双黑色布鞋让我彻底崩溃了,错不了,现在不是三月三除了母亲再不会有人穿这种畲乡传统布鞋了。流浪使劲地叫着,如同我一样,只有大山回应着我们。
我们沿着河滩跑到下游寻找却不曾有任何发现,只是把嗓子给喊破了。天蒙蒙亮,我用沙哑的嗓音向畲乡父老求助。几个会泗水的小伙子跳进河中就寻找起来。就在那布鞋附近捞上了母亲的尸体,连同母亲还有一个男孩。那男孩死死地将母亲抱住了。
四个鞭炮冲上了天际,将空气给撕得破碎。轰鸣声在大山里回环反复,久久不能消散。硫磺粉末随着风飘着,飘过了河滩,飘出了畲乡。
将母亲的骨灰撒在河滩上,向江中倒了三杯母亲最喜欢喝的桃金娘酒。挥了挥手,如同要出远门一样向母亲作别。
越发觉得落寞,每天都抱着流浪才能安心地睡下。流浪,我同你一样了——孤零零的存在。
丧礼之后,还剩下十一万元。预留两万给以后替我收尸的人,我还剩下九万元,即使什么也不做那足够我活七八年了。我再也不愿去石场了,就只想在畲乡度过余生。
(五)
突然之间感觉生活失去了意义,似乎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了价值。我从来没有想过活着也需要理由,然而我确实需要一个强大到说服自己的借口。不想到河边去捞虾捕鱼了,不想进山去砍柴捉獐子了,连去茶园和姑娘们对唱山歌也觉得没有了趣味。白昼就牵着一只水牛到处寻找最肥的草,无聊到拿着一根棍子将鸭子和鹅从这头赶到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黑夜就躺在星空下和流浪一起数星星,想象巧巧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对着她说着连自己也感觉难为情的傻话。
我是不愿意巧巧来找我的,那不成一个样子。巧巧来的时候我总会叫流浪赶她走,起初这招很管用。后来流浪被巧巧给收买了,只要巧巧一来它就会摇着尾巴蹭上去,比对我还要亲热。原因只是巧巧每次来都会给流浪带上骨头。我对于流浪的变现很是不满意于是强硬地命令流浪去咬巧巧。巧巧也不害怕,她抱起流浪和它说了些什么流浪就一面吠着,一面就冲着要咬我来了。我气得直咬牙跺脚,每次都被流浪追得满头大汗;巧巧则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真是一条胳膊肘向外拐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对于巧巧居然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态度。我知道那样很该死,可是又实在下不了狠心去赶她走。有时候看见巧巧黯然离开的背影心里就会非常非常地讨厌自己,恨不得走过去拉住她回来要她陪着我好好说上几句。每次在家的时候总不把门给关上就是想巧巧来了可以直接进来。虽然流浪每次都追得我满头大汗但是我始终不愿意将它给栓起来,因为我喜欢看着巧巧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晚上更加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为什么明明很喜欢巧巧却偏偏要我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来,我问着苍天。神灵们,求你们给我指明一条路好吗?山淳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七月,栀子花也开了,洁白如同棉花糖,带着飘忽的甜味。这种甜味意味着双抢快到了,然而我却没有想往常一样焦躁,倒是巧巧替我干着急。我也不再挣扎了,由着巧巧来。巧巧看着围布没了,就用旧衣服给我缝制了一条。她看着禾栏坏了又去砍竹子,把竹子削成竹片将禾栏给修好。又到墟市上买来一把不锈钢镰刀,说是用起来轻巧。巧巧干活的时候总爱唱问答歌,歌声中带着浓浓的荷尔蒙,而我不敢回她一句。
双抢期间我整个人都充实了起来,也就没有空去无聊去落寞了。每天晚上都倒头就睡再没有空闲去问苍天该如何是好。我才知道让自己忙起来是赶走无聊的最好方式。于是拿起锄头,镰刀将后山给开拓出来,直到后山的土全被我翻了好几遍才罢休,只等过了立春种上许多果树。
八月发现流浪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哈哈,我太高兴了。在它怀孕期间煮了好几个鸡蛋给它就希望流浪生下一群健康的宝宝。十月份两只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宝宝就出生了,可爱到了极致。很好,流浪比我能耐,都有孩子了。时光一寸一寸地过去,小狗仔一寸一寸地长大。
之后又从镇上书店去买了许多书来,每天晚上就在白炽灯下读着前人的作品。泡一壶热茶,心里也感觉暖暖的。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拿起笔来写一写,字字篇篇都只写给自己看。这样写写看看到了二月份,我对于生活又重新燃起了热情。从墟市上买来的杨梅树、李子树、枇杷树、水蜜桃树和脐橙树都在雨水之前种了下去。也不指望真的能结下果实,只是享受着种树的过程。
正月,梅花刚刚凋谢,其他的花都耐不住春寒,畲乡再也找不着一朵花了。拿着火笼看着天空,澄澈的,飘着毛毛的雨。巧巧已经好久没有来找我了,我真的很想念她。不停地在天井中踱步,巧巧你什么会来啊。你不来找我,吃的饭也没有以前那么香,那么甜了。犹犹豫豫终究决定去看看巧巧,但没事上别人家总得有一个理由。正好家里头还有些糯米粉,又从田坎上采了些鼠曲草做起油糍来。将混杂在鼠曲草里的杂草全部除去,洗了一遍又一遍才将它捶烂。汁液将手也染成绿油油的了。等所有的油兹都炸成了金黄色也起了泡才起锅,尝了尝味道是极好的。就这样提着油糍往巧巧家走,心里想着只推说是糯米粉放多了,自己一个人吃不完才带了些过去。
远远地就看见巧巧家热闹非常就问她邻居巧巧家里来了什么人。邻居乐呵呵地说:“我们畲乡最会唱歌最漂亮的蓝巧巧就要嫁人啦,今天是那边人来杀数(讨论聘礼和嫁妆事宜)来着,明天就定亲了呢。”
一时间感觉天昏地暗,油糍掉了一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寒冷的风给动得麻木了。“山淳,我们一起进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福气娶了我们巧巧。”邻居拉着我的手。“我……我……我……我还有事,就……就不去了。”我逃命一般地跑回家,一把抱住了流浪,紧紧地。两只小狗仔舔着我的正添着我的脚。
(六)
使劲地让自己冷静,对,我应该祝福巧巧。我自己是再不可能和巧巧有什么结果的,那巧巧就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归宿啊。可是我为什么会心痛,我为什么那么伤心,我为什么好想好想哭。呵呵,我真是变态,自私的东西。
酒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直到酒缸里一滴酒也没有了。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就呆在黑暗里,再也不愿意看见光明。
也不知多久之后,迷迷糊糊之中听见有人在叫着我。开起白炽灯发现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全身上下都飘忽着酒精的味道。我光着膀子将门打开,迎面来的是棍棒和绳子。
我被绑在了一颗榛子树上,嘴巴也被人用透明胶给封住了,全身都动弹不得。我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失去了,只是觉得奇怪按理说流浪至少也会吠上几声啊。难道……难道流浪操了毒手?
没多久我就看见了巧巧从黑暗中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她穿着只有在乌饭节才会穿上的传统畲乡服饰,右襟、袖口和衣领都绣着彩色的花边,盘着龙船髻,脖子上戴着银色项圈。在月光下,巧巧就如同仙女。
巧巧将头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嘴唇凑了过来点在我的下巴。她抚摸着我的脸庞说“山淳哥,我把那门亲事推掉了。你曾经和我说过一生中有两件事是最幸福的,一件是找到爱的人并长久地在一起,一件是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并长久地做下去。山淳哥,巧巧最喜欢的人是你,巧巧最喜欢做的事是陪着你。巧巧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才不管你得了什么病。哪怕明天你就走了,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山淳哥,和我在一起好吗,巧巧求你。”
我多么想就这样答应了,可是……
巧巧拔出匕首,退了几步目光坚定地说“山淳哥,你要是想和我在一起你就点点头,你要是果真不愿意,巧巧就……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她将匕首放到了脖子上,一双泪眼直直地看着我
脑海中似乎有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说:“你就点点头吧,巧巧这样的好女孩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点头天理难容。”另外一个人说:“对,点头。”
之后我去广州,希望能治好我的尘肺。还好,是早期尘肺,经过一次肺灌洗病情得到缓解。虽然没有办法根治了,但是医生说只要远离粉尘,加强锻炼,保持乐观的精神就可以控制病情的恶化。但愿他没有骗我,因为我相信了。
又是暮春三月,马蹄莲铺满整个河滩,映山红漫山遍野,在这个季节我和巧巧结婚了。我们住在土坯房里,吃的是马齿苋和萝卜干。起初我以为巧巧会吃不习惯,会嫌弃我家简陋,但是巧巧没有,她要的真的不多。和巧巧结婚之后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但是我想我可以活得很久很久的。
后来我在畲乡搞起了水产,放了数万条鱼苗下去,前几天打上来的鱼还是蛮大的,至于收成究竟怎么样还不是很明朗,但愿吧。后山中的那些树长势很好,过不了几年就都能结果子了。听说山下的那个石场经营不善倒闭了,那真是太好了。真希望再也没有人去接手了,同时再不要有人得尘肺了。
去年六月份,石榴花开了,就像是一团一团的火焰,火红极了。就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巧巧怀上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要巧巧使劲地掐着我,疼痛感让我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如今小家伙已经出生了,我觉得他像巧巧,但是巧巧说他更像我,不管像谁都希望他健健康康。对了,小家伙还没有取名,要是有兴趣就帮忙取一个吧。
我想我会一直呆在畲乡吧,和巧巧,流浪,小家伙,还有两条可爱的小狗仔。
①此处的山歌并不是畲族采茶歌,而是客家采茶歌。客家人是汉语和少数民族融合而成的,很多都共用一套语言,所以唱的歌也大多相同。
②乌蕨:客家话,这里说的是一种可燃的蕨类植物,用于引火,在福建山区处处可见。然而我在百度搜索里一直都不曾找到那种植物,也就只好音译过来。如果知道麻烦告知。
2015年9月19日星期六
冬雷
尘肺病,一种目前仍然没有办法治疗的疾病。所有的手段都只能缓解病症,减轻痛苦。了解这个病是在金星对袁立的一次采访中,当时听见就感觉心里怪难受的。之所以创作这篇文章也是带着让更多的人去了解这个疾病,让更多生活在粉尘中的人提高警惕,给那些已经患上尘肺的人群带去一丝温暖。虽然我的文章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是哪怕有一个人看过之后有所感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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