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入口，真理豁然浮现。

—— 阿拉伯咖啡史学家贾吉里

上回我们聊到，阿拉比卡是罗巴斯塔和尤更尼欧狄阴差阳错杂交后产生的四倍体新品种，搞清楚了它是如何来的。那么，阿拉比卡的发源地在哪里呢？

曾经，我想当然地认为，对于这种流行饮料的起源，人们一定做了详尽丰富的记录。翻阅韩怀宗先生的《世界咖啡学》之后却发现，关于咖啡的记录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尤其是公元1500年以前，几乎无史可考。甚至，人们争夺咖啡起源解释权的过程不乏各种编织、捏造和误传……

记录缺失和曲解误传，都给咖啡起源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阿拉伯咖啡史学家贾吉里曾说，“咖啡入口，真理豁然浮现。”不妨来一杯香醇润喉的咖啡，一边感受香气、滋味和质感在口鼻之间的曼妙舞姿，一边看看专家学者们是如何剥茧抽丝，揭开咖啡起源的神秘面纱的。准备好了吗？开始咯~

300年来最大的浪漫骗局

阿拉比卡当然来自阿拉伯……吗？

1753年，分类学之父、瑞典植物学家林奈 (Carolus Linnaeus) 将阿拉比卡的学名定为Coffea Arabica L.，即“咖啡属下，阿拉比卡种，林奈命名”，以彰显咖啡产自阿拉伯。为什么林奈会认为咖啡源自阿拉伯地区呢？

这也许跟广为流传的“牧羊人卡狄与跳舞羊群”传说有关：

公元6至8世纪的某一天，也门牧童卡狄发现羊群莫名兴奋起舞，甚至连病羊和老羊也恢复了活力。他注意到羊儿吃了某种红果子，随即试吃几颗，顿感倦意全消、身轻体畅。从此卡狄每天都和羊群一起吃红果子、嬉戏玩耍。

一天，附近清真寺的长老看到卡狄和羊群手舞足蹈，便上前了解缘由。卡狄告诉他红果子的奇效，长老吞下几颗，果然感到元气倍增。

神……神药啊！

深夜晚祷时，长老忍不住打起瞌睡，却梦到默罕默德指示他用白天见到的红果子煮水喝。后来，红果子的醒神奇效不胫而走，伊斯兰教徒夜间祷告前都会先饮用红果子熬制的果汁“咖瓦” (qahwa)。

这就是家喻户晓的“牧羊童传说”。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读到介绍咖啡的文章便有这个故事，印象深刻，至今还记得跳舞羊群这个情节。

搜集资料时，发现网络上甚至流传着许多不同的版本：有的说卡狄是埃塞俄比亚人，有的说故事发生在埃塞俄比亚西南的咖法森林，有的说故事地点是西北部的塔纳湖，有的说卡狄在6世纪发现咖啡，有的说时间是8世纪……众说纷纭，让人眼花缭乱😳

嗑高了的羊群兴奋地跳起舞来（进化出了直立行走的功能）

不过，姑且抛开这些细节差异不谈，仔细推敲这个故事的细节，我们会发现，就如韩怀宗先生所说，牧羊童传说本身其实是有破绽的。

下面进入推理时间

牧羊童传说的破绽

韩怀宗先生提出，牧羊童传说故事本身主要有两大破绽。

首先是年代问题。牧羊童传说的故事时间在6至8世纪。然而，伊斯兰教始于7世纪，且早期伊斯兰教徒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饮用咖啡的记录，显然和6至8世纪已经发现并传播咖啡矛盾。此外，伊斯兰教徒用“咖瓦”称呼咖啡是公元1400年以后的事，比故事中的6至8世纪足足晚了700多年。

其次，羊儿并不喜欢带有坚硬种子的咖啡果。但是，它们很爱吃一种叫咖特草 (qat)的植物。咖特草也称阿拉伯茶、埃塞俄比亚茶、也门茶，原产于埃塞俄比亚，现主要分布于非洲热带和阿拉伯半岛。

咖特草含卡西酮(cathinone)，会促使人体分泌多巴胺，让人产生兴奋愉悦感和幻觉，千百年来一直是阿拉伯人，尤其是也门人的“快乐丸”。韩先生猜测，牧羊童传说的灵感可能源自羊儿对咖特草的喜爱。

咖特草：感觉……有点像大号的茶叶（其实我的第一反应是香椿）

聊点题外话——咖特草

短时间飘飘欲仙，但长期嚼食咖特草会造成厌食，引发心血管疾病，降低人体免疫力。世界卫生组织已将咖特草列入II类软性毒品，很多国家也将其列为兴奋剂或受管制药物，严禁入境（注释1）。

然而……也门人深深沉迷于嚼食咖特草无法自拔。全国实行半天工作制，每天下午便是举行嚼咖特聚会的时间。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咀嚼咖特一边海阔天空地发表各种议论。不仅聚会嚼，工作嚼，在家嚼，客人来了一起嚼，婚礼庆典嚼，竞选演说时……继续嚼（注释2）

从爷爷 到叔叔 到年轻人 到美貌小少年 全民沉迷……

这种对咖特草的疯狂热爱已经给也门带来了各方面的严重问题——

因为种植周期短、利润高，农民们纷纷弃种咖啡改种咖特草，大量占用原本就有限的农田和水资源。咖啡产业萎缩、出口收入减少，再加上连年战乱，经济彻底崩溃，如今也门人90%的食物依靠进口，外债不断攀升（注释3）。

而收入微薄的普通人，宁愿挨饿也要购买昂贵的咖特草消费。人们长期处于萎靡不振的状态，随咀嚼咖特草摄入的杀虫剂又导致癌症发病率居高不下（注释4）。

毒品毁终身，不，毁国家啊……总之……是全方位的糟糕😰百年咖啡古国，如此沉沦，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昔日光彩😓

杜撰人物卡狄成为咖啡始祖

好了，接下来回归正题，牧羊童传说😝

除了上文提到的两个破绽外，脍炙人口的牧羊童传说还有严重的“先天不足”——较真的学者们翻遍了也门乃至阿拉伯的历史文献，却没找到牧羊童传说或者牧童卡狄这个人的影子。

那么牧羊童传说到底怎么来的呢？是谁在什么时候记录下来的呢？

韩怀宗先生考证后发现，牧羊童传说最早出现于罗马东方语言学家奈龙 (Antoine Faustus Nairon) 的一篇拉丁文咖啡论述中。牧羊童传说，其实是他为解释咖啡起源的而杜撰的故事。

可是，奈龙为什么要编织这个故事呢？这其实跟17世纪欧洲的文化风尚有关。15至16世纪，欧洲殖民主义兴起，列强开始染指中东地区。欧洲人对充满异域风情的阿拉伯文化，尤其是随处可见的咖啡馆和咖啡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早期的阿拉伯咖啡馆（注释5） The Coffee Bearer, John Frederick Lewis (1857) 端咖啡的阿拉伯姑娘温婉秀美，充满异域风情😍 传统阿拉伯咖啡壶，Sarah Canbel  有一种用阿拉伯神灯喝咖啡的既视感……

引入咖啡的同时，欧洲人开始探索咖啡的起源，却发现关于咖啡的记录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几乎无史可考。只有“大鸟衔着咖啡种子从天堂飞到也门”，或者“天使加百列指点所罗门王用咖啡治疗百姓的怪病”之类的模棱两可的阿拉伯神话。

欧洲学者、作家并不欣赏阿拉伯神话传说，于是开始编织各种浪漫动听的故事以飨欧洲咖啡迷。奈龙也是其中一员，并在自己1671年的论文中将牧羊童传说公之于众。

1699年，法国知名东方学者兼考古学家、《一千零一夜》和《咖啡演进始末》的翻译者伽兰 (Antoine Galland) 重炮抨击牧羊童传说“荒诞不经”，所以这个说法一开始并不成气候。

时间到了1715年，法国知名旅游作家尚德·拉侯克 (Jean de La Roque) 发表《航向也门》 (Voyage de l’Arabie Heureuse)，介绍也门的风土人情，还专门开了一章探讨咖啡起源。韩怀宗先生猜测，也许是为了驳倒其他起源说法，例如咖啡最早出现于《荷马史诗》的观点，拉侯克大方采纳了奈龙的牧羊童传说。

拉侯克在《航向也门》中详细介绍了也门的风土人情

此书大受欧洲读者欢迎，成为畅销书，成功地宣传了牧羊童传说，而卡狄也在口口相传下成了全球公认的咖啡始祖。

18世纪“网红”卡狄：怪我咯？ 我也很无奈啊！

17世纪的罗马东方语言学家奈龙和18世纪的阿拉伯文化迷恋者拉侯克，一唱一和，让牧羊童传说成为了最广为人知的咖啡起源故事……而这件事，也被韩怀宗先生称为“300年来最大的浪漫骗局”。

今天的超纲知识点

好了，这次就先破解关于咖啡起源的迷思。来总结一下今天的讲出来显得见多识广的知识点：

- 瑞典植物学家林奈 (Carolus Linnaeus) 将阿拉比卡的学名定为Coffea Arabica L.，以彰显咖啡产自阿拉伯，其实是对咖啡原产地的误解。阿拉比卡的原产地并非阿拉伯半岛。

- 牧羊童卡狄发现羊儿吃了咖啡果后兴奋起舞的故事，是罗马东方语言学家奈龙的杜撰，并不真实存在。当时欧洲人热衷发掘咖啡起源，发现无史可考后编织了各种故事以飨咖啡爱好者。

- 羊不爱吃咖啡果，但喜欢吃咖特草，可能是奈龙的故事依据。咖特草是II类软性毒品，小伙伴们千万不要尝试哦！

- 法国旅游作家拉侯克在书中大方援引了奈龙的故事。随着《航向也门》热卖欧洲，牧羊童传说风靡全球，阴差阳错成为最广为人知的咖啡起源故事。

不是阿拉伯半岛，那么阿拉比卡的发源地究竟在哪里呢？遗传学研究对此有何启示？语言的变迁提供了什么线索？植物学家们是如何巧妙推定阿拉比卡诞生地的？我们下回分晓~

注释1：Qat/Khat, Wikipedia

http://dictionary.sensagent.com/Qat%20(plant)/en-en/#cite_note-0  

注释2：体验天方夜谭式的咖特聚会，2013年9月9日，北京青年报

http://news.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3_09/09/29426213_0.shtml

去这个国家要小心了，出租车上就有人给你递“毒品”，2017年10月23日，今日新鲜事

http://mp.163.com/v2/article/detail/D1EKBF6D0525JO33.html

注释3：专家认为也门经济面临崩溃，2014年11月9日，驻也门经商参处

http://china.huanqiu.com/News/mofcom/2014-11/5196277.html

战争阴云下 也门粮食危机加剧，2017年12 月21日，央视

http://news.sina.com.cn/o/2017-12-21/doc-ifypxmsq8800077.shtml 

注释4：超七成也门男性依赖软性毒品咖特，2013年2月22日，央视网

http://626.cpd.com.cn/n2004578/c15820609/content_4.html 

注释5：https://espressocoffee.quora.com/The-worlds-most-historic-coffee-houses

除自制图表外，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