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退伍转业后,分配到县农具厂。厂里开始只做新式犁,后来也做五金工具,就是螺丝刀、活动搬手什么的。说是吃商品粮,工资也低得可怜,不过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还是天远地隔,除了明里给老父亲一点钱补贴家用以外,暗里还得资助颜丽的弟弟一些学费。颜丽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他难辞其责,姐姐的青春葬送了,弟弟更不能断了后路。她弟弟也明白这一点,只有发奋读书,才能有望出头之日,有人愿意帮助我,来日方长,徐图报答,为时不晚。
立秋绕道而行的主要原因是难塞众口,有人说颜丽是替他坐牢的,他忘恩负义,置之不理;有人说他想私通牢改释放犯,必然会打破自己的铁饭碗;有人说任百伦承认,立秋和颜丽根本没有推他,是他莽撞掉下坎子的,咎由自取。错就错了,冤就冤了,一切不可重来,就像颜丽说的——认命!君子不跟牛斗力,受伤害的不是一个人,白的就是白,黑的就是黑,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改变得了事实的是某些人既有钱又有势的人。身处底层的颜丽、立秋更没有话语权,只有明哲才能保身,不然的话,立秋也不会与颜丽一分就是六年之久。一到假日,立秋便一个人坐在河岸边的柳树下,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呆,摇曳的柳枝垂下来,轻轻地拂过他的肩头,令他想起颜丽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轻盈而富有柔情,叽哩呱啦的鸟儿在树丛中蹿上跳下,有一只去理顺另一只鸟的羽毛,挑起了他要给颜丽梳头的想法。他问自己:都说解铃还待系铃人,你能说自己是有担当的男人吗?为了自己的前途,你对得住爱你的姑娘吗?都说一口唾沫一颗钉,兑现不了承诺,不该自己打脸吗?是厂长的女婿好做,还是颜丽的男人好当?两条路只能任选一,其他再没有余地了。是该去看看颜丽了,看她之前,他得先去问一下她的弟弟。她的弟弟在杜立同学的学校念书,杜立是孩子的班主任。那些学杂费都是自己托杜立代交的。
立秋心里怎么想的,颜丽并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有打听,家里家外都是妹妹操心。情绪好时上山捞点松针茅草做柴烧,悒郁时摔盆砸碗,把一件衣服洗了又洗,搓了又搓,整天不说一句话。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细雨濛濛的下雨,一个熟悉的身影飘进她的家,弟弟拉起两人的手,作了简单的介绍。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发呆,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她没有眼泪,想必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说话,想必不知如何开始;她没有牵扯立秋的手,想必怀疑这又是一个恶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就是铁姑娘的处境。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一双眼睛,还有一对耳朵,能够坐下来看着对方打手势,听他不厌其烦地描述他的现状,表达他的想法。颜丽一味地点头,立秋不知道她是赞同还是反对,妹妹在一旁始终扮演着一个翻译的角色。最后,立秋拿出一个日记本,写下他的住址和名字问她是否认识,她点着头,幸福地笑了。弟妹说,这是姐姐回到家以后,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夏末初秋,记不清是哪个日子,妹妹收工回家,黑灯暗火,大门紧闭,旮旯胡同都找遍了,都不见姐姐的影子,左邻右舍没有一点线索,你看把她急的!姐姐比她大六岁,只是精神失常而已。衣服都在,枕头边那个本子——立秋写过的本子没有了。她推断,姐姐一定是找立秋去了!这颗心因自我安慰而渐渐沉静下来。早上爬起来,洗了一把冷水脸,知乎队长一声,坐上去县城的第一趟班车,好不容易找到农工制具厂,糟了!立秋半月前辞职远走高飞。有人说他得罪了厂长,叫小颜呆的时间不要太长。小颜无奈转回,有人告诉她说,立秋也找过她。她去问立秋的父亲,金老伯又说立秋没有回来。各说各话,难辨真假。找了半载,焦头乱额,还是没有捞着一个真信,也就作罢。弟弟的书还得继续念,杜老师还是一如继往地给予经济扶持,弟弟试探性的打听立秋的消息,杜老师不置可否地回答他,叫他只管把书好好地念下去,其他的都不要过问。
颜丽究竟去了哪里呢?平时她一个人在家,没事时哼着一些土得掉渣的歌,自从立秋来访之后,她就更有事做了。那本日记,写着立秋对人生的感悟,在一般人看来都是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颜丽逐渐看出其中的主旨了——不是“认命”,而是一切靠自己!她拿过木梳——那是立秋特意给她买的,梳背上雕刻着凤凰的塑料梳子,“凤凰尾巴”就是梳柄,从头顶向耳畔梳下来,一种痒麻麻的舒适感流遍全身,一种行云流水的檀板节奏直通肺腑,一种爱的力量推动她凝滞的血液在血管里吶喊奔腾……本想给妹妹留下只言片语,转念一想,她还是没有,前路茫茫,一切都是未知数,既然走了,就不要带走一丝云彩。她含泪出门,期待某一天把笑脸带回家来。就这样,她怀揣着立秋送给她的日记本,开始了南下的征程。在世人的眼里,她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乞丐,屋檐、桥墩或亭椅,足以栖身,丢弃的水果或餐饮垃圾聊以止饿,路边的废纸塑料也能换回硬币毛票,她知道坚强二字不光是嘴上说的,还得付诸行动。眼下的一地鸡毛,对于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何况比这更苦的生活她都挺过来了。有一种坚持是让你感到越来越接近幸福的东西,这是立秋在日记本上写过的,她还能不理解?
一天黄昏,在海边,一个客家常驻的小镇,颜丽咳嗽着卷缩在菜场的廊檐下,失望地打量着匆匆过往的行人,发烧得厉害,双手抓挠着花白了的头发,久了,倦了,慢慢地闭上眼睛,清秀的眉毛断续画出一行两个一字。当她醒来时,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布帘,还有穿着白大褂走动的医护人员,最值得注意的是走向身边的那个人——轮廓分明的面部,微微上扬的嘴角,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手拿着颜丽翻烂了的日记本,一手擎着一束带露的“康乃馨”……
不错,是立秋!我颜丽曾经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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