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外的冷风嗖嗖的刮着,刮的那窗户纸沙沙直响。
屋里那棚梁上吊着的灯,孤单的垂坠着,还发着闪闪昏光,开着的老旧电视机里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秋菊的手里拿着针线,眯缝着眼睛,佝偻着身子,坐在炕头上低头缝着那件破旧的衣裳。
她那手上使劲爆出的青筋早就被那夹杂着岁月痕迹的皱纹覆盖,一条条褶子像是趴在上面的蜿蜒曲折的线。
脸上粗糙斑驳的纹理在这忽明忽暗的黄光下映透出两抹红。
不一会儿,她又捏着手里的针穿过稀疏的白发轻轻划拉几下头皮,又照着光吹了吹。
“她二婶!她二婶!生子电话!”
屋外邻居的声音掺着大风一同钻进屋里。
“哎,来了。”
秋菊收起针线,拿走铺在腿上的破衣裳,一手撑着炕,一手掸去身上的线头,蹒跚的下了地。
02
邻居女人正倚在炕沿,边吧吧的壳着瓜子,边看着电视咯咯笑。
得六七分钟后,秋菊才掀开门帘缓慢而来,女人抬手指了指那放在柜子上的座机听筒“生子的电话。”
秋菊走过去拿起来。
“生子啊,哪时候回来啊?你姐明儿个回来。”
说了几分钟又嗯啊了两句后,她就又把听筒搁回去。
女人说“他二婶,儿子要回来啦?”她那干涩的唇上还沾着些瓜子的皮屑。
秋菊轻轻抬起那满脸沧桑又布满黝黑皱纹的脸点了点头。
“他二婶,这回让闺女儿子都回来是有啥事儿啊?”
秋菊没答她,只面无表情摆了摆手,又有气无力的垂下去,缓缓掀开厚重的门帘,摸着黑儿回了家。
生子是秋菊的儿子,她还有一女儿,其实早年间她有四个孩子。
可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又穷,第一个出生的老大生病死了,老二在那年夏天淹死在了村西头的池塘里,后来就剩下了这两个孩子。
03
天刚蒙蒙亮,就听见远处轰轰声传来,声音渐近后一辆小轿车停在了秋菊土黄色的家门前。
秋菊穿着显的她更加矮小的厚衣裳,裹着一双包脚的大棉鞋,塌啦塌啦的迎出来。
生子带着媳妇翠芝和儿子闹闹下了车。
“妈,叫我们回来有啥急事儿啊?我那边挺忙的呢。”生子一边拖拽着兴奋的闹闹,一边说着。
“等一会你姐回来再说。”秋菊满脸带笑的看着闹闹。
一行人进了屋后,秋菊走到柜子前,一层一层撩起腰间的衣裳,寻了半天拿出系在腰间带绳的钥匙开了那拴着柜子的锁。
又在柜里面翻腾半天,颤颤巍巍的拿出一盒花花绿绿点心,像是拿了个宝贝似的递给了闹闹。
闹闹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它,没吃两口就一副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的表情,不一会儿就当的一声,把它又扔回了柜子上。
秋菊站在旁边看着,也不言语,就光顾看着闹闹笑。
04
傍晚吃饭的时候,秋菊的女儿梅兰领着老公张阳踏进了屋。
见到早已经到了的生子一家,围在一起寒暄起来。
秋菊两腿跪在灶火旁生着火,那火苗窜的老高还散出点点黑屑,呛的秋菊直咳嗽。
她走到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的空当,看见闹闹正拿着一块花点心逗着院子里的老母鸡。
梅兰走过灶台踏过门槛半捂着嘴,呜呜的说“妈,叫我们回来有啥事啊?你知道,我最近刚换了工作,不能总请假的。”
“吃完饭再说吧。”秋菊边应着边拿起灶台上的大锅盖,那一团团白烟就这么腾腾钻出来。
05
晚饭过后,这些人围坐在炕上,个个都盖上好几层大棉被,玩累了的闹闹早已在生子腿上睡熟。
梅兰与弟妹翠芝正在叽叽喳喳的聊着最近时髦的大波浪卷,生子与姐夫张阳也正在天南地北的胡侃。
而秋菊坐在炕沿正看着那黑白电视里唱着戏,那电视里的雪花声都比那戏声还要响,不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那电视里的人儿,只能看见白花花的一片雪花。
秋菊慢腾腾的走过去,从袖管里抽出手“啪啪”的拍打着电视机,一下子这电视又变成一道道黑线在屏幕上闪动着。
秋菊眼睛垂下开口道“我想把后山的那几亩地分了。”
刚才还吵闹的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生子望着站在地上的秋菊“分地?这好好的为啥要分地?”
“就是啊妈,这好好的分什么地啊?”梅兰应和着。
秋菊坐回炕沿上“我老了,那地都荒了几年了,我也耪不动了,我是快死的人了,我寻摸着那地包给别人还能有几个钱儿,你们谁要就拿去。”
炕上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没人开口。
过一会儿,生子媳妇翠芝打破了这份寂静“妈,你当真要分啊?”
秋菊用袖子抹了把鼻子又点了点头。
“你若真要分,其实按理来说这几块地应该给我们家,你看,你生病那几年就我们家照顾的最多。”她瞪着那大眼睛,小心翼翼的来回瞅着。
“弟妹,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了,什么叫你照顾的多啊?好像说的我们家没照顾过一样,怎么说那也是我自己的亲妈,总比你照顾的多吧。”梅兰的嘴角带些嘲讽又带些得意。
“嫂子,那你要这么说,咱俩得掰扯掰扯。”生子在被子底下拽了拽翠芝的裤腿,翠芝没搭理他还给了他一个白眼。
06
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不休,秋菊依然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那被松弛的眼皮遮住的一半眼睛随着那灯光,一闪一闪。
“别挣了,一家一半不挺好么。”她的嘴角有些抽动,嘴下那两道深深的皱纹就像是被刀划过一样清晰。
翠芝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生子发出的呲咧声阻住了嘴。
夜已深,这些人排排睡在温暖的炕上,只有秋菊还坐在炕头看着那窗外朦胧的月牙,她那身体靠着墙,把自己缩成一团,脑袋像是随时要滑下来,眼里像是流下了两行泪,她也全然不管,不去擦拭。
公鸡咯咯叫的时候,生子一家就起了床,准备开车回去了,秋菊又在后头步履缓慢的跟着,手里还是拿着那剩下的花点心。
车快开走时,她把点心扔进了车窗。
下午时分,大女儿梅兰两人也要赶车回城里,临走时梅兰说“妈,你得空就去我那待着,这破土房你还守着它干啥。”
07
秋菊不是没有想过去城里跟孩子们一起过。
年轻的时候想去,可是怕打扰了人家,如今都半身入土的人了,也没那念想了,再说了,她就是想去,翻箱倒柜都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裳进城。
这些人一走,家里又只剩下秋菊一个人,除了门口咯咯叫的大公鸡,就是屋里那滋滋啦啦的电视声,还有伴着自己老态龙钟的脚步声。
秋菊依然坐在炕头,她想,当年老伴走的早,自己一个人活到现在,这一路的艰难怎与外人道,她又有些羡慕起老伴来。
一晃她活了80年,活了那么久,久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了,她活够了,她也不想再活了。
又一年的开春,秋菊死了,死的那天许是这个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来了不少的人,她的照片贴在棺材上,那照片上的她空洞的嘴里缺了几颗门牙,但笑的却很好看。
这个院子里再听不见鸡叫,屋子里再没有咿呀的戏声,那棚梁上落满灰的老黄灯,也终于不再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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