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月份,凛冽的寒风中,又飘着浓浓烈烈的酒香。原来,大兴镇新开了一家酒楼——“春风楼”,楼内酒很香,很浓,很烈,赶路的人骑累了马,也会进去坐坐、歇歇,上一二小菜,饮四五烈酒。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这马儿踏碎酒香,踏暖寒风。马蹄声止。二马立在春风楼前。但见一马为红马,一马为白马;红马上跃下一白面汉子,白马上跃下一红面汉子;白面汉子身着红衣,红面汉子身着白衣。二人将马牵到楼旁的一棵树下,将马缰系于其上,又勾肩搭背,如兄弟俩人,步入楼内。
楼内酒香,如春风醉人。只是很安静,但这“兄弟”二人的脚步声,却怎么也听不到。二人环视楼内,楼内冷冷清清,客人们像冬眠的熊,都埋下头,嚼着饭菜,都能听到咀嚼发出的“滋滋”声。这酒楼莫名地染上一层冰冰冷冷浅灰色的抑郁色调。二人选了个座位,叫了小二,点了小菜,聊起天来。
“白狼,你说大兴镇这么大地儿,怎么找《开元秘典》?”红面汉子瞧着白面汉子,道。发出的声音大得出奇,屋檐“沙沙”地响,整幢楼内,上边下边,均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一个汉子向二人瞥了一眼。那汉子看来约莫十六七八岁,一个翩翩少年,全身上下都是白衣,脸色竟也苍白,倒像个雪人,安静祥和地砌在那里。
白面汉子白狼不由“噫”一声。
那白衣少年又低下头,拣着菜吃。
小二过来,在红白二人桌上,端来一壶酒,却还没有上菜。
白狼托起酒壶,牵来酒杯,“哗哗哗”酒便自壶口往下淌。酒进了杯,杯喝饱酒,酒还在淌,溢出杯外。红面汉子“呔”一声,白狼脸上肌肉弹起,他忙放下壶,酒已溢出了大半圈。酒香刺入二人鼻中,白狼端起杯,迫不及待地呷一口。
“好酒!好酒!”白狼大叹,“嘿嘿!洪虎兄,你可不知,这偷《开元秘典》的人,不在别处,就在这春风楼内呢!”
啥?在这里?!红脸汉子洪虎脸色倏然变青。
七八个客人又抬起头来,眼光如刀一般,均戳向洪、白二人。
小二又来,端来饭菜,面向洪、白二人走去。可是,洪、白二人吃不成了:“啪”的一声响,白狼手中的杯落上桌,桌上扬起微微尘土,小二一惊,手一滑,菜“哗啦啦”摔下,“粉身碎骨”。
众人将头扭向二楼。白狼立于二楼上,手持剑。前方是一个墨衣人的背影。这墨衣人像一座雕像。白狼手青筋暴起,身已飞出,剑已刺出!
雕像从不流血。
雕像也不会疼痛。
雕像更不会发出“呜——呜——”的哀鸣。
白狼脸绿了。
他的剑,好像真的刺进了一座雕像中,无论怎么使劲,都拔不出来。
“雕像”旋转起来。
他顺时针一转,白狼随其转去。白狼对面,现出一张人脸。这张人脸不是可怕得令人不寒而栗,而是很有精神,掺和点儿冷漠,再配上两只弯弯浓浓的眉毛。
莫非……是他……偷秘典的是他……
白狼被墨衣卷来,又甩出去。
好快一着。
“啪当”闷响,剑落上一楼。他像离弦的箭,重重摔上一楼,昏厥过去!众人“啊”一声。
洪虎跃起。剑出鞘。剑已至。墨衣人牵来桌上长弓,蹿上屋顶。洪虎也飞上屋顶。“嗖”一声,洪虎便落上一楼。他胸前插着一支箭。
风,很冷,很凄凉。
刚刚,白衣少年,手上多了柄扇。
刚刚,独眼老妇,手上多了口弯刀。
刚刚,喝酒的大个子,手上不再是酒杯,而是一只巨大的流星锤。
刚刚,就连楼内的老板,也默默地,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执刀的手,抖抖嗦嗦。
刚刚,楼内的所有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拿起武器!
现在,大个子燕子般飞向二楼。墨衣人忽又现在原先站在二楼的那个位置!流星锤当头砸下!砸的是空气。大个子脚被墨衣人绊了一下。墨衣人已在他背后。他头仰天,应声倒地。不料手没捏稳,流星锤脱手飞出!
飞出二楼!
砸向晕厥的白狼!
有人掩起目来。
不过,悲剧却未发生。
因为人们察觉,它好像被什么东西托在空中。
是铁钩。
很长很长的铁钩。
这铁钩哪儿的呢?
人们又瞧见,大门已被铁钩撞破,长长的铁钩,自外面蔓延进来。
墨衣人眼中忽闪过一道银光。
铁钩如弹簧般“嗖”的往回缩。
“砰”一声巨响,大门炸开。无数木屑四处飞溅开来。小楼里,似乎弥漫了点儿烟火气息,又似乎没有。人们这才看见,门外此时已站立了一个青衣汉子。
寒风中,门框前,小路上,那汉子不甚高大,面黄肌瘦。单薄的青衣,包裹着瘦瘦的汉子,俨然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的眼睛有点奇怪,像在发光、发亮,又或许,是反光的缘故吧。汉子左手擎钩,就是那个铁钩;右手死死捏着流星锤。他将流星锤缓缓向上挪,见到人们窘然之状,好生疑惑。右臂只轻轻向上一扬,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那流星锤脱手向后飞出,飞得很远很远,恐怕,你再也寻不着了吧。众人面面相觑——这汉子,手臂里力气真够大哩!何以见得?你瞧,这流星锤有二十四五个人头加起来那么大,重量少说也有六七八百斤,可眼前这个汉子,只轻轻一扔,便扔出十万八千里了哩!
汉子进了楼。人群之中,踱来一老者。那老者面色黄如屎,头发白如霜。他枯槁的右手,缓缓地向下移着。倏然之间,手触剑柄,青筋暴起,“刷”一声,空中闪过一道银光,剑出了鞘!老者轻抚剑锋,道:“你……也是来夺那《开元秘典》的吗?”言语之中,竟还有一丝轻蔑。
汉子没有说话。
酒楼内的所有人,也都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只有汉子手中的钩,不断摆锤式地摆着,洋溢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老者的剑,已倏然向汉子的脸颊斩来!那汉子瞑目蹲身,下腿兀自一扫,便是一招“扫堂腿”!老者身已跃起,行云流水一般,稳稳当当地拆了招!汉子左手也未闲着,立马一晃,铁钩已戳向老者的胸!好一招“见缝插针”!这一招太快!太快!闪电般一来,便已牢牢地鹰爪般咬住老者的胸膛!老者大骇,剑也慌了神,慢了一步,他撤剑回防。汉子钩一回,剑劈向冷冷的风。老者原本是个黄脸,此时忽变得红如樱桃!——铁钩之上,挂着老者一小块衣布。再见老者胸膛裸露一块,上面烙着一块被钩咬得赤红的痕迹。
老者俯首朝向自己的胸膛,道:“好功夫!”
见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一女子自人群中走出。那女子是何人?原来,是花螳螂丁园圆。丁园圆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又何必自相残杀呢?”
接着,她抬首望向二楼墨衣人,道:“我们应一起杀墨衣人的。”
“不……不……这汉子一看就是俗世奇人,武功高强,恐怕……”白衣少年摇着扇子道。
“你是说,如果真要抢《开元秘典》的话,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是不是?”双环二郎林志远道。
双环二郎已不见。双环劈向汉子的脸。汉子钩一来,竟套住双环,成了一招“隔帘穿花”。林志远勃然大怒。他自恃内功高强,使出内功一震。那汉子只觉双耳“嗡嗡”作响,手臂松软无力,钩子缩回,身子一仰,仰倒在地。众人呼之欲出。双环脱手飞出,是一招“魔手飞环”!林志远的这一招飞环有所不同,两环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相辅相成,交错开来,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接下。
但汉子是不会用笨功夫拆的。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然后纵开轻功,双腿踏上双环,轻轻一点,简简单单地拆了招。
林志远不由咂舌。
忽然,汉子眼前现出一长棍。那长棍一竖。汉子身子快要撞上!他灵机一动,足尖点上棍头,棍子犹如被分尸一般,好像有人用斧头竖劈两半,左右散去。
墨衣人话也没说,默默地观看起来。
不知何人所作,汉子身后一枚飞蝗石飞来!墨衣人脸色苍白。
但飞蝗石击在汉子后背,犹如撞上松软的海绵,“噗”一声又反弹回来。
谁料,汉子眼前一黑。
“嗖”!
“啊!”
汉子眼前一亮。老板死在面前。他死得狼狈,一脸坏笑。一支箭,插在老板后面。老板没有完全倒下,这支箭斜搭在地面上,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
鹰爪?!是鹰爪。完完全全的鹰爪。原来,刚刚老板的手摆成鹰爪,正要劈向汉子。谁料……一支箭……
汉子举头凝视,二楼上的墨衣人,手中抱着一张红木精雕的弓。
汉子笑笑,不语。
酒楼中,众人先是疑汉子与墨衣人是否一伙,又疑,老板是否鹰爪门人,或是否进黑店。
外头忽暗,此时已过酉初,楼中人却未曾察觉。风来,但见楼内烛光摇曳,东倒西斜,尽没在黑暗中。众人顿时如铜像,静立不动,等待着,夜晚第一轮月亮的到来。良久,良久,忽闻楼外锣鼓大作,众人似初睡醒,急出楼。见月色尚好,四周灯火通明。一群群汉子都又是身着黑衣,围着一圈又一圈的,最外围的或持火把,或敲锣、打鼓。
众人不免生疑:这……是干甚?!
众人疑惑未解,黑衣汉子中,一人兀自冲出人群,一团黑影,转眼间,就快撞上林志远!林志远大惊,未反应过来,这些人为何二话不说先动手,见那团黑影疾驰,双环,已不在手上。那黑衣汉子未料双环飞出,将身一跃,跃上七八丈之高,整个人,好像镶进近圆的月中。环未中,黑影至。听“啊呵”一声,林志远失声叫起,他的胸膛,已被凿穿。却不知那黑影是如何来法,只道是鹰爪,爪击胸膛,膛穿,林志远亡。
“啪”,林志远身子又一倒,黑衣汉手,沾满的是殷红得发亮的,人血。
众人大骇。那先前持铁钩的汉子,眉头一蹙。
不多时,又有四五六七团黑影,自黑影群中,四散开,疾风一般出来!众人未料如此快法,兵器还未来及握在手,闻数声“啊”,倒地的有不少人。
众人大怒。那持钩汉又是更怒。他将肌肉绷紧,手腕之处,青筋暴起,钩起,钩落。黑衣人群中,当即倒下七八人。
“呔!”
不知声是何人所发出,只听声从西北方向传来。
众人将头撇向西北方,酒楼顶上,月光洒进一破洞(那是先前黑衣人跃破的洞)。墨衣人于洞旁七八尺之距,洞的另一侧,是一黑衣人。墨、黑两人面对面,相互注视,二人间,刚好夹着那个洞。由于是夜晚,人们都不太能分清,哪是墨衣人,哪是黑衣人。那黑衣人方才说了个“呔!”。
“你要逃,逃不掉。阁下若不借花献佛,那别怪我不客气。”黑衣人又言。
众人大笑。何故笑?那白衣少年抚扇道:“‘借花献佛’怎可如此乱用法?照他说法,他是佛,人家是啥?”“借花献佛”用错对象,应用于己上,用于别人,岂不可笑?
墨衣人道:“你要何物?”
“《开元秘典》。”
“不在我这儿。”
“不会。”
二人斗起。
楼边,众人被一群黑衣汉围起,宛若小鸡,被老鹰围困,却津津有味,观二人斗起。
这黑衣人用的爪法并非普通的鹰爪。
是鹰王爪。
一爪,藏有几十万种变化。
墨衣人抱弓,只躲,不攻。
锣鼓声不绝。
锣鼓声止。
黑衣人纵下酒楼,头上冒大汗,朝楼顶墨衣人一拱手,道:“失敬,失敬,不知阁下是箭神石墨衣!”
群众哗然一片!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众人遥望楼顶,见石墨衣的那件墨衣随风舞动,他浓眉俊目,月光下,更显英姿。
——石墨衣是何人?
这石墨衣四岁上少林,七岁上武当,九岁上青城,十岁上峨眉,十二岁就上华山,年纪尚轻之时,便驰名大半江南。后有高人传箭,其箭术更精飞卫、逢蒙,一张红木弓震惊江湖。
石墨衣笑笑,目盯众人。他的眼珠像在发光,如一颗明星闪耀,似在人群中寻找一样东西。
那黑衣人口哨一响,四周火光跳动,渐聚成一团大火。——原来,这口哨是号令,有集结之意。那黑衣人带领众黑衣汉,渐行渐远。——那火光永无止息地跃动,跃得更猛,但一团大大的火焰已变得芝麻一般大小,最后,消失在夜空之中。
众人四散开来,知楼顶是石墨衣,不敢攻。
可是,却还有一人,迟迟未走。
——那人,就像现在夜空中的月,周围没有星陪伴。
就是他,那个持铁钩的男人!
石墨衣好像在等他。石墨衣的目光,最使人不能忘。他顿时严肃起来,目光,如炉火。持钩汉子的心,是暖的。不过有时石墨衣的眼神会使人心转凉。石墨衣转身,一跃,不见影。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
——不,一定是躲起来了。
为什么躲起来呢?
因为,他,可能受伤了。
那汉子呆在地上,半刻,未动。他托着铁钩向前缓步走去,铁钩发出“叮当叮当”清脆的声音。他在黑暗中彳亍,期待,火光的来临。飞蛾看到火,会扑上去。他心中的火是石墨衣。石墨衣要等他。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他不知石墨衣飞去何方,但一定在那里,他去了。一定,在那里。他飞上楼顶,也纵开轻功,不见踪影。
他来到石墨衣身后。他来了。石墨衣背对他,头仰向夜空,在眺望,还是在凝神?石墨衣说:“你……来了?!”
石墨衣转身,注视着他。
他这回,才看清,箭神石墨衣的样貌。之前太远,看不清,老给人一种朦胧感。但他现在看得清楚。
石墨衣脸长瘦削,眼睛老给人冰凉之感。胡须无甚精神,像蔫了的草,或是花;脸色,好像也冻得泛白。——浑身上下,并无一点精神气。这样的人,就像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这就是石墨衣?
他手中钩“叮当叮当当”地杂乱晃了几下,他,慌了神。
他缓缓道:“前辈……喊我来……”
“我并未喊你来。”石墨衣眯着眼,让人看着像闭紧的。
“不,你喊了。从眼神中可看出。”
石墨衣呵呵冷笑一声,问:“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说,“我叫阿宏。”
兴许是风太大。石墨衣木立着,两条眉毛向中间聚,逐渐拧成麻花。——他好像没听见。
——难道,他是聋子?!
“阿毛?”
“阿宏。”
石墨衣这才听见些许。他手不住抖嗦起来,自胸前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无月,黑暗中,看不清是甚物,只隐隐约约看出,是书。他递给阿宏。阿宏向后退一步。
“你……接到……了吗?”石墨衣问。
——难道,他的耳朵也坏了吗?!
阿宏道:“什么东西?”
石墨衣咳嗽几声,喘口气,道:“是宝贝。咳咳,记得,别……落到坏人手中,懂吗?我……唉,活不了几天了。”
阿宏接过“宝贝”,装进口袋,眉头一蹙。
“今晚,我欲逃上楼顶,一走了之,可……还是被他发现了。”石墨衣的声音渐渐沙哑,也愈变得含糊,似口里嚼土,又好像一个人,一瞬间老去了,“我和他……斗起,自忖斗得过他,可……竟一箭……也发不出,他的招式,竟似乎毫无破绽。”
讲到此处,石墨衣的脸,已苍白得不像人的了。
“他的鹰王爪,是一种特制的兵器,还并未看清什么模样,已中了一爪。谁知……
“谁知……爪上沾有剧毒……这种毒……叫‘迷魂九毒散’。这毒本是气体,现我中的已是液体的毒,比原先……恐怕强上四五十倍……中了这种毒的人……一二个时辰……便手脚发凉,听觉、视觉、味觉、嗅觉丧失,三四个时辰全身僵硬,一两天就是血液倒流而亡……”
阿宏的心,快跳出。
石墨衣继续道:“若我猜的没错……那和我交战的黑衣人,就是……鹰爪门鹰王谈奇风……”
阿宏问:“中这种毒的人,有救吗?”
惟恐石墨衣听不见,附在其耳下道。
石墨衣摇首,道:“只有一人能救我,此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阿宏大惊,一股鲜血快从喉下喷涌而出!
阿宏说,先找一处地休息罢!他扶着石墨衣蹒跚,见不远处有一小庙,泪已流!
“前辈,我进去看看!”
阿宏纵身跃进庙墙内,走了一圈,见庙房四周都荒芜了,都是杂草,没有人住!于是,跃出去,扶着石墨衣,轻推开门!
一股冷气漫上心头!
石墨衣在哪里?!
——他看不见。
——他听不到。
——他尝不出。
——他甚至闻不着。
——他只觉得周围莫名地冷。
他被一只手搀着。
一只年轻有力的手。——却已布满一道一道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痕。
是阿宏的手。
阿宏扶着石墨衣进庙。
此时已至严寒。已是煞人的冷。庙内杂草荒芜,使人看到便更觉寒冷了。
——但石墨衣看不见。
——但他的心却比阿宏的心还要冷!
这,究竟是为什么?!
有一间屋。破败的屋。使人不寒而栗的屋。一片昏暗。月光,也进不来。但这是他们今晚唯一可安身的地方了。
阿宏拍拍石墨衣的胸脯——可以睡了。
石墨衣缓缓探下身子,却并未曾睡觉。他盘膝而坐,目似瞑,手一拂,风一动,打起坐来。——他在试着将毒气逼出来。
阿宏似并无倦意,望天边又探出头的月,神似已飞出。
石墨衣还在打坐。
——怎么这么冷?!
——不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血液似倒流一样,一点内功都使不了,浑身虚弱不堪?!
——不!我的内力呢?!我怎么像只剩下一具空身躯?!
——不好!
阿宏还在出神地望月。他左手钩,不住晃动。
忽有笛声。
那笛声柔美,将周围衬得更静,夜色,仿佛更美、更柔了!阿宏痴住了。他的双腿不知怎的按捺不住“笃、笃、笃”在粗糙的地板上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敲击着。他,好像看到:在一个春天,江水柔和,时不时泛起一层又一层波浪,红花开在江边,月,挂在空中……
阿宏好困,他已快抓不住、抓不稳手中的钩,仿佛,一会儿、马上、即将、快要、将要“叮当”一声清脆坠地,他也要“扑通”一声倒下去呼呼大睡!
“扑通”!
但倒下去的不是阿宏,是石墨衣。
阿宏转过身,眼睛快睁不开。——但是,他能闻到,有一股浓浓的人血味!
是血味!
人血味!
阿宏迅速将眼睛睁开,但见石大侠仰倒在地,地上一潭血深不见底,染得石墨衣的墨衣上像开了一两朵初冬的梅花!
不好,中计了!
——那笛声……
——那笛声让人的心快震碎,使石墨衣走火入魔,使阿宏昏昏欲睡,使草枯,使海干涸,使月冥!
阿宏怒了!
他左臂肌肉像绷紧的弦,把钩抓得死死的、牢牢的了!
但待会儿疲倦又来了。
他的眼睛正一点点变小、变小、变小……
——但他没有睡。
他将内力汇聚到脚底。
——他会永远站着,站得稳稳的,一点都不会倒下去的!
此时,空中忽飘下一人。
与其说是飘,倒不如说是踩。因为那人的脚好像踩着一朵祥云来的,可祥云始终看不见。
是他?!
阿宏的瞳孔不住放大。
那人身着白衣,长发飘飘,剑眉星目,手持玉笛,月下细看,正是当日在“春风楼”里手持扇的那位白衣少年。只是手中的扇,不知怎的,已不知不觉成了笛。
“哈哈,你没想到吧,中计了。”那白衣少年笛一横,冷冷道。只是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阿宏,只剩石墨衣,这话,好像是对石墨衣说的,但也无济于事——石墨衣耳听不见。
在白衣少年眼中,阿宏无疑就是废物。
因为他用蔑视的眼神看自己。
阿宏又一次怒了!
他的全身仿佛燃烧起来,从脚后跟一直源源不断地冒到喉头——我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白衣少年冷冷笑道:“你永远想不到我就是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春江花月夜,好梦留人睡’的莫尽欢吧!”
阿宏的肺快气炸了!
他对什么“春江花月夜,好梦留人睡”并不感兴趣,他只感兴趣的是莫尽欢的眼中还是没有自己!
他狂吼一声!
转身。
(像闪电!)
(不!比闪电快!)
连点石墨衣身上三处大穴,保住其性命。
(疾如流星!)
影一闪。
(怎么一回事?!)
莫尽欢只觉自己脖颈处一凉。
一圈铁链 。
好快!好快!
但他笑笑。
他依然笑笑。
——比速度,你怎么能比我莫尽欢快呢?!
阿宏的钩,捞空。
他背后有风。
好快!好快!好快!
阿宏身向前扑。
他挨了刚闪到身后的莫尽欢一笛。
身,已落;钩,飞出。
——他实在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疲倦了。
铁钩飞出,很远,很远,距阿宏七八丈远。
要输了么……
莫尽欢慢慢踱来,仰天大笑,震得阿宏两耳嗡嗡作响。他来了。他来到石墨衣前。石墨衣终究要被带走。终究要被带走……还不是鹰王谈奇风的野心大,要夺甚《开元秘典》!
——等等!
——等等我阿宏!
——你……
——我……
——我不准……
——你决不能……
“你,决不能带走他!”同时他心里也在说:“你,决不能带走他!”
莫尽欢先是一怔。
——不可能,决不可能!我的“春江花月夜大法”会使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持不住、心神大乱要睡的,怎么?!
阿宏的钩已在手上。
莫尽欢还未转身。
钩来!
阿宏愤怒了,又一次愤怒了;这愤怒让人忘乎所以!
——我千万要杀了他!我要为石大侠报仇!你,千万不能带走他!你要带走他,就先杀了我吧!来吧!
阿宏的钩灵蛇一般迅速愤怒地卷起莫尽欢拖拽到夜空中……
莫尽欢正好镶进近圆的月中。
一点点微微的阳光偷偷地透进庙里。
本以为永远不会再有阳光透进这庙里了。
石墨衣微微张开双眼。
——他居然看清了。
——他也可以调和气息了。
——他也闻到春天那独特的墨绿色香味了。
但他依然很虚弱。
石墨衣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什么,怎么想都记不起。——昨夜就好像一场梦。
阿宏也不见。
石墨衣走出屋,到院子里走走、看看、听听。有鸟鸣:啾啾、啾啾、啾啾……石墨衣也听见了。他欣喜地听到,那每一声“啾”甚轻,甚短,像清晨的微风。他觉得这些鸟好像去年就在这里了。
——但这个人去年绝不会在这里。
石墨衣看到一人。
似是个老者。
只见其背影。
后面白发挺长,约莫六七尺,都垂到地面。
那人好像在等他。
——已经等候多时了。
——仿佛前年就在了。
——仿佛远古时期就在了。
——好像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像,一座铜像。
但铜像决不会转身。
那人身已转。
石墨衣已不在原地。
石墨衣刚才站的地方已蓦的插了一支箭。——插得深深!——而且,似乎喂了毒!
石墨衣在箭后的二三尺地。他手上抱弓。箭已搭上。未射出。拉满。
那老者刚刚一转身,便打出一招“紧背低头装花弩”!
剑已在其手上。
石墨衣惊觉老者速度甚快,恐其内功高强,自己内力尚未恢复,更加警惕。
剑抄来。
箭离弦,飞出!
射空。
剑锋在眼前!
石墨衣心下大惊,只觉这一剑,有太多后着了!任何方位,好像都会被这一剑刺着——
石墨衣如箭离弦,如鸟,飞出。虽然他内力不多,但武功底子还是有的。只是,不巧,挨着了一下剑,胸前衣衫划破了一下。——不过,别无大碍。
他纵上枝头,足尖轻点树梢,树梢上星星点点的雪(先前下了一场大雪)如暗器飞溅,自身落地。
那些雪,此时已击向老者!
只是雪太软。
太轻。
石墨衣足劲不够。
那些雪还未欺近老者已纷纷垂着头向下一头栽进雪地中!
先前大兴镇是下了大雪的。
可石墨衣瞥见,那老者,踏于雪上,无痕。——踏雪无痕。——他,就像飘在雪上的。
天下竟有如此轻的轻功,可飘于雪上!
轻功水上飘,放眼望去,江湖上大半好汉都做不了。——石墨衣也试过几次,可前几次要不是跌进、栽进水中,就是翻进水中;后来,不过只能维持几个弹指而已!
更不必谈雪上飘了。
——江湖上能在雪上飘的能有几人?
石墨衣想到一人。
那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前年,江湖传闻:白云庄庄主叶琴已逝。
但眼前的人,颇像叶琴。
连神情都像。
“你是叶琴?!”石墨衣问。
他没有回答。
不错。
只有叶琴能将自己的病医好。
就是他。
石墨衣又忖道:莫非,前年江湖传闻不是真的?是叶老不想理江湖恩怨隐居深山老林而故意教人说他已逝?那么,这次他又来江湖……
石墨衣思忖未完,叶琴的唇已动。
“你可知,我此次下山是为甚?!”
转眼石墨衣脸色大变。
“叶前辈,晚辈身上无《开元秘典》……”
叶琴的双眼倏然变得如尖刀。
论江湖道义,这说不过去。别人救了己命,自己理应奉献点东西给别人。
可《开元秘典》那夜已被石墨衣交到阿宏手中……
秋叶落,似薄纸,轻飘飘,悠悠然,飘啊飘,去何方?她飘到石墨衣左脚边,正好,安静祥和地平躺在溶溶的白雪上。
这不会是秋叶。
这已不是秋天了。这是冬天。
石墨衣低头、弯腰,将不持弓的左手,轻轻地,去捧,那红得在流血的秋叶:枫叶。——若不是石墨衣去捧,人还以为,哦,原来,雪啊,你,也会流血啊。
石墨衣细细地瞧着。
叶琴长发一甩,如白练一闪,剑尖,深深嵌入被冰雪覆盖的沉睡的大地——你,也该醒了罢。地上左右的雪,均向四周跑着、奔着、笑着,中心,长剑嵌的地方,是一块的赭石,红啊。
石墨衣见枫叶上刻有字。你在红叶上,刻下两行字。鸟在树梢上,唱过几支歌。
他抬头。
叶琴手离剑,倏然运功,疾风骤来,石墨衣手上的红叶顿时如长了翅膀一般脱手飞出!他捞啊,捞啊,手指在长空中漫无边际地滑动,有风裹挟,好像在老一个旧日的梦。——那枫叶大概是他的旧情人罢。
他的“情人”,到了叶琴手上。叶琴看过,没说什么。白发在空中乱舞,在编织着,一个,冬日的梦。手一捏叶,粉碎,散去,像灯火,像星星,像萤火虫飞呀飞呀渐飞渐慢,不久,会被大风带走的。
“你的朋友落难了。”叶琴在问,在陈述地问,那是种不像问的问,竟也是问。——哦,亦真亦幻,好像,在梦里啊。
是阿宏。
不服输的阿宏。
阿宏,你在哪里?!
是随刚刚的“萤火虫”飘荡么?
“他身上,”石墨衣掸掸身上尘土——哪有尘土?!掸着空气,“有《开元秘典》。”
叶琴好像未生气。他双手摩挲,轻启唇瓣,道:“哦……你不会懂的。你——知道……我——此番重出江湖是为何?《开元秘典》里藏着……许多故事……”
石墨衣当然知道这些故事一言难尽。《开元秘典》里必然藏着大秘密……阿宏被鹰王谈奇风劫走了。他轻叹口气——鹰巢在哪里?!
不觉黄昏至,碧云天,已泛黄。——像岁月的账簿啊!石墨衣背过身,见空中夕阳渐西沉,更觉世事苍茫。田已不是黄的了。天空已变得橘红,像一个羞涩的少女;不过,渐渐,又变得浅红,那是少女脸上的红潮;天空已由浅红变得深红,像在流血,如赭石,很美。残阳如血。天空暗红。石墨衣转身。天空划过一只大雁。张弓。搭箭。拉满。那大雁在他没有射之前,好像,已经落地。但他没有射,他没有射那只大雁。“嗖”,一根树枝被箭折断,悄然落地。孤独的箭,一头扎进雪堆。
——石墨衣现在又何尝不是离弦的箭一般孤独?!
《开元秘典》没了,阿宏没了,妻人没了,父亲没了,只有弓,只有箭,还有一个,长发飘飘,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有……孤独……为什么要《开元秘典》?!要杀人!杀谁?!杀朝廷!为何?!朝廷抢了他的老婆孩子!为甚抢?!因为父亲当年犯下“文字狱”,被斩首,妻子、儿女,也被牵连,身在牢中!怎么办?!杀出去!劫狱!
但他的武功还不够,唯有它,才能够,杀朝廷,夺妻儿。
石墨衣要去救它。
也要救他。
石墨衣的眼角,两边各垂下一只晶莹饱满的泪珠,在发光、发亮,像星星、珍珠。泪滴下,染白雪,雪软。叶琴静静地瞧着,如一座雕像。——他还以为石墨衣为阿宏流的泪罢。——他似乎以为,阿宏,定是个女子。——他似乎以为,不是阿“宏”,是阿“红”。——真是痴情的人啊。这其间,竟无缘无故地多了几丝暧昧的情趣了。
剑拔起,风骤来,四周雪又远离三四丈。草更萧萧,鸟鸣又凄凄。
叶琴道:“鹰巢难觅,就去找‘红棺材’罢。”话毕,将剑拢入袖中,飞上天,像大鸟,展翅,不见。
江湖上知道“乡思叶”的人,必然知道“红棺材”。
相思叶是先前的红叶,用于情人之间或亲人、朋友之间的通信,只要人在神州大地上,不出一个时辰,必然能到对方手上。
红棺材呢?
这不,“当当当”的脚步声后缀上一阵冗长地震般的声音,那人穿着钉鞋、托着红棺材,来了。
那人走过他眼前。
是个女子。
红衣女子。
她穿钉鞋,好像停不下来。
她像出租车司机。总让人觉得,不一会儿,会驻足,道:“要进棺材吗?”
但她绝没有要停的意思。
“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渐行渐弱……
倏然间,那红衣女子猛觉脑后生风,停住步伐,将头一扭:殷红的棺材盖从棺材上滑落,安然地睡在雪上,上面,俨然插得是一根银箭,插得很深。
微风过处,石墨衣纵开轻功,欲跃进棺材。——世上,居然还有人自己跃进棺材,这也少见。
红衣女子勃然大怒,脸色通红,不在原地。将先一拳,已离石墨衣相距不过三四寸。石墨衣未料那女子如此快法,骤然下腿一盘,风声顿起,刮得树枝猎猎作响。“承让了!”他只大喊一声,空荡荡的庙中竟传来回声,连绵不断,久久不消。那红衣女子未料其有此一招,拳未缩,打的是一招两败俱伤。可石墨衣腿先至,那女子空中一翻身,徐徐落地。
石墨衣有些迟疑:和这女子交手顿觉意犹未尽,她怎总是让招,我觉她挺有两下子,不知为何,先行认输?
被揭开盖后的红棺材,里头四壁依然是如血般殷红,只是底部是蓝的。那是深蓝的,好像有一个漩涡,卧着,又缓缓地车轮一样顺时针转动。漩涡中心是最蓝的,蓝得发黑、发暗。旁人看了,就像看到冷冷、让人心头发凉的无境的深渊,不见其底。棺材里呼出寒气,看出这些烟气团团,仿佛能在这些烟气中望见浮云往事、江湖恩怨。
石墨衣闪电般,弹指间便坠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漩涡是水,水是凉的,石墨衣将身子浸湿,好像在海洋中鱼儿般游动。周围水流声哗哗不绝。这红棺材说来倒也奇怪,炭条般大小,怎容得下汪洋大海?!奇怪!奇怪!
顷刻间,石墨衣好像被卷到海底。海水击石,泠泠作响。自己在静静地下沉。而且,依稀听得几句清晰的人语。
“谈大哥,我看这崽子快上岸啦!”石墨衣好像听过这人的音色,大概是那日在春风楼内罢。
“瞧,已看到人影啦!”另外一人的声音他没听过,只是那声音粗犷豪放,显是江湖中人,又或许是两广豪杰。其吐词清晰,字正腔圆,唱几句长歌也未尝不是。
石墨衣已有些不妙,但身子还是往下沉。
——其实他哪知道,他不是在下沉;相反,而是在往上浮……
“哈哈,快到棺材口了!”猛听一人大喝,石墨衣两耳嗡嗡作响。那人内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但他首先想到的决不是这个,仿佛昨夜喝了一壶桃花酒,适才春梦乍醒。那么,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
他的身子还在流水般永不停歇源源不断下沉、下沉、下沉。海底的蓝掺和着黑,仿佛他看到的是一团雾霾,不知前方是甚物,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可是,梦醒了。
一间小屋,一群汉子,一口棺材,一盏烛灯。
谈奇风久久木立在红棺材旁。
——这口红棺材与红衣女子拖的那口外形几乎一模一样。高矮胖瘦,虽是大体差不多,却不是红衣女子拖的那口。
谈奇风摩挲着双手。双手,只不过是一双戴着“手套”的手罢了。哪种手套?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还是三角形的?那是鹰爪子一般的手套。江湖上听说过它的人都会面色骇然,因为它实在太可怕、太吓人了。不错,它就是鹰王爪。
谈奇风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望着红棺材里——那也是和先前的那口一样,也有一个类似的漩涡。而且,漩涡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背影。是他?谈奇风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把“手套”摘掉。他还是摘掉了。不,那也不能叫摘了:两只“手套”,疾如飞箭,脱手飞出,钉在谈奇风对面的白墙上。谈奇风露出白皙的手背——那手真像女孩子的手!可他分明是个汉子,不折不扣的汉子。
他想,《开元秘典》在石墨衣身上,下手自然不能太狠,戴上“它”……不,脱下,便点穴,先将他穴道制住,然后……
那背影近了。
漩涡中的汉子近了。
触手可得。
可隔着水,又好像很远。——像岸上人的倒影,怎么摸都摸不到。
室内的人屏息敛声。
他们好像都死了。
四大高手。
“啊!”谈奇风一声怪叫,随着漩涡中石墨衣出水,忙不迭地打出一套点穴手。
他原先很高兴。
但他笑容渐失。
因为他看见,一支箭,比他的手还快!在未出水时已射出,穿破其手掌,“当”一声扎上屋梁。鲜血滴入漩涡,漩涡却没被染红,那鲜血竟如固体一样,直刺入底。
石墨衣已出了棺材。
谈奇风未料有此招,失了算,尽管很疼,却也没有叫一声。
只是二人,都不说话,默默对视。
钉在墙上的手套长了翅膀般兀自飞回谈奇风的手上。
箭也搭在石墨衣的弓弦上。
旁边有八只眼睛观望。
八只眼睛,四双眼睛,四个人物,四大高手。
是那高手都不禁愕然。
因为,石墨衣弓弦上的箭不见。它哪儿去了?!
谈奇风僵硬地咯咯笑。笑得很淡。因为他不知为何已中了一箭!应声倒地。岛地声颇为冗长。他胸前中了一箭。 石墨衣的箭好快、好快。——小李飞刀,也不过如此罢。
他转过身,静静地望向四大高手,问:“阿宏在哪里?!”他极为愤怒,脖子上的青筋凸起。
但四大高手没有搭理他。
石墨衣觉得四大高手中有两个人他似乎见过面。
两个穿白衣的人。
而且这二人模样相似,年龄相仿。
他们一人手持折扇,一人手持玉笛。
莫非是名震江湖的“白衣双侠”白银与白金?石墨衣是知道江湖上有这两号人物的。持折扇的叫白银,持玉笛叫白金。他们是兄弟。哦,原来那日春风楼中是见过白银的。
四大高手中还有二人是生面。一个是个和尚,一个又偏偏是个道士。
不过,石墨衣当然知道这四人是响当当的“四大高手”!
那是江湖前四名。
但有人否认。笔者在此不多说,后文有叙。
刚搭在弦上的箭又不见了。
“来,还给你!”那和尚手上不知为何会有石墨衣的箭。那和尚声音粗犷,正是他在海里听到说“瞧”的那位。石墨衣骇然。刚才箭已射出。很快,快得你不知已射出。但那和尚却偏偏用手在空中握住了!
石墨衣刚要伸手接过箭,那和尚忽然下盘一扫!那很快!比他射箭的速度还快!石墨衣不幸被绊倒,向后一仰,手还未碰到箭。
“来,告诉你大哥那《开元秘典》在什么地方?”和尚附耳轻声几句。
那道士怒气冲天。
他冷冷道:“阁下是要私吞宝物么?!”声如洪钟,竟把石墨衣震晕过去。
“你可倒好!”和尚讽刺道。
“哼,”道士道,“你也不知他是真晕假晕!”
惟有兄弟二人不作声。
须臾间,和尚的拳已在道士眼前。道士不慌不忙,侧头一避,怒道:“怎么,动起手来了?!”和尚道:“哼,跟我争那宝贝,没门。”他嘴上在说,手脚却未停。刚才的那招“拨云见雾”已一眨眼一变成了一招“大浪淘沙”,均是些狠招、毒招!
那道士遇强则强,拳风阵阵,一招“杨柳春风”,又一招“挑灯看剑”,接着是“秋月震山河”,逼得和尚连连退败。转瞬间,二人就拆得五十余招。和尚满头大汗,那道士却不慌不忙,明显处于上风。白银、白金兄弟举目观看,极为闲适,倒如台下看客,尽享渔翁之利。
和尚见自己分明处下风,忙使出“金身罗汉拳”中最狠毒的打法——“三轮转”。这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小僧,后因偷窃少林派的“金身罗汉拳”秘籍,被老方丈一气之下逐出少林寺。这“三轮转”仅是三个招式,须连翻使出,一环复一环,环环反复,金刚无敌,几乎毫无破绽。
道士见他使出这般打法,暗暗纳罕。自己也步步往后退;那和尚反而又占了上风,步步紧逼。他心里真想骂道:“呔!秃驴,你他妈使了什么邪术?!”
两人又斗了百余招,只觉周身起风,仿佛虎啸龙吟。二人一拳快似一拳,一掌快似一掌,让人烟花缭乱,看不清楚如何打法。白氏兄弟拍手喝道:“好!”
“啪”一声,门开。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差点昏过头去。噢,那人原来是那天春风楼的店小二。他慌慌张张地道:“不好,外面来了许多人!”
和尚和道士哪肯停手?!
忽听得室外有人大喊大叫,传来厚厚黏稠的回声。白氏兄弟均将撇向左侧,透过门,看见门外一棵棵火把上高高地举起一颗颗红透了的火焰,好像结的柿子,或是山楂。黑漆漆的天空也显得很渺小,火把上的火焰似乎凝聚成一团大大的火焰,已烧红了大半天空。——此时虽是夜间,却与白昼差不多了!
人声很大。
浩浩荡荡。
“哗哗哗”流水一般,群雄一股气冲进室内。白银看出,这里七八成都是那天在春风楼的江湖人士。群雄见石墨衣倒地,一股怒气上来,掏出兵器,纷纷要砍四大高手!
和尚和道士已停战。二人不知室内怎有这么多人,吵吵哄哄,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时室内兵戈相击,乱成一片,像一地破碎的玻璃。
室内安静。
因为从红棺材中跳出一老者。
灯下细看,正是叶琴。
“各位英雄好汉,来这里都只一个目的,”叶琴温和地道,“就是要得到《开元秘典》
“众所周知,《开元秘典》在一人身上,我们要先把他找出来罢?”
众人才如梦初醒。
可是,石墨衣在哪里呢?
众人离了屋,屋中空荡荡,地上只有一具尸体——谈奇风和一口红棺材,石墨衣,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叶琴怀疑:莫非,他是跳入了红棺材?
小庙很冷,又很凄凉。
石墨衣站在那里。红衣女子自胸前掏出一枝梅花,把脸对向他,问道:“你可认得这朵梅花么?”
石墨衣近身前去,月光下,那梅花微微颤抖。石墨衣忍不住摸了摸梅花瓣,自己手已是冷极了,可没想到,这梅花瓣更冷。
“我认得这朵梅花。”石墨衣答道,“我也认得他。”
“认得就好,乖乖将《开元秘典》交出来。”
红衣女子伸手来要。石墨衣手在自己胸前摸索,露出梅花般的笑容。
“铮”一声。原本背在石墨衣身后的弓,已赫然在其手上。二人之间,落了一枝银箭,和一朵梅花。——那朵梅花,并不是红衣女子手中那朵。雪地上的梅花也小鸟依人,依偎在了银箭上。
石墨衣弯腰拣起那朵梅花。他将花瓣一片一片“咔嚓咔嚓”地摘掉,花瓣“当当当”的坠地。——原来是铁铸成的。
红衣女子眼中有火,大喝一声:“东西呢?!”
石墨衣又射一箭。
“铮”一声又被铁梅花击落。
再射一箭。
“铮”!
“嗖嗖嗖”!
“铮铮铮”!
无论石墨衣射多少支箭,都有多少枝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铁梅花击落。
现在,他身上只有一支箭了。
红衣女子掷去手中的梅花。那梅花飘飘悠悠,良久落地。——那是真梅花。她掏出一把小刀,闪电似的,欺近石墨衣!
石墨衣忙不迭地将弓背在身后,人影一晃,纵上屋顶。红衣女子跟上屋顶,当头一砍。哪知石墨衣身影一矮,身子向前一拉,双掌一交,迎腰劈来。
尘土,月光和马。
马蹄声连绵不绝,尘土在空中一粒一粒聚了散,散了聚。月光瀑布一般倾斜而下,照亮了雪。骑马的汉子“嘚嘚嘚”来了。
转瞬间,红衣女子和石墨衣已拆了二十余招。石墨衣不是拳脚高手,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处于下风。
红棺材不住地晃动、震动,“啪”一声,钻出来四五个汉子。四大高手。
夜是静的,马蹄声止。
马上下来个汉子,长身玉立,眉清目秀,面色暗黄,手中钩,啷当啷当地响。
——阿宏,回来啦?!
石墨衣意外地惊喜。
阿宏手臂张开,钩兀自甩来,瀑布般无限制地伸长!
红衣女子脖颈一凉,一个踉跄,向后一仰!
阿宏上了屋顶,见了石墨衣,没有说话。月光倾泻,朦胧月色中,阿宏拍拍石墨衣的肩膀。
身后扫来玉笛、折扇、铁棒、拂尘!
阿宏听耳后风声一响,早知道了。
他倏然推落石墨衣,转身,飞钩!眼前一黑,玉笛、折扇、铁棒、拂尘悉数哗哗落地!
四大高手靠拳脚战阿宏。
阿宏有钩。
钩在,人就在。
唰一声,一人落地。
月影西斜。
唰一声,又一个落地。
月影又向西一挪。
唰一声,屋顶上只剩二人!
月影再向西走一步!
石墨衣静静瞧着,忽然耳边一响,将头扭向东边。杂草丛中,探出一人头脑。
是一枝梅。
谜一样的一枝梅。
他说,他武功天下第一。
他从来没将四大高手放在眼里。
他的梅准。
他的铁梅准。
从未失手。
比小李飞刀快上十余倍!
石墨衣的箭没他的梅花快。
他的梅花挟着风来了!
石墨衣还未搭箭。
来不及了!
月色朦胧。
“嗖”一声,月亮好像被他射中了。
月亮中了铁梅花。
夜色昏暗。
原来月亮躲进云层。
原来她没有中梅花!
那么,中了铁梅花的人是谁?!
石墨衣向屋顶看去,两个人整整齐齐地落下来。
流星划过夜空,真美、真美、真美、真美。
叶琴在室内一动不动。尘土密密地落在他身上。他抖抖身子,微动嘴唇:“呵呵,兄台装死的技术挺高!”
“当”一声,一人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
原来那人正是鹰王谈奇风。
他颇感诧异:地上横横竖竖歪歪斜斜地平平躺着几十余具尸体,不过几个时辰,人便死了这么多!
叶琴见他满眼惊诧,道:“你可知我为何断定你未死?你闻闻便懂了。”
谈奇风用鼻子吸吸室内空气。——怪不得!其它尸体已有些发臭,自己却还是干净得不得了!
他定定神,“铮”一声将胸前的箭拔去,余音不止。当一声丢在地上。他敞开衣裳,露出的东西发出亮光,极为强烈。叶琴不由掩目,良久才看清,是一件金色铠甲。心想:不错,是金丝甲了。
这金丝甲穿上它后便能金刚无敌,纵是大刀阔斧,飞蝗石铁莲子,紫电青霜的宝剑也伤不了身。
叶琴不由啧啧赞叹。
谈奇风哈哈冷笑几声。叶琴汗毛一竖,问:“你笑什么?!”
“我有个秘密,”谈奇风道,“但不能说。”
叶琴哈哈一笑,也道:“巧了,我也有个秘密,但是,却不能说。”
“哦?”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为什么要说?”
谈奇风自胸上摸摸,待心放下,掏出一件东西,晃了晃,道:“请君过目。”
“我……竟没有料到……你……”叶琴见上面印着“开元秘典”四字,心下大惑。
谈奇风问:“你的秘密呢?”
“请君打开看看里面。”
谈奇风翻开秘典,旋即合上,脸色铁青,道:“怎会如此?!”
原来,他看到的,是白纸。
全是白纸。
白色的纸钱到处飞舞。石墨衣着了白衣,来到阿宏坟前,递了朵梅花。——那梅花正是那晚一枝梅杀他用的铁梅花。
嘚嘚嘚马蹄声来,却又似乎隐隐约约听到铁钩叮叮当当之音。一个白衣汉子下马,到了他坟前,拜了一阵,匆匆离去。
石墨衣发觉那汉子居然这么、这么、这么像他。像谁?像阿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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