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夜”。祭灶,扫尘,恭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可就真的到了。
说起来也怪,这一天就像关口似的,过了这一天,出门在外的人不管是务工还是经商,心里就突然蹦出了“到年了,该回家了”的念头,就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忙着往家赶,脑子里开始一遍遍地出现老家的模样,梦里开始出现儿时的趣事,开始念叨起自己的爹娘。
这些事平常也许也会想的,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偶尔一闪,就迅速被日子挤压到黑暗的角落里,整个人像被日子撵得四处乱窜的狗一样夹着尾巴奔波,又似乎被无形的大手抽打得不停旋转的那只陀螺,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哪有心思想这些闲情?可一过腊月二十三就不行了,想老家,想亲人,想儿时的过往,各种念头像冬眠突然苏醒了的蛇,时不时地咬噬着柔软的心:回家过年,回家过年……
守在家里的除了等待归来的亲人,就是“忙年”——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接神像;二十六,杀年猪……
每天都有固定的安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欢天喜地的,心里燃着一把火,暖暖的,亮亮的。
“还是文他娘有福,别看平时孤孤零零一个人,这到年了,四子一女回来可就一大群!”
一群老太太围在路口扯闲篇,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各自的儿女。
文妈妈咧嘴笑,阳光挤进皱纹里,似乎每一条皱纹都散着光亮和温暖。
街上小孩子渐渐多了起来。满大街跑着,笑着,闹着,向小伙伴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新玩具新装备,一些胆大的家伙时不时从口袋里抽出一个鞭炮点燃,扔到路面上,鞭炮声便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四下里迸散的纸屑弥漫着浓浓淡淡的硝药味儿,空气像被什么搅动了似的,到处都是欢快的年味儿。
“放野马了,一个个欢得尥蹶子!”
“嘿,学校撒开了鸡窝子,到处被他们扑腾得尘土满天!”
“欢乐便是年下,这才像过年下的样子!”
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在街上碰了面的大人们喜笑着,嘴里衔着烟卷,说几句家常,发着各自的感慨。
村里好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冒出来许多年轻人,一个个衣着光鲜,笑容满面,平常的日子这些年轻人就像大山里散养的牛羊各自找窝觅食儿,到年的时候,不用吆喝就天南地北地赶回各自的老营。
小村就像老树枝桠间的鸟巢,空了一年被遗弃了似的,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鸟儿从天南地北飞了回来,爹娘便也咧着大嘴笑着迎接,迎到的满脸喜色,迎不到的便神情黯然,把眼光往更远处张望。
到处是问候和寒暄,一张张笑容阳光灿烂,南腔北调,小村如小火烧开的一锅水,揭开盖子,满是喜洋洋的泡泡儿。
小汽车的喇叭声竞赛似的此起彼伏,走了,来了,停了。家家门前几乎都停着一两辆小汽车,街上花花绿绿的礼物在旅行。
哪家的儿女回家了,哪家的老人就高声大嗓地招呼邻居去屋里喝茶:“来,屋里喝一壶,老四带回来的金峻眉,还有什么大红袍!”
“改天吧,有空一定来喝,我也给你预备了好烟,大女婿送的,听说一盒接近一百呢!”
孩子显摆新衣服新玩具,大人显摆钱包,老人显摆儿女……
快乐的日子,大人、老人也都变成了孩子。
每家的院子里,约好了似的,竞赛似的,争先恐后地,飘出酒肉的香气,飘出笑声朗朗……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文妈妈像别家的老人一样守在大门口,踱到小街头,伸长了脖子往远看。
别人家的孩子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远的,近的,当官的,为民的,都陆陆续续回到爹娘身边,可她的四子一女还没看到一个影儿。
每看到人家的儿女拉着爹娘的手,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说说笑笑地走进各自的家门,文妈妈的心里就像灶底下掏去了一把火,暗了,凉了,空落落的。
一把火一把火地掏到二十七,文妈妈不好意思守在大门口,更不好意思踱到小街头了,她最怕邻居问“都家来了么”之类的话,这样的话此时就像火炭,烫得文妈妈脸发烧,肉发紧,心发虚——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似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别人的善意。
转眼间,日子到了腊月二十八,再过一天,就是年底。
所谓“过年”,最重要的莫过大年夜,喝团圆酒吃团圆饭,剥花生吃瓜子,家长里短围一起看“春晚”。
如果哪个孩子困了,闹着要睡了,爷爷奶奶就会掏出大红包,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笑着说:“今天熬夜好,熬得越晚越有福,按老话说这叫‘守岁’”。
文妈妈一想自己子孙满堂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为了迎接孙子孙女,文妈妈早早地点好了数,包好了红包。“谢谢奶奶,祝奶奶新年快乐!”想到孙子孙女拿着红包高兴的样子,听着孙子孙女娇滴滴的声音,文妈妈觉得这年过得真有意思,自己没有枉活一辈子。
文妈妈坐在院子里,无心干别的活儿,耳朵变得比平时更灵敏,精细地捕捉街上的声音,也许,她的儿孙,也都在回家的路上吧。
街上传来脚步声,文妈妈心里一惊,身子早早立了起来,迎了出去。
大门开了,不是儿子,西边的邻居四婶儿,文妈妈心猛地一灰。
那些常来串门的邻居,此时正被儿女围绕着,絮叨着外面的故事,偶有一个前来串门的,眉飞色舞地夸奖着自己的儿女,总跟一句:“他们还没回来吗?”
文妈摇头,满脸落寞。
“快了,也该回来了。”
文妈妈八十有二,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行动不很灵便却也尚能生活自理。她守寡半生,几乎是竭一弱女子之力,把四男一女养大成人,儿女们也都争气,个个都通过高考逃离了这个偏僻而又贫穷的乡村,在或大或小的城市里经营了自己的小家,羡煞村人。
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飘出炸东西的香味,传出剁馅子包饺子的声音。一大早,文妈妈强忍着满肚子的怨和恨,脚步蹒跚地到村里的超市拎来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小山儿似的堆在小矮桌上,萝卜洗净,莲藕刮好皮,葱姜蒜剥完,整齐地码在桌子一头。文妈妈孤独地坐在小桌旁边的凳子上,一会儿望望门外,一会儿又盯着小桌,路上汽车的喇叭此起彼伏,她的心也随着一紧一松——离家最近的开车回家,最多也就半个小时的功夫,可喇叭响了一次又一次,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文妈妈家的大门始终没有动静。
大门终于开了,文妈妈吃力地站起来,又是邻居,前来找桃木枝条子,她们知道文妈妈细心,早早备好小孩子避邪的东西。
“还都没回来吗?”
“没有,”文妈妈的语气空空的,“闺女打电话来,说去婆婆家过年,得到初四过来,老三老五今年不回来了,那两个……说明天回来……”
文妈妈的声音低低的,虚虚的。
邻居瞧了眼文妈的脸,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文妈妈睢着满桌子小山似的食材,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拾掇。
他们不回来,也得过年啊,先剁好包水饺的馅子吧。
邻居看了看满桌子的食材,不由地替文妈妈犯愁:“你一个老妈妈子,忙活什么啊,等他们家来再弄吧,想吃什么就弄点什么,过个年的,累病了你谁来照顾啊?你这一辈子就是闲不着的命。”
文妈妈头也不抬,自言自语道:“不弄好,他们家来吃什么啊?走的时候俺的孙子孙女们带什么啊?”
邻居听了,有点生气,莫明其妙地替别人生气:“非得等到年三十回来啊,就不能早点回来忙活忙活?”
“他们都忙。”文妈妈弱弱地说,声音低得连自己都不想听到,“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邻居走了,阳光似乎也带着凉意,直透到人的骨头缝里。
确实,他们也忙。
“咱该回家了吧,明天可就是年……”
“烦不烦啊,成天像个老娘们似的瞎叨叨,明天回家也误不了过年!”文大的话没落地就被老婆打断。
“明天回家,别忘了问奶奶要红包,记得么?”老婆一边责骂着文大,一边转头教育着自己的儿子。
“我带着儿子逛逛商场,你在家里看家吧!”老婆扔下一句话,就烟也似的领着儿子出去。
文大——文妈的大儿子只好无奈的打开电脑,出神地打着游戏——是得看好自己的家,万一大门被人偷了去,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四儿啊,还不回家过年吗?”
文四正与几个酒友聚在逼仄的快餐店里打牌聊天。
小店里烟雾缭绕,青烟笼住了几个人的影,看不清脸孔,文四的脸上贴满了长短不一的纸条儿,文四嘴里咒骂着什么,好像这牌又要输的样子。
“不慌,明天回去就行,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什么活儿都干的,我们一家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反而给老太太添乱。”
众人便笑,文四便也笑。
“明天回家,也误不了老太太发给她宝贝孙女的红包是吧?”
“必须啊,得要个大红包呢,小妮子天天念叨着奶奶的红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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