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艳艳的汤!我和J两人四眼发亮,口中登时感到仿佛挨饿多时的一股子馋。“你们的Kapustnica。”拉长着脸的侍者放下就走了,此处不流行亲切。
今早我们搭乘大巴,抵达斯洛伐克的首都巴迪斯拉发,从窗外望出,空气中的晨雾仿佛蚀入土地里,视线画面对比极弱,铺天盖地像被厚厚的粉尘刷了层淡白,干枯的树林、开阔的旷野,全结着苍凉细微的晨霜,使冬季原本稀薄的色彩,变得更加昏濛如梦。
从城市边缘的大巴站走进市区,这段路同样可化约成灰色的意象,沿路风景隐约保留着前苏联的气氛,混凝土楼房仍是上世代样式,拘谨朴素,乏善可陈,橱窗沾着久远的尘埃,里面没有太多吸引人的货品,路上行人稀疏,但人人步伐匆忙,表情冷漠。
今天天气确实不宜人,即使时已近中午,气温也不比零度高出多少,阴沉又刮风。仿如避难般踏进餐厅,环顾又是间啤酒吧,我心生厌烦,表示自己不想吃任何浓腻的食物,特别是炖物,前几天在布达佩斯天天吃炖肉、炖汤(更接近稀马铃薯泥,和中餐充满抚慰的清汤、煲汤概念完全不同)接连几餐实在难消化。
所以J点了三种沙拉,分别是黄瓜沙拉、蕃茄沙拉以及黄瓜拌蕃茄沙拉。黄瓜与蕃茄,翻来覆去地吃,这大抵便是在凛冬里的斯洛伐克,唯二能吃到的鲜蔬。
冷飕飕的凉菜吃得人打寒颤,不但没有增加任何饱足感,腹中反而更显空虚。这下我又开口了,自打嘴巴,不然点个炖汤好了。
汤热热闹闹地喷着蒸气,用汤匙搅拌两下,便迫不及待地飘散出魅惑般的酸辣、烟熏、肉汁的浓郁香味,我俩顿时胃口大开,唏哩呼噜地吃起来。这碗汤是斯洛伐克最常见的料理,其实说白了就是酸菜汤,主要食材德国酸菜sauerkraut,它是加盐发酵的高丽菜丝。
新鲜的高丽菜甘甜有旨味,吃涮涮锅的时候最适合烂煮成汤头,味道和白菜的清甜略有不同。若再经发酵,则又兼具泡菜那股尖锐而提振的酸爽,且因为以蔬菜为汤底,此汤体虽稠,但味道清新解腻。
后来有捷克朋友告诉我们,这道汤也是捷克人圣诞节或新年的传统菜色,那也不奇怪,捷克斯洛伐克原本便是一家。捷克人煮纯素,眼前的版本,则加了香肠,其他食谱里或有加入熏肉或蘑菇,依照地区相异而有变化。香肠的肉汁缓冲且敦厚了酸菜尖溜溜、甚至刻薄的刺激感,使汤头更加圆润饱满。
其上红椒粉Paprika画龙点睛,让色泽一亮!这红椒粉的味道可能有甜、乃至辣、甚至苦、或烟熏等,一连串味觉的丰富光谱,在有菜有肉的盛宴中,带来一抹热浪。
几样中欧法宝一旦三位合体,让两个亚洲胃为之疯狂,特别是韩裔J兄,身为自制韩式泡菜达人,打从基因里热爱各种酸菜腌菜,不但如此,喝着喝着,居然开始发汗,这个辣度、这个热度,简直就与J兄本家的国民美食“韩国泡菜汤”相似度高达90%。他乡遇故知,意外相逢,此后J兄干脆直接称它欧洲泡菜汤。
酒吧就位在主街,内装颇有风情,点缀中世纪的木雕或油画,以供应美食闻名,也难怪酸菜汤美味。
我们翻看菜单时,还注意到,这家店提供给斯洛伐克大学生特别价,才一两欧就可以吃上盘主菜配炖汤,啤酒更是几乎免费,环视周遭有数桌貌似年轻学生,他们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拔着面包沾汤、或配马铃薯面疙瘩,有些甚至还能喝上杯啤酒。
J说在首尔大学附近也有一些店像是这样,如果看见上门的是男学生,掌厨大妈总是会给特别大份量,因为过去学生穷,特别是男孩子,从来吃不饱。
这个小城市从未发展成大都会,它就像是斯洛伐克的缩影,在奥地利、捷克和匈牙利之间的夹缝生存、捉襟见肘,相形落后。然而穷虽穷,但人心仍保有同舟共济的风俗,颇具古风。
***
晚上我们冒着刺骨寒风,上旧城区逛逛。旧城建于14、15世纪,在18世纪达到高峰,但后来由于邻近的维也纳与布达佩斯兴起,于是没落。走上凄冷空荡的街道,看见高高远远在城市背景的悬崖上,立着一座造型简朴木讷的大城堡,被灯光打亮,景象忧郁空灵。
漫无目的闲逛,接近老城区,此时人却渐渐多了起来,等到从小巷转入老城大街,忽现一片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原来我们走入了一块圣诞市集。对于这个气氛的对比转换,我们两人啧啧称奇,心想此刻八成整城人都聚到这儿来了。
在欧洲的这时节中旅行,到哪儿都不难发现圣诞市集。市集多在晚上,周边居民全扶老携幼地赶来凑热闹,对于从小在台湾长大的我而言,圣诞市集根本活脱脱就是气温零度版本的夜市,所以除了冻之外,很有亲切感。然而这里那里的圣诞市集,卖的东西都相当类似,与其说归功于摊贩,不如说是人群造就了圣诞市集。
大城里,晚间活动以及商家自然也多,夜市不显得有何特殊,不过是节庆的另种商业点缀。然而在这小城镇,平日6点一过,举目萧条,所有店家关门休业。一年里就这几天,团圆、假期、最盛大的节日靠近,在人们迫不及待的期待情绪中,圣诞市集的气氛就极好,贵在它不花俏,每摊就卖点节庆的吃用;也贵在它欢庆得真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笑容满面。
身在其中的我们也不明就理地感染了喜滋滋的心境,仿佛要过年似的,手里的热红酒感觉格外暖、蜂蜜酒也尝着格外甜,至于排队半天买的烤鸭腿佐烩甘蓝菜,刚出锅两秒就在寒冬里完全冷掉、旁边两块油光光的饼,吃了满颊满口,还觉得格外香。
两人走走逛逛,发现在另一侧旧城,又是另堆圣诞市集,这回可不喝热红酒了,暖是暖,但甜得舌头发麻,干脆在路边找间酒吧,要了两杯冰啤酒,挨着室外座位的两盏大瓦斯灯坐下,冬夜里喝冰啤烤火,煞是惬意。
J点了根烟,我们轮着抽,眼前正好是个小溜冰场,看孩子们绕着圈圈,有大有小,还有两个像不太会走的小宝宝,也被父母一手一个牵着滑冰。J说这景象令他想起小时候,在中央公园滑冰,至于我,此生只滑过两次,一次在台北小巨蛋,一次则是在后海,我还记得当时胖说他腿太胖,翘不动二郎腿,模样滑稽,一群人在湖畔笑了好久,现在胖都做爸爸啦。
我们又再起身,在老城里乱晃,经过一间老建筑装设着大片挑高的玻璃窗,人三三两两已经在里头,另侧则设有数桶不锈钢容器,是时下流行的桶装葡萄酒,供应“扎”葡萄酒,旁边另有三四十款斯洛伐克酒。
“扎”葡萄酒不耐久放,因此多只在原产地就近贩售,我们觉得有趣,就钻进去。店内空间并不宽敞,而且格局是个狭长的三角形地块,还自带两根柱子,让我猜测此地应是过去某个剧院、或大型建筑体中,被切割剩下的角落一隅。
虽然这地块充满缺陷,然而,靠街面的大片透明玻璃窗,将水平的空间感推向街道,使室内感觉通透,同时两座大柱,引导视线向上延伸,间接强调出挑高四五米的垂直线条,营造开阔的视觉印象。内部装潢简单现代,仅透过打光的方式,以及彩色马赛克磁砖等细节,将这个没人要的畸零边角,巧妙转化成如同精致的展示橱窗。
眼见为数不多的小桌椅已全被占据,于是我们席地坐在中央阶梯上,上面放着蓬松的靠枕和小茶几,也颇舒适。
点了数种不同的当地葡萄酒,以及一些干酪冷肉盘,丰盛又便宜,我和J都同意,如果这间店开在自己住处附近,一定乐意常常光顾。
微醺中,J提议再上哪坐一坐。住处旁有间爵士小酒吧,我们刚出门时还见大门深锁,入夜之后,酒吧倒是点起昏暗的灯火。推门进入,內里小而温暖,墙上挂了许多黑白摄影和素描作品,以及不少黑胶或影展画报,气氛文艺。一张表演告示写着,明天起有现场爵士演奏。
今晚无缘音乐,于是我们凑上吧台,要了两杯啤酒,一杯才一欧多。
老板站在吧台后方,戴着银边眼镜,满脸书生气质,他面无表情,但神情并不严峻,反而更似腼腆。我看见吧台后面摆着Jägermeister,在美国很流行,这里更是人人都喝,仿佛药罐的深绿色瓶子,上画着一只鹿头与十字,看起来像中世纪修士的秘传配方药酒。
J知道我没试过,因为先前我才将它误认成苦艾,此刻我们兴致很高,于是他向老板开起我的玩笑:
(指着我)她从来没喝过(口气不可置信)。又说,好可惜,我们没机会听到表演。
老板恍若未闻,双手忙碌不停,很专注自己的工作,但又仿佛若有所思。我们不见回应,但也不在意,自顾自喝啤酒聊周遭摆饰。没多久整理告一段落,老板不动声色拿出两个小酒杯,摆在我们面前,倒了两满杯Jägermeister:喝喝看吧。
这酒味道也有点像中药,苦里带甜,大概也有点保健的成分或迷信。
我不好意思极了,才花两三块酒钱,居然被店家招待,连连道谢,对方却仿佛比我更不好意思,扭头就躲到旁边去了。没多久,角落传来钢琴声,一首从没听过的曲子,我们信步移去声源,老板已把琴罩半揭,正在演奏,周围众人沉静地听着,似乎很适应此地的各种即兴。
琴声像雨点落下,将人们包覆,小酒吧里的空间仿佛就此与世隔绝。
离开时我问J,你觉得老板是在为我们弹琴吗?J耸耸肩说,我觉得那些素描和摄影全是他的作品。我觉得今晚我们遇见了一位隐密的艺术家。
***
第二天清晨,在不知是雾霾还是阴霾的灰色空气中,两人走往火车站。空气里闻起来满头满脸烟硝及燃煤的气味,从近到远、从里到外的一切依然是灰色,正如同初到此地时的色彩。
火车晚点45分钟,刚好给我们空出吃早餐的时间,走上老旧车站二楼的咖啡座,灯光不算明亮但也不阴暗,总之也是灰灰的,只有一位侍者。
他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最刻板印象的东欧人,身形拘谨高大,金发短而工整,对话精简,面若木鸡,活脫是苏联秘密情报组织的打手。我们不约而同点了一样的早餐,酸菜汤,捷克人说,这汤还解宿醉。
热汤带给寒冬里早起的旅人万分慰藉,两人几乎是抱着感激的心情,迅速喝了个底朝天。我们由衷向侍者赞叹:这汤真好。他表情万分隐微,混杂了羞涩、得意与感同身受,然后放开微笑,五官顿时如金色的牛油融化般柔和闪耀。
也许斯洛伐克人早已演化出一套方法,学会深藏內里的热烈,用淡漠面向世上的冷酷艰难,但在私心里,他们始终执意守护,从未让热忱的火种冷却。我总诧异,这些不苟言笑的扑克脸,却总能用一碗红通通、热呼呼的汤,温暖你最不济的冷天。那是灰白大地间,星点最明艳的颜色。
本篇首发于马蜂窝旅行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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