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像迁徙的鸟儿一样再度回到这个城市,只消几个小时,就能在熟悉的空气里感受到北方不同于家乡的干燥,和时间在这番空间里的来去匆匆。
我上下班的路上,习惯从两个居民小区楼之间的安静小道上穿过。年前的那几天,这条路借两旁的树枝之便,穿梭着被挂起来一串串大个儿的红灯笼,极有中国的年味儿在里边。使人一看就觉得莫名地喜气,连带着对新年的倒数日有了几分不可按捺的期待。我是那日晚间下班从此地经过的,远远的就看见远处一片红光。因为我患着近视,看不真切,老远处只得眯着眼睛竭力觑着,迷蒙地一片怪像影视里妖魔鬼怪出场时的布景。转念一想,大过节的,总该把它往浪漫处想想的,于是又想起了日本某大社里的赤红色柱子,上面镌刻着许多的文字,一眼望去极有韵味的。
我日复一日地往这条小道上路过,早晨迎着出门买菜的大妈大爷们,晚间裹着大衣在还带着凉意的冷风中奔向暂借的巢穴,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每日晨醒晚拜地做着必不可少的功课。在此间的单调中我竟越发地喜欢上回家路上的那一抹红。总觉得红色是赤热的、热情如火,也带着温暖的火焰,在冷冽的冬夜里驱逐着弥漫四周的寒意。我逐渐在无聊地行走中找到一些小乐趣:在从灯笼底下路过时,将头整个仰上去,以仰视的角度去看沾着人间的烟火气的大红灯笼和天上的一轮孤月,猜想着它们谁会羡慕谁。
年前是这么走着,那时还有一个春节在眼前卧躺着,阖家欢乐、贴春联、挂灯笼、吃饺子、睡懒觉、晒太阳……仿佛只要迎来那个节日,就可以如同一个顽劣的儿童,将无所依靠的漂泊、激烈的竞争、日常的压力和自寻的烦恼统统都抛之云外。可是,那个节日来临之时,又忽然生起一股子烦闷,没有着落的回家车票、行李的打包、拥挤的春运潮、囊中的羞涩、亲戚们烦人的聒噪、母亲的唠叨……又成了我眺望那个漂泊之城的借口。短短的几日,仿佛只听得一声声鞭炮响,一句句吉祥如意的喜庆话,尝得一盘盘美味佳肴和母亲不住塞往我嘴里的大小零食,这个年就倏忽间匆匆过完了。可我还像一个坐着等待着下一场曲目的观众,分明还没有被温暖够,还没有被感动够,还没有笑够,还没有跟那些最亲近的人拥抱够,还没有来得及跟我爱的人促膝长谈够,年怎么就走流程似的匆匆谢幕了呢?
我又走在了那个冷冷清清的城市里。每日踩着朝阳将个体投入到商业化的大熔炉里,踏着月亮或圆或缺的夜晚归来,在寸土寸金的高楼中间拥抱着难得的一方空气,遥望下一个归去故乡的时刻,中间竟还横亘着一个春暖花开和暑去寒来。岁月是多么地漫长呵……故乡是多么地遥远呵!
午后昏昏欲睡地时刻,我突然想起来家乡的夜晚。天地间都漆黑地一片,是真的黑,只剩一盏盏橘黄或不耀眼的白,点亮了一个一个的家,一个又一个人间的悲欢故事交织在其中,让旁人如同看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故事的开始和谢幕,却评说不得半个字。
我想起来我家堂屋后门口的那个小巷子,以前夏天母亲总会在这里铺上一张凉席,搁上一个软软的枕头,就在从河那边吹进来的凉风中惬意地荡漾开一个又一个悠然的梦。那时,为了防止我搅扰她睡觉,母亲总会在铺完凉席时极热情地向我招手,“姑娘,你来,在这里睡上一觉真是比神仙还快活哩。”我偶尔会在玩得无聊的时候,拥着母亲躺在那个小巷道里。风吹着吹着,果然就在不自觉间极轻易地睡熟了……那时候的夏天,慢悠悠地,好像太阳总也不会落下,白云也总会那样漫不经心地飘着,而我和我的母亲就像躺在摇篮里的两个婴儿,做着一个空白的梦。
我想起来奶奶在世时的那个简陋的土地房屋,赤脚踩在已经板结了的泥土地上,冰冰凉凉的,带着些湿润和自然的舒服。那时候我的脚总是裸着的,可以不穿鞋子满地方地跑,大大咧咧地踩惯了也倒不觉得沙粒硌脚,连夏天滚烫的石板地也是蹦跳着踩过的。那时的脚是极其可爱的,而今的双脚,怕是再也没法受着这些快活的折腾了。
我还想到了春天抽绿芽的柳枝,乡野里化开了的河水,和路两边杂乱无章开满了的小野花。我不用知晓月历上的时间数字就能明了是什么季节的使者来访了。兴致来了,我可以在田野的路沟里找上一把野韭菜,自豪地带回家留给母亲做下一餐的桌上佳肴……
当情绪化的记忆逐渐褪去鲜明的色彩时,我意识到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透明玻璃窗外的一景,这景不动人,只有日复一日不变的房子和停在路边的车子、稀稀拉拉的树木和不时突兀地闯进耳朵里的汽笛声。最真实的,除了每个人眼前的一块四方屏幕和敲击的键盘声之外,大概也不剩下什么了。
唯一的大自然是只存在于桌前的一抹盆栽绿。我于是逐渐明白,越长大,越能理解何谓故乡是回不去的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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