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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葡萄,还得先从木偶戏说起。
木偶戏一般在秋天唱,各个大村轮流着唱,每村三四天。戏唱给神听,也唱给人看。这时节夏粮入仓,秋粮正熟,农人心底踏实,唱戏既感谢了众神一年来的佑护,又祈求了来年风雨的和顺。这是农人心里的小九九:初一十五一起过,一举两得。这时节也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热凉正好。虽说冬小麦播种正如火如荼,但秋播和夏收不同。六月麦黄,午后一场冰雹,满年的忙碌就落了空。虎口夺食,人急,鸟也急,一个劲扯开嗓门催促,火烧火燎的。秋播不着急,迟几天没关系,完全可以游哉悠哉地进行。秋天唱戏,瓜果飘香,神喜人欢,美哉!
戏台搭在操场墙边,居高临下,观众站在路上。下午两点,炮一挂,锣一声,大鼓小钹、梆子板胡齐响,嘈嘈切切,热热闹闹。瓦片一般坚硬的唱词隔窗撂来,学生们表面水波不兴,内心却已风吹乱麻。尽管戏台近在咫尺,却只能隔墙听声,白惹得心热耳馋。校门上一把大铁锁,严严实实锁住了戏台下的热闹。放学后,戏已散场,望着满地的瓜子皮,阔大的戏台,心里空成一张干瘪了牛皮。偶尔课间翻出校墙偷瞄两眼,喜不自禁。但这不正式,正式的看戏得有盘缠,得嚼着米花糖,嗑着瓜子,唆着棒棒糖。这得等到周末。
周六下午,雨过太阳出,空气中弥漫着金子一般的光芒,澄清如水。当我们怀里揣着几毛钱,以看客的身份正儿八经勾肩搭背站在戏台下时,腰板是挺直的,内心是快乐的。当然,我们的心思不在戏台上,台上的木偶依旧是往年的模样,有什么看头呢?又听不懂。醉翁之意不在酒!戏台前的泥地上散放着几个货摊,麻籽葵花装在脸盆里,还沿用古老的方式:用盅量。葵花用茶盅,麻籽用酒盅。我们大都是一毛两毛的主,谁花上五毛买根棒棒糖,那壮举就不能用阔绰形容,简直是开天辟地的事。钱少,就格外珍贵。谁也不肯先花掉自己的盘缠,得斟酌完瓷盅的大小、帽尖的高低、瓜子的鼓瘪、货主的忠奸、饶头的多少等诸多因素,才能决定买哪家的。这样一来,先买者就有舍钱试盅的意思。谁也不肯当傻瓜!
我们说着笑着,心不在焉地点评着戏台上的木偶,揣着小心思。不经意间一转身,发现墙根下来了个卖葡萄的,就在我们身后。葡萄装在新编的大竹篮中,叶子翠绿,经脉分明。果粒圆润,溜滑,半红半紫半绿,粘着雨珠,新鲜水灵。几只黑蜂托着慵懒的大肚子旋来旋去。不用问,这就是传说中的葡萄,书上学过的,只是从未见过实物,听说只有讲究点的人家才有。无疑,这篮葡萄在我们眼中心中是新奇的,稀罕的,更是刺激的,这种感觉决不亚于孙悟空听说人参果后的感受。我们紧攥着皱成团的毛票往着挪了挪脚,突然,晴天打了一个霹雳:一元一斤!忙退后两步,将目光缩了回来。
我们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佯装看戏,干咽着不断滋生的唾液,谁都显得满不在乎,又都暗中担心着篮中越来越少的葡萄。
二妈出现在墙角旮旯时,我们的目光又不争气地看过去。那时二伯摆着眼镜摊,手头活便。但当二妈提着一串葡萄走过来时,我们又都背过脸去,故意欲避开。二妈拦在跟前,摘下葡萄,硬往大家手里塞:“都尝一下”。葡萄一人一颗,便所剩无几。二妈把剩下的几颗给了堂哥。葡萄入口,冰冰的,凉凉的,有股清香。大家把葡萄噙在口中,不舍得吃掉,任由葡萄围着舌头打转。果皮逐渐变温变软,舌尖不小心触破表皮,果汁滑溜溜浸润开来,甜中带酸,酸中溢甜,比桃儿杏儿好吃一百倍,实在是妙不可言。葡萄的薄皮有股点涩味,但耐嚼。剩下葡萄籽,舍不得吐掉,一不留神,葡萄籽“咕”一下溜进肚中。来年,肚里该不会长棵葡萄树吧!
多年过去了,我吃过无数香甜可口的新品种大葡萄。但只要木偶戏一唱起,我还是会想起那颗葡萄,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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