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承二年,建礼门院御产,按照阴阳师的预算,中宫那起伏如不尽山峰的小腹里,怀着的应当是一位皇子。
法师与阴阳师们都没有歇着,期待着皇子诞生的公卿列于廊下守候,乌帽子、直衣都被汗水浸湿,中宫的父亲入道公清盛更是率领着平氏一族上山门祈祷爱女平安生产,平氏一族浩浩荡荡出行的繁盛模样,观者无不羡慕。
分娩本是危险的事,母与子的命运都在临产的那一刻变得不可捉摸, 中宫终日伏卧着,黑发流泻在卧榻上,中宫苦恼不堪的模样,犹如露水重压之下的女郎花,侍奉中宫的女官都觉得非常可怜。
中宫尚年少,却要承担着平氏一族的命运,此时的中宫才是最令人感伤的,然而在宫廷里谁也不会去关怀中宫,人们仅仅关心母亲腹中的胎儿,所谓孕育胎儿的母体必须清洁,天照大御神的后嗣必然是纯洁无垢的。
中宫的食物安排成了最紧要的事。
御产的时刻日渐迫近时,中宫却无法吃下东西了,中宫的身体起了很大变化,中宫总是在夜半疼醒,醒来又哭又号,样子非常恐怖。
医师们觉得中宫是在卧病,却无法给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病名,法师与阴阳师们听着中宫哭闹,那动静却不像是中宫自己的声音。
声音来自中宫体内,似是孩童的哭声,有时又呈现老迈之态,孩童与老者之间有时并无界限。
“魔物上身”这个说法是阴阳师们提出来的,本朝史上有不少先例,所谓魔物,即是古今之人都非常害怕的怨灵,那些失败者的鬼魂,迟迟不肯往生。
于是众法师觉得,应当为中宫举行一场驱魔仪式,领头的法师口中诵经不绝,余下的法师更是卖力追赶,汗流浃背的样子,仿佛头上要冒出青烟。
仪式持续了一个午后,人们已非常倦怠,中宫的样子却开始有了变化,那腹中灵动的胎儿似乎要随时破腹而出,为母的痛苦不堪、形容大变,一旁侍奉的女官也被惊吓得汗流不止。
中宫萎靡不振地卧着,御产室外起了一阵惨淡的风声,御所的植物在风中显得潦倒不堪,众法师大声诵经,风声消逝之际,空地上显现出一个人形,一位形体消瘦的中年人。
所谓的魔物乃是人的变容,举座的阴阳师无不战栗,直到有人喊出了崇德上皇的尊号。
魔怪披散着头发,眉墨、牙齿尽皆隐匿于乱发之下,连那张无比尊贵的脸庞也让人无法看清,魔怪身上的御服已经非常陈旧,见到上皇御容的人无不落泪。
领头的法师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使是上皇的鬼魂,此刻也是为祸宫廷的邪祟,法师上前一步质问道:
“陛下何往?”
“朕来此见逆臣之女御产,想到我儿重仁,此恨实难消解。”
上皇的声音显着早衰的样子,令人哀怜不已。
“重仁殿下薨去已有十六年,陛下为何还是念念不忘?”
崇德上皇叹息一声,惨然睁开双目,呈现着双目流血的可怖姿态。
“重仁有治世之才,奈何逆僧西光怂恿父皇立雅仁为天皇,雅仁性情乖僻,喜听近臣之言,保元一战,朕被流于荒野,重仁那孩子也被流放,我们父子二人出家后,过着贱庶不如的生活,重仁难耐凄苦,终于先朕而去,重仁的早逝,为父者岂能轻易忘怀?”
“若如是,臣下当为殿下奉灵。”
法师谨言道。
“重仁那孩子走时,还在怀恋着京城的食物,朕如何去为他找那些食物?眼看着重仁渐渐气绝,朕的悲痛岂是一两句佛语所能化解的?”
崇德上皇的悲伤,像是要把御所的天宇灼烧,空地上的一颗落叶松也失去了往日清净的样貌,在晚风的肆虐下摇晃欲倒,枯零的树叶飘落在上皇的御服上,更添夕暮的凄清之感。
众法师见到了地狱的景象。
“陛下丧子之痛,与民间贱庶的悲伤无异,为何庶民可慰解的悲伤,陛下身为至尊,天照大御神的子孙,却久久无法抒怀?”
“自重仁走后,朕立下血誓,化身日本大魔王,世世代代令天皇成贱民,贱民为天皇,朕衔恨立此誓,作祟皇室,而今西光已死,父皇已殁,朝政动荡不安,平清盛大权在握,那是朕所想要看到的,然而重仁的早逝,朕无法用任何一种报应来慰解。”
崇德上皇冷笑不已,笑容森然可怖,晚风中的御服空空荡荡,魔怪的形体本是虚无。
“逝者逝矣,即使重仁殿下重生,也必然不愿见到陛下这般模样,陛下本是仁厚之人,绝不能为悲伤扰乱心智。”
“重仁之死难道不是丧失心智之徒所导致的?朕此番见逆臣之女御产,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天下大乱我不管,只是见到了初生的婴儿,就会想起早逝的我儿。”
崇德上皇绝望地苦笑一阵,声音惨淡不已,形体变得渺茫起来,将要消逝的形体迈着摇晃的步履向着御产室走去。
“陛下深陷魔道日久,臣下当以佛法护佑陛下往生。”
法师急切呼唤着,庄严的诵经声瞬间充盈整座御所,那棵落叶松在狂风中跳着慰灵之舞,魔怪竭力开始挣脱,形体呈现着清水一般的梦幻色彩,法师诵经不息,魔怪的样貌变得异常痛苦,魔怪徒然呼唤着
“重仁”的名字,声音在暮色之下越发稀薄。
最后一声叹息之后,空地上只剩下了那棵古寂的落叶松孤零零地伫立着。
中宫在当夜平安生产,庆祝皇子诞生的宫里人经过那棵落叶松时,松树寂然地沉浸在幽玄的夜色之下,仿佛怨灵从未来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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