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见到青的第一句话就是,“青啊,你看爷爷呆不呆?”
青的爷爷在一年前做了白内障手术,术后眼睛虽然清明了,可是经常发困,也不想与人说话,就愿意躺在床上一个人发呆。用爷爷的话说,“躺在床上就得劲”。
起初以为是视觉神经压迫大脑导致的,也去过几次医院,一检查什么毛病也没有。可是,爷爷没精神是明摆着的。后来,村里的一位老医生说,爷爷可能是患上抑郁症了。
青的爷爷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抄起扫把就要打那老头,从村西头追到村东头,从苞米地追到村委会才在奶奶的召唤下回家吃饭。也可怜那老头,躲在家里,几天都不敢出门。也不能怪青爷爷,毕竟在农村,要是说谁得了抑郁症,那基本上这个人就会被全村人认定为精神病。
青的爷爷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他年轻时,可是他们村唯一的美术老师。而且,不止画画好,乒乓球、羽毛球,打起来也是没敌手的。他是出了名的身体好,每次和他一起走路,大家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青的爷爷曾经画了一副张飞画像,挂在墙上正对着门口,说是辟邪。画像上的张飞,手持丈八点蛇矛,不怒而威,双目炯炯有神,无人敢与其对视上分秒。爷爷闲暇时,就喜欢端着大白茶缸子,坐在画像前,看着在院中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别提有多舒坦了。
2
一转眼,1998年就成了10年前。曾经志得意满受人尊敬的美术老师,变成了别人口中的神经老头;而这个老头曾经守护的黄口小儿,变成了世人眼中的迷茫青年。可悲的是,10年的成长,这位青年虽然有了在大城市漂泊的能力,但是这艘漂泊的小船,却再也无力承载第二个人。
年轻人都急着去城里打工,留下老人们在家里看门,只有过年才回来呆上两天,这几乎成了村子里的惯例。要是谁家孩子,考上了城里的大学,在城里找到了体面的工作,那绝对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反而,要是在城里上了大学,还回到农村的孩子,那绝对就是没出息,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很不幸,青就是一个考上城里大学的孩子。毕业后,也如愿找到了工作。吃快餐、挤地铁、睡隔间、去高档写字楼上班,过体面的生活。每天的朝九晚五,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融入到城市当中,可是一看到房价,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城市并不能容下所有人。
可是城市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吸引着一茬又一茬激情饱满的年轻人。钱钟书说围城,“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简单来说,青也算是从城外冲进城里的人,不同的是,他是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家人“送”进了城。
青,打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家人让他考一个好的初中,他就考上了镇上最好的初中;家人又让他考市里的高中,他也没有让家人失望,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而且还是公费。可以说青是出色地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按此下去,将来也必定会成为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然而,也许是造化弄人,亦或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青,迷上了一件乐器,一件在当地没几个人能正确叫出名字的乐器——古琴。
3
青第一次听到古琴是在买《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的路上,一缕余韵悠长的琴声钻进了青的耳朵里,一驻足便误了三年……
在最要劲的三年里,青却把所有的劲头都用在了古琴上面,省吃俭用三个月加上省下的买学习资料的钱,青在乐器店买了一张有瑕疵的古琴,每日上课偷看琴谱,下课跑到楼顶练习古琴。
成绩自然是急转直下,但是看着他乌青的黑眼圈,老师和家长也一直安慰他,压力别太大,要注意劳逸结合。谁会想到这个平日里的好学生,乖乖仔,会如此疯狂的”不务正业“。
虽然有些疲劳,但是青觉得这是他过的最轻松、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每次坐在楼顶弹琴,他的琴声只有不远处的几只小鸟能听得见,有时他的琴声急促,小鸟便会飞起来盘旋在空中,待琴声舒缓时,又落回到楼顶舒展羽翼。
在夕阳下,伴着夏日的微风,青想,如果那几只小鸟换成是他的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该多好啊。
终于,这个愿望成真了。在办公室里,青抱着古琴被三双火辣辣的眼睛逼视着,往日灵活的手指此刻变得僵硬似铁。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青的父母表达了无限惋惜与遗憾的情感之后,迎接青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强烈情感表达……
古琴虽然被没收了,但是青的成绩并没有因此而提升。高考成绩公布之后,父亲一气之下摔断了青的古琴,青赌气离家出走了几天,最后母亲以生病住院为由,拉回了青。也因此,青再一次回到了所谓的正规,进入了省城里的一所三流大学,浑浑噩噩上完四年,迷迷糊糊找到工作,在都市人群里漂流,直到这次见到爷爷。
爷爷的第一句话,仿佛当年的那一缕琴声,再次唤醒了这位迷糊青年。只不过,这一次的驻足是在农村,而上一次,是在校园。
当年的校园容不下一个学琴的学生,现在的城市容不下一个养老的老头,那眼前的农村能否容下这个学成归来的大学生呢?
4
青,决定试一试,只不过这次的驻足少了当年那次的冲动与激情,相反多了一份成熟与周密。
青告别爷爷,没有回到省城,而是南下扬州。他要在那里学习斫琴,学成归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农村斫琴,因为村里的老杉木是制作琴的好材料。而他给自己的时间是一年,他不敢想象几年后,爷爷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能做的只有越快越好。
青初到扬州时,再一次感受到了城市的“阔气”。小时候,要好好吃好几顿饭,才能奖励吃一根的火腿肠,现在要好好吃好几顿火腿肠,才舍得吃一顿饱饭。在这里,不得不赞扬一下火腿肠,这么多年能始终不忘初心,坚守价格底线,真可谓是业界良心了。
好在青之前有过古琴基础,在扬州没饿几天,就找到了一家斫琴厂。学徒工,没工资,包吃住,周期正好是一年。青,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斫琴师傅问他,为什么要学斫琴?青说,他有一个梦想,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农村!
斫琴师傅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大学生,会跟一个大字不识的木匠学习手艺?虽说这几年,古琴的价格一路攀升,但那也只限于那几位有名气的斫琴家斫的琴,他这批量生产的古琴,价格不比一张普通桌子贵多少。
青当然明白这些,他要成为的是斫琴师,而不是斫琴师傅。可眼下,青最迫切的是学习到斫琴的基本工艺,至于斫琴更高的技艺水准,他觉得只要能回到农村,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精进。青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他只是想早点回去陪伴爷爷。
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却是,在厂里的前几个月里,青不是搬木头、运古琴,就是招待来厂选琴的客户们,真正的斫琴技术一点也没学到。
青几次催促,厂里的做琴师傅才出工不出力地指导两下。做琴师傅被催烦了,便让青去调大漆,结果青的两条胳膊长满了过敏的水泡,胳膊粗的都快赶上大腿了。大漆是一种天然的生漆,好的古琴是一定要用到的,只不过,初次接触到大漆的人,多数都会过敏,用斫琴师傅的话说,就是被漆咬了。也并非是斫琴师傅要难为青,这也是做古琴,必须要经历的一个阶段。
本来,是要给青一个下马威的,好让他知难而退。可是,青凭借着心中对古琴的热爱,以及对爷爷的挂念,青表现出了常人少有的执着与毅力。这也让斫琴师傅,渐渐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了好感,斫琴技术自然也开始教授了。
不出几个月,青便掌握了所有的工艺流程,不过在这期间,他也意识到,光会斫琴不行,还得有人认可才行。好的有名气的斫琴师,一张琴能买几十万上百万,而没有名气的斫琴师,只能在工厂里做一个斫琴师傅,也就是一个木匠。
要想成为一名有名气的斫琴师,捷径就是拜得一位有名气的师父。可是,有名气的师父,又怎会随随便便收徒呢?而且,像青这样急功近利的情况,本就违背了古琴的本质,大师是更不会收下他的。
就在青犹豫要不要北上寻一位有名气的大师做师父时,家里传来了消息,爷爷的病加重了。这距离他离开爷爷已经有9个月了。青接到消息后,便马上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5
青刚进村,就远远看到家门口进进出出的有很多人,这是村里的习惯,要是哪家有红白喜事要做,基本上全村人都会去帮衬。
喜事自然不会有,青跑着回到家,看到爷爷躺在床上,消瘦的脸像一张干枯的画纸。爷爷画了一辈子的画,老了却成了画里的人,这是青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一副画。
青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笑脸,说,“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看见青,干枯的面容上,仿佛流过一股温泉,眼神也温柔了几分。他想开口说话,嘴巴极力地开合,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青俯身贴近爷爷,听到了微弱的声音,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爷爷得的是癌症……不是抑郁病……”
爷爷颤巍巍地指着天花板角落,那里有一个支架搭起来的小储物间,青急忙爬上去,看见一个老木箱子。青把箱子搬到爷爷床前,爷爷示意他打开。
青打开箱子,看着里面的东西,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那张被父亲摔断的古琴,完整地躺在箱子里,仔细看琴身中间有一道弯曲的裂痕,像是刻在琴身上的一条小鱼。
爷爷满脸得意的看着青,虽然面部肌肉很僵硬,但是在青看来,爷爷就是在得意地看着他。仿佛还听到了那句他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看吧,爷爷的画就像你一样,灵动活泼……”
青有些颤抖地将琴从箱子里取出来,发现在琴的腹腔里有一个卷轴,青急忙掏出来打开。是一副画。
画中一个老头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缸,眯着眼睛,透过房门看着一个少年在院中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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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青没有再回到城市去。大家通过网络,知道了在偏远的某个农村,有一位斫琴师,他可以在不影响音色的前提下,斫出有断纹的琴。虽然人工做出的断纹琴,不如那些经过几十年、上百年形成的天然断纹琴珍贵,但是能人工做出来的断纹,还不影响音色,这在当时已经引起了古琴圈一阵不下的波澜。
一些慕名前去拜访的人,到村子里迷了路,村民就会告诉他们,走到村西头,跟着琴声走,就能看到那个在院子里弹琴的人……
再一转眼,2008年就成了10年前。曾经无奈彷徨受人质疑的迷茫青年,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斫琴老师;而这个青年曾经想守护的神经老头,依然在守护着想要守护他的迷茫青年。
10年的时间,这个青年虽然有了在任何地方扎根的能力,但是他心中的那棵大树,让他永远也离不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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