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

雪球

吃晚饭的时候，陈妍突然提议要养一只猫。我看了看盘子里的香肠炒蛋犹豫了一会儿，她马上又说“只要腾出些地方放猫砂盆就可以。”

“你看，我准备放在这。”陈妍指了指衣柜和暖气旁边的缝隙处，那地方我原本打算用来放一张简易的电脑桌。

“还是再等等吧，家里零碎的东西太多，而且还有房东留下的皮沙发。”我说出了我的顾虑。

“我们可以买一套防猫抓的沙发套。”说完她又拿出手机。

“不用给我看亲爱的，我知道那个东西，但是猫掉毛太严重了，屋子本来就小，我们还需要在这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再养只猫很不卫生。”

“猫很干净的。”陈妍声音越来越小的说，“我可以每天都收拾。”

显然这傻丫头对我的提出的问题早有准备。

“听着，我没说以后不养，只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对于她的坚持，我露出了认真严肃的表情。

陈妍见我态度坚决，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接着嘟起小嘴去卫生间洗碗去了。

“再忍忍，后天房主来换厨房的水龙头。” 

说完，我将上身倚靠在床头，把笔记本放在我的大腿上，开始了我每天的例行的写作时间。最近在写一部末日题材的小说，讲述的是由于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全世界的人类逐渐向高海拔的地方迁徙。虽然剧情略显老套了些，但是我剑走偏锋，把主线故事放在一个普通家庭上，男主人公在迁徙途中不慎与妻子孩子走失，于是他开始一路向西，准备前往他们共同的目的地——青藏高原，他是否能找到妻子和孩子，这一路上又会遇到哪些事情，这些都还在我的谋划之中。

不列故事大纲是我的写作习惯，我喜欢将自己完全抛入故事当中，跟随自己当下的感觉决定故事的走向。可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我会时常盯着电脑发呆，有的时候甚至半个小时都写不出一个字来。

就像现在这样。

我汗如雨下，虽然外面已经看不到太阳了，但是屋子里面依旧像是蒸笼一般，三伏天，我们仅有的那扇朝西的小窗户和电风扇丝毫不起作用。

陈妍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穿着吊带背心和热裤，头发湿漉漉的。

“我不知道是否要写下去，科幻题材很难掌握，稍不留神就漏洞百出。”

“慢慢来，别着急。”

“我为这部作品筹备了半年多了。”我沮丧着说。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陈妍走到我的面前坐下来，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并不能让我烦躁的心平静些。

“那些压力并不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我的血液随着温度也在直线上升。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说清楚，我给你压力了吗？”陈妍微笑着看着我。

“我不想说话了。”

“谁也没逼你写。”陈妍没好气的扔下一句就开始看起书来。

我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懊恼不已，说实在的，陈妍并没有给我压力，可就因为陈妍对我写作的绝对支持，才直接导致了我给自己造成的压力更大。

陈妍正在备考药剂师证，以便于让她自己与那些安于现状的同事们区分开。她想不通那些女人为何会在药房工作七八年的时间，并且一个月只拿两千多块的工资，她说起码那本证书会让她们的底薪涨一千多块，其实她并不指望每月多出那点工资，她不止一次向我描绘出以后我们一起经营药房的样子，而我却常常听的出神，想象着陈妍在破烂作坊里制作冰毒的样子。

我关上了电脑，把嘴放在风扇的后面。“陈妍同学对不起。”那声音透过风扇的高速转动后变成了一种类似人工智能的声音。

“幼稚...”陈妍见我这般终于笑出了声音。

“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从后面抱住她。

“走开，浑身黏糊糊的。”

看到陈妍的笑容后，我便准备安心冲个凉。

“我们可以买个笼子老公。”陈妍突然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会用这件事趁机敲诈我。”对于陈妍的小聪明我从未否认过。我想了一会儿说，“但是我有个要求，必须要养听话的那种。”

“真的吗？”陈妍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的蹦蹦跳跳了。

“你再问就是假的了。”

“我也准备冲一冲。”陈妍脱掉了上衣，曼妙的身材让我目眩神迷。

“你不是刚冲完吗？”

“那也冲一冲。”

腻歪了一会后，我决定和陈妍出去走走，我需要散散热，也需要散散心。想想陈妍跟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快半年的时间了，我们一起散步的次数寥寥无几。陈妍像个小鸟一样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她让我替她选择口红的颜色，替她选择穿短裤还是裙子，我说别扯这些没用的了，黑灯瞎火的，回来还得洗。

出了门，华灯初上，繁忙又拥堵的街上将燥热推向了高潮，我们走到附近的小公园里，那里塞满了前来纳凉的人们，我和陈妍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坐着的地方。

“没想到北方的夏天也这么热。”陈妍挽着我的胳膊说。

“那你知道我们北方冬天什么样子吗？”我问她。这时，两个纳凉的中年夫妇从木椅上起身，我忙拉着陈妍坐了下来。

“有一年沈阳雪下的超级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我起床一看，半扇窗户都被雪淹没了。”我说。

“胡扯。”陈妍白了我一眼。

“我骗你干嘛。我家房门都开不开了，眼看着上学就要迟到了，我急的哇哇直哭。”说话这当儿，有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从我们眼前跑了过去。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挺上进。”

那几个孩子光着屁股在喷泉旁嬉水，我和陈妍相视一笑。

“我爸我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前的雪推开，那个时候天还没大亮，月亮还明晃晃的呢。我爬上了雪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啥？”陈妍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将搂在她肩膀的手拿开。“我看见了银色的海浪，那雪被风吹的深深浅浅，就像海浪一样，浅的地方到大腿处，深的地方有房檐那么高。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雪，北风吹起的雪美极了，在月光下仿佛施展魔法一般，你能想象那时的情景吗，幽静，冷冽，纯白，空旷。”

“大概吧。”陈妍说。

“当时的我高兴啊，兴奋啊，我每走一步，雪就会把我的腿淹没，所以不一会我就气喘吁吁了。就在我走不动准备休息的时候，一阵北风将雪花撩起，那雪打在我脸上，我感受到每一个毛孔都凉快了，就像是将雪倒入火山一样，那种感觉简直舒服极了。”

“说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那后来呢？”陈妍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后来，后来我连滚带爬的走学校，那学校大门紧锁着，上面写着“今日大雪，休息一天。”

陈妍白了我一眼，笑着说“傻勤快就是说你呢。”

“有没有感觉凉快了许多。”

“嗯，可是马上又要热了。”

“没关系，今年冬天，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看雪。”

陈妍笑容慢慢消失，她不知望着什么出神，很久都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我们家里多了位新成员。它叫雪球，是一只银色渐层，巴掌大小，蓝蓝的眼睛，走起路晃晃悠悠的很是可爱。自从抱它回来后，陈妍便每日围着她转。

“老公，这个牌子的奶粉好还是那个牌子的猫粮好？”陈妍举着手机让我看。

“都行。”我说。

“老公，过几天咱俩要给雪球打疫苗了。”

“打呗。”我说。

“老公，都说猫关在笼子里面不好。”

“谁说的。”我说。

“老公....”

“行了亲爱的，我又没养过猫，都由你做主。我得开始写作了。”

最近我的小说有了新的进展，这可能跟雪球的到来有关。曾经一度纠结主人公到底要继续寻找家庭，还是与路途中遇到的女人在一起远走高飞的我，最终还是找到了答案。为了责任，我还是选择让主人公放弃这一段美好的邂逅，因为妻子和孩子需要他。可能是受故事人物的影响，现实中的我也准备担负起责任，我决定找一份工作，我想要给陈妍更好的生活。

就这样，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我频繁出入这座城市的各个写字间，在屡次受挫和信心满满之间的状态下不断轮回，我的的求职目标也从新闻编辑一直到公众号运营，从图书专员到书店服务人员，最后甚至到了超市理货和房产销售。陈妍时常安慰我，她的温柔让我惭愧，而我的脾气越来越差，这体现在我时常能听见陈妍半夜轻轻的啜泣声。我知道，我曾经信心满满构建的梦想即将轰然倒塌。

陈妍的工作越来越繁忙，空荡荡的房间导致我无处发泄心中不满，这也让雪球变成了我倾诉的最佳对象。雪球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便比刚来时大了整整一倍还要多，这时的它开始变的灵活起来。它喜欢上蹿下跳，喜欢在半夜时打翻陈妍放在窗台上的化妆品，最最可恶的是，它会在你后面趁你不注意咬你一口。为此我也没少教训它。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雪球不见了。我找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柜子里，床底，甚至是洗衣机里，都没有这小家伙的踪影，一股不安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慢慢的走向那扇打开的窗户，当我从十四楼往下看时，终于看到了楼下水泥地上一动不动的雪球。

雪球离开后的第三天，当我回到家看到屋子陈列摆放的整整齐齐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柜子上的零碎物品没有了，雪球的东西也没有了，皮沙发还是崭新的，屋子仿佛回到了我们刚搬进来的样子。

书架上有几本新书，一直是我舍不得钱买的精装版，书桌上面是陈妍写给我的一封信，我抑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陈妍的字如同涓涓溪流在我眼前展开，继而流淌进我的心坎儿。

“亲爱的：

      请你原谅我以这种方式离开，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你告别。

感谢你让我渡过了一段美妙的日子，自从与你来到这座北方的城市，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重生了一样，我舍不得忘记我们每天发生所有的事，我们在半夜共同抢吃一碗泡面，一起躺在床上看着肥皂剧，一起蹭商场wifi，一起吃遍家周边的所有苍蝇小馆。我享受我们为了添置新东西兴奋的计划着，我享受着每一次吵完架你哄我的感觉，享受着躺在你臂弯里，享受着我们一起赖在卫生间的淋浴下不肯出来，我享受着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享受着你给予我的享受，我想，这便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吧。

可是亲爱的，我是你的爱人，同样也是一位母亲，雪球的死让我不安，我的丈夫无法照顾自己更不可能照顾我们的孩子，我怕他出什么意外，请原谅我在爱情和责任中选择了后者。我不清楚回到家庭中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清楚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即便余生中会无数次梦见你，梦到我们的小房子，梦到雪球，我也会笑一笑而马上回到现实的生活里，我想这点我会做到的。

忘了我吧，忘了我们一起编织的美梦，和你在一起我从未后悔过，只是遗憾没有福分与你一同回老家看雪了，不过，请答应我一定要坚持写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写的故事，我也希望你的故事里能有我。

                              —永远爱你的陈妍

放下信，我呆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周围早已白茫茫一片了。

陈妍走后不久，我便回到了老家。我从镇上的家具厂找了一份工作，五险一金，朝九晚五，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来创作。

书完结的那天傍晚，天空阴沉沉的，我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码字。主人公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青藏高原上的帐篷如同天上的繁星，他辗转一个又一个的难民营，对沿途的每一个打听妻子和孩子的下落，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几天后，他被饥饿和绝望吞噬，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朦朦胧胧中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想呼喊，却没有声音，他感觉从未有过的疲惫，同样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释然，就在他闭上眼的同时，海水如同一张巨大的蓝色幕帘，缓缓的从朱峰顶倾泻下来。

我合上电脑望了望窗外，越积越厚的云层遮盖住了太阳，云隙之处泛起温柔的白光。而雪，就是在这个时候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