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尘传说 九 优雅而美丽

作者: 一只妖果 | 来源:发表于2017-11-15 22:17 被阅读0次

    欺骗是狩猎者求生和进化的本能。

    无论是人、妖精、野兽还是家畜,用以示外的刚强饱满的正面姿态大多掺杂着关乎虚荣自尊的骗局或是自卫御敌的期望。而世上最成功的欺骗无非是宗教信仰。

    宗教无法被触碰,但它总会被歌颂。它由人们对孤独的恐惧而生,使那些害怕孤独的人相信自己时刻有所庇护,从而摆脱了恐惧感。大多时候,它没有让穷人变富的神奇魔力,但毫无疑问,宗教同经济军事一样有力,正如光环之父贾维斯所说,一个正直的上帝本身就是它子民最大的财富。

    但很遗憾,贫穷依旧积聚在世界的角落,而并非每个上帝都爱伸张正义。

    望云之岛的太阳领主就是个性情暴虐冷酷的上帝。它以强光刺伤朝拜者的双目、以高温熔化信徒的膝盖、以升华于苦痛之地的神明意志侵占人的骨血脉络,令其只能盲目跪拜在耶柯西神圣的衣袂之下无心去关照其他,更不敢在一片虔诚声中对太阳产生一丝一毫的质疑。

    可有谁知道,在那团无比神圣的暖光背后也有凹凸不平的表皮和惹人嫌弃的黑子——那才是它发光发热时最完整的模样。太阳也是不均的,也并非是完美无缺的。可有谁知道呢?又有谁想知道呢?所有人都希望能在自己或是教宗幻构的世界里活得充实幸福,没人愿意去理解和包容在太阳炙烤下失去女儿的女人,即使他们亦为人父母。

    折在太阳阴暗处的囚室里,卢瑟琳娜感到无望而愤怒。

    太阳领主塔三层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囚室,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强,由三种不同材质叠加而成,令人感觉安全又绝望。卢瑟琳娜的囚室距三层唯一的楼梯出口最远,距日出的热能量最近。那是个被装扮成起居室的五十平米小屋,家电齐全,还有供应全天的热水和饮用水。太阳仆从们按时为她送来三餐,饭食丰盛且营养均衡。尤为可笑的是,他们竟施舍给她午后甜点的待遇,看来同她上过床的仆从们当真是死光了,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她平生最厌烦甜食呢?还好在她放任三天量的甜食僵硬之后,聪明的仆从们将甜点换成了红茶,令她的被囚生活多了一丝触得到的苦涩滋味。

    对于神之弃女而言,她已不是第一次流落至如此境遇了,但为了等死过活这还是头一遭。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卢瑟琳娜抑制不住血液和泪滴的翻涌,她把被褥一齐丢在地板上,企图用金属水杯砸烂那可笑的电视,或者开大水流浸透地板淹了耶柯西的老巢,但这些全都毫无助益。每一次太阳都宽容的放任她发泄愤怒,然后派遣几个扎着头巾的清洁妇默默将她愤懑的残渣和水滴打扫干净丢进垃圾桶里,只许她与悲伤为伴。这是太阳为数不多的善意,为将死之人预备,为的就是要他们在最有价值的时候平安的去死。卢瑟琳娜气愤,却无可奈何。

    她在被囚禁的第二天想到了自杀。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她还是最向往能够落在海里的。

    世上只有那么粘连成一片的海。那片海夺走了太阳赋予她的光辉和荣耀,夺走了她曾无比信赖的亲情和稚嫩的爱情,却将美丽的小天鹅送到了她的子宫里。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死在她的小天鹅诞生的地方。她的血肉和骨骼将被大海的血液慢慢溶解,温柔的流沙会把她的魂魄和泪滴埋藏在深渊沟壑,与珊瑚和残屑为友,直到融成新的海洋。她那绵长的牵挂与爱恋啊,有的会化作一棵草,有的会化作鱼类身上的鳞,也许还有一部分会附着在草屑柔软的躯体上随波浮出海面,恰好被觅食饮水的天鹅吞入肚中,化成了孕育新生的能量。这曾是她唯一没有被剥夺的权益,但如今却还是被那些践踏过她的人夺去了。

    于是她狠毒的决定,宁愿扭曲而丑陋的死在泥沼里也决不要成全太阳的阴谋。

    屋子里的陈列显然是为防止被囚禁者自杀而精心挑选出来的,任何尖锐物体都不存在,包括指甲剪和耳挖勺。任何杯子都是金属材质,边角平滑且质量轻薄,如果非要用杯子自杀的话也许只剩下砸死自己这条路,但也要相当有毅力的砸个三十多下才有可能产生死亡的幻觉。权衡过后,卢瑟琳娜选择了水。也许这水并非来自大海,但总有一天它会带着自己最后的气息回到大海的吧?

    她把头扎进水槽中,企图溺毙而亡,却在三个小时后重新苏醒在了囚室的床上。她恼怒至极,硬生生用并不尖锐的牙齿撕裂了自己的手腕,甚至还尝试过用后脑撞墙,但最终还是被医疗队和墙体上铺开的厚厚一层棉质品给救了回来。

    “不必急着寻死了,我们的监控非常全面到位,医疗队也非常认真负责,他们甚至就住在你的隔壁”第四次自杀未遂后,布西•巴格齐纳尔来探访她。他穿着墨黑色的衬衣,系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像刚从某个酒会上脱身出来,看上去既冷漠又高傲。“你不可能提前死的。也许你可以尝试一下最简单的办法,咬舌自尽,我们的医疗人员有过多次救治经验,而且,失去一条舌头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如果你渴望自尊的话,你尽可以这样做”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拥有自尊”手腕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卢瑟琳娜虚弱地对未来的锁链人挑衅道:“起码别输给妓女”

    这次小巴格齐纳尔没有压抑自己的怒火,两巴掌扇肿了妓女的脸。

    “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海婊子!”

    耳朵有一时间的失聪。但从小巴格齐纳尔暴怒的嘴唇间也不难猜出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望着未来的锁链人愤怒离去的背影,卢瑟琳娜轻轻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眼底不由划过一丝轻蔑。

    一点都不像啊!缪基可从不打女人,也从未将自己的心绪示于人前。但布西却是那样烦躁易怒,同当初那个十七岁的稚嫩男孩没有什么分别,没想到这八年时间只将他的面容向昔日温和的锁链人靠拢,却没在他的心智上留下多少痕迹。难道他只顾着激进和怀念了么?

    卢瑟琳娜眼底的情绪变得浓重。

    越过了八年,他还是不及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的缪基•巴格齐纳尔。

    缪基擅长用温文有礼的举止掩盖内心的波动、欺骗别人的眼睛,以至于如今人们偶尔提起他时还总是惋惜那个脸上时常挂着谦虚笑容的紫发青年的早逝。但徒有温和谦让是无法在权位中立足的。历朝历代的掌权者容貌各异,却都存有同样精明狡诈的心思。或许只有曾与他相拥而眠的卢瑟琳娜知悉他谦逊有礼的手腕曾将多少异教徒和竞争者斩于马下、他那头帅气的紫色发丝又曾沾染过多少猩红的血吧!

    但毫无疑问,深得民心甚至是同僚尊重的缪拉•巴格齐纳尔是一位值得被记忆的成功的掌权者,而与同期的他相比,布西就显得逊色得多了。

    或许生与死、前与后的对比没有丝毫意义,但谁叫他们是兄弟呢?光环与荣耀带来的争端与非议比赞赏要多得多,死者已卸下重负安眠于地下,他的荣耀与压力自然该由活着的人来承担。

    恐怕叫布西继任锁链人的高职才是对他狂妄的最大惩戒吧!卢瑟琳娜不禁想到,当人们因缪基的出色而对不及他的弟弟表达出失望的情愫时,一直伫立在布西内心身处那个温和又伟岸的哥哥大概会就此坍塌吧?等到那一天,他对缪基的崇敬就会转换成恨意,而这源自死者恨意无处消遣,将如遗传病菌一样伴随小巴格齐纳尔的一生。就像小天鹅带给她的伤痛一样。

    卢瑟琳娜轻轻阖了阖眼,脑海中还是不由得浮现出了那婴孩儿璀璨天真的异色眼眸。她深情地用眼眸去抚摸脑海中的女儿,悲凉地回想起自己这即将结束的短促三十年人生。

    从地位尊贵的姻缘婆之女和太阳之女流落到肮脏下流的妓女,谁能想到光辉与荣耀竟流逝得这样迅速?连一丝喘息都不曾留给稚嫩的女人?回顾着自己执拗的曾经,她忽然有些赞同小巴格齐纳尔留在她面颊上的两个掌印了。她确实高看了自己,还自负地把聪慧当成了扳机,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枪口会对准自己。列罪游街的暴动过后,她想过有人会拿游街暴乱大做文章,却没想过自己会栽在这里。

    以太阳高层教职人员的智慧并非揣测不出谣言散播者真正的意图是针对寸阴三大实质权力团体(寸阴自治会议、宗教力量、五大洲驻寸阴势力)的利益展开,但聪明过头的卢瑟琳娜只潦草的分析了事态的本身,却疏忽了事态承担者最乐意回馈给群众的结果。

    从一级教徒团和布西的态度来看,太阳神教方面似乎并不打算借此机会与相互竞争权位已久的寸阴自治会议公开冲突或宣战,至于告密者所言的五大洲联合党的间谍提议,无论这位不敢露脸的诱导者是谁,这项极度危险又触及寸阴经济政治根脉的提议从一开始就不在宗教人士和寸阴自治会议的考虑范畴当中。或许顺应民意将罪责归结到那些可恨的无神论的刁民身上比较明智,但在罪犯或是替罪羊被捉拿归案之前,这份判定无疑在昭示着太阳宗教和寸阴自治会议的无能,而民愤的长期存在极有可能被别有心机者利用使群众对太阳的能力产生质疑,反过来重伤太阳宗教本身。而相对的,用一名不凡的妓女平息风波对所有掌权团体而言无疑是最轻巧称心的选择。也许这结果在告密者的密信出现之前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与卢瑟琳娜的清白和事情真相并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单纯的政治需要罢了。

    她过高的评价了自身的价值,认为无论是五大洲联合党还是宗教一方都不会轻易拿掉她这颗可塑性超强的棋子,起码现在不会,而一级教徒团的传召命令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在被布西传召的前一晚,她甚至还在绞尽脑汁琢磨着代替阿斯戈床位的下一位继承者能为她在海外的宏图提供多少用以输送养分的枝根交错的脉管,浑然不知曾爬上她床的家伙已然换了嘴脸,而没爬上她床的男人正悄然埋葬了她的未来。

    思绪与悸动渐渐平复于心底。

    她虚弱而冷静的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缠满了纱布的手腕,突然觉得自己前些时日的表现实在难看。

    我是天鹅之母,她默默告诉自己,我应当梳着端庄的发髻、穿着自在的裙摆,在鲜花与烛火交融的悲恸中平静而优雅的走向死亡。这才应该是金色少女的死法,哪怕把鲜花与烛火换做是唾弃与咒骂也是一样。

    小天鹅的另一半血源、那个永远洋溢着太阳气味的红发男人大概也只会为这样的女人而倾心而悲痛吧?

    她面颊上的悲凉渐渐褪去,徒留下一层细薄的、冷漠的坦然。她终于沉沉睡去了。梦里没有太阳和火焰,也没有大海和天鹅。

    醒来时已是她被囚禁的第五天。

    她平静的坐起身子,将自己细瘦单薄的脚掌塞进柔软的家居拖鞋里而后走到门口扭开了门把。

    四名强壮的太阳仆从分别驻守在门的两侧,隔壁医疗队的小护士正捧着消毒托盘略微诧异的看着她。

    “拜尼娜在哪?”她淡漠地向看守问起太阳囚牢典狱长的去向。未等他回答,一阵军靴叩击地板的声音便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我在这,有事吗?”拜尼娜•瓦杰身穿黑红相间狱长制服从弧形的走廊一侧款款走来。她生着飞鼠瓦杰传统的暗黄头发和黑眼睛,鼻梁塌陷,嘴唇单薄,眼睛狭长而有神,耳圆且小,发短如男人,算不得美丽也说不上丑陋,一副精干的模样。她的父亲是身为一级教徒的迪里马歇罗•瓦杰,今年已四十九岁,育有五儿四女,其中最小的女儿才刚出生不足两个月。拜尼娜•瓦杰排行第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是寸阴首个统领太阳阴暗囚牢的女典狱长,与阿斯戈•贝弥同一天就任,兼具对耶柯西狂热的崇拜和军人的理性,连她的父亲都曾对同僚打趣她说‘这丫头对耶柯西的崇敬之火足以将整座太阳领主塔都燎为灰烬呐!有时我也不得不感谢她持枪的手遏制了她内心的火啊!’因其自小习武身材精干区别于瓦杰们普遍的肥胖,故又被称作是‘轻飞鼠拜尼娜’。

    此时拜尼娜正压制着狂热教徒的怒火用典狱长的冷漠回应卢瑟琳娜的呼叫。她的责任心和崇拜心一样沉重而高昂,反而令卢瑟琳娜无法对其产生反感。

    “我今天不想再喝海鲜汤了”金色少女平静的面对着小她两岁的典狱长道出了自己的需求。“我想要果木填熏鸭和玉米奶油浓汤,明天就烟熏火腿和奶酪面包就好,最好再给我来点番茄果酱,蔬菜汁也没问题。嗯…午后的红茶实在涩口,方便的话请帮我换成椰酒或是菠萝酒。还有我的毛巾脏了,可以给我拿条新的吗?”

    拜尼娜呆愣了一阵才消化了金色囚犯所说的话,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守卫,发现他们的面庞也扭曲成了惊愕的模样。狐疑的女典狱长再次将目光锁定在囚犯的脸上,问:“你想说的就这些?”

    卢瑟琳娜沉思了几分钟,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到我家帮我拿两条裙子过来吧,挂在我唯一衣柜里的那几件,轻巧得很。还有我梳妆台上那支口红,我只有那一支口红。最好把我的梳子也拿来,就在梳妆台上放着,用椰木削成的那一把,我用惯了它”

    “就只有这些?”拜尼娜再次重复。

    “是的”金色少女用淡然的微笑回应女典狱长的疑虑。“就只有这些”

    拜尼娜审视般盯着她瞧了一会,没有回应她。

    一阵清脆的军靴声过后,金色少女重新回到了她的牢笼里。

    新毛巾须臾便送到了她的手上。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将金色的长发拢到脑后扎成马尾,第一次用指尖轻柔的按下了电视的开关按钮。

    仅有的频道分别播放着儿童动漫、国际新闻、体育盛事和杂耍笑话。卢瑟琳娜将电视锁定在杂耍频道,盯着那个顶着两种颜色假发的小丑不知所想的神游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年轻的女佣推开她的门,将整整一推车的东西交到她面前。

    弥漫着熟悉味道的裙子被规整地摆放在推车的下层,它们旁边还有两双优雅美丽的高跟鞋。而在推车上层原本只应躺着一支口红和一把梳子的地方陈列着女人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甚至连那面雕刻着羽毛纹理的手持梳妆镜也位列其中。

    “瓦杰大人说,果木填熏鸭和玉米奶油浓汤会在中午送过来,还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对守卫说,太阳无所不能”

    还真是慷慨的女人啊!卢瑟琳娜捏着一支亚麻色的眉笔欲向女佣传达对典狱长的感谢,可惜女佣没有向罪犯施礼的习惯,说完话便离去了,根本没给金色少女留下开口的时间。

    濒死的金色少女没有耽搁所剩不多的生命。

    她在窄小的浴池里泡了两个小时,用蝶花气味的精油擦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又将美丽的金发浸入水中洗出了一头玫瑰味。

    她颇有耐心的用略显僵硬的毛巾擦干了长发,又用陶瓷的发棒将其烫卷,使那些肆意漂浮的金色得以委婉温顺的垂在她的胸口两侧。随后她开始描绘自己的妆容。她勇敢无畏的青涩初恋博拉曾称赞她的眼眸像太阳,她便把眼角晕成黎明的色彩,稚嫩的粉红穿插在眼皮上,最后以暗色的黄昏收拢眼尾。而海上的天鹅之父则尤爱她的嘴唇,她便把那褪了色的唇涂得丰厚饱满。她知道他最为享受被轻柔的唇印过脸颊时那醉人的唇香味和唇纹掠过后留下的温润痕迹。眼镜和嘴巴都被男人夺走了,余下的样貌便是父母遗留给她的了。但自九年前她便不再被允许使用卡西梅比这个姓氏,相貌的残留也只是卡西梅比的无可奈何吧?她将略偏橙红色的腮红扫在脸颊两侧,而后对着镜子审视起自己的脸来。

    天鹅无需粉饰依旧是天鹅,而天鹅之母却要借助男人给予的眼睛、嘴唇和父母孕育的鼻梁和脸颊才能拼凑出天鹅的剪影。这就是优秀的孩儿反带给生身母亲额头上的压力吧?还真是辛苦呢!

    镜中优雅美丽的金色天鹅对着卢瑟琳娜轻轻弯起了嘴角。她轻盈地走出浴室,回到床边提起一件堪堪过膝的白色连衣裙。那是一件版型美好、面料舒服的世外货,七分裙袖由柔软的米白色蕾丝拼接而成,套在女子身上时像一朵绽开的大莲蓬。它的领口圆润美丽,坠着一圈小珍珠,勾勒出女子曼妙美好的胸型。这是件属于舞者的裙摆,是卢瑟琳娜驻扎在面包田第三年的冬天送给自己的礼物。与它相配的是一枚金色的天鹅展翅胸针,此刻它正静静的靠在连衣裙的领口处,仿佛生着童稚与活力的眼,能给它的主人带来源源不断的安慰与恬静。

    她穿上了白裙,把闪亮的天鹅胸针安置在胸口处,由温柔甜美的发丝簇拥着,而后将双脚放进了奶油色细高跟鞋的心窝里。

    这才是天鹅之母该有的样子啊!镜子里的金色天鹅又露出了笑颜。

    打扮成这副模样,女人就很难做出丑事了。

    卢瑟琳娜放开蓬松的裙摆,挺起胸脯,步履优雅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等待着胖子厨师将气味浓郁的午餐端上来,享受余下人生中已为数不多的美食。

    门开了。

    没有喷香的气味,没有餐车行进的响动,只有几双厚重皮靴叩击地板的声音。卢瑟琳娜略带不安地抬起头,看到锁链人后继者布西•巴格齐纳尔身着金饰红底的公服一脸冷漠地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喘息急促的山羊老头卢卡夫•海恩波兰利和高傲的轻飞鼠拜尼娜•瓦杰。

    布西看到她的模样楞了一下,随即扯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怎么,你是早就料到有今天,才穿成这个样子的吗?”

    卢瑟琳娜听闻亦是一愣。“什么?”蓬松的裙摆被抓皱了。是太阳准备将暴动的替罪者公之于众了吗?还是要直接将她拖到塔下当众行刑?她的心拧成了一股绳。

    “别露出那副表情” 布西抬腿坐在妓女对面,提起一侧的嘴角嘲讽道:“容易叫人误解为你是无辜”她当然无辜,他再清楚不过了。“但遗憾的是,你死不成了”

    卢瑟琳娜微微瞪大了眼,金色的瞳孔急剧缩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布西仿佛很得意看到妓女震惊的模样,甚至还悠闲地松了松自己的领口。

    “你…你说什么?”

    “有人买了你的命”

    “是谁?”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你认识的,你曾经的未婚夫,白徒行”

    倏的,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连那少年温吞的剪影都像被时间浸透的墨水,模糊不清了。她忽然下意识地问了句:“代价呢?”

    布西对她的反应略感诧异,但还是蛮有兴致地回答了她:“选票。他将代表寸阴部分地方领袖把岛西域的锁链人选票投给我”

    卢瑟琳娜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她明白这意味着那个人为此付出了什么,而那代价可能是她永远都无法还清的。

    没有这张选票布西照样能坐上锁链人高位,但拥有了这张选票无异于临任收缴了寸阴自治会议的自尊以示功绩。历代宗教神职选举都是一场游离在寸阴自治会议与太阳宗教之间的无声较量。自治会议向来由寸阴中心居民与地方领袖当中选出,由于自治会议一直拒绝承认年轻太阳的行政权乃至是发言权,故自治会议议员的选举从不采纳宗教方面意见,而被侵犯的宗教一方也总是在刻意忽略自治会议一方的权威。双方关系在不平衡的选举下愈来愈僵,以至于后来寸阴自治会议宁可把选票投给傻子或残废也绝不顺应宗教的心意。

    双方的执拗如一根绳,一头是妥协屈膝,一头是自尊骄傲,选举权被打成结置于中央。这是小岛上最没有意义的政治斗争,但双方都固执得憋着最后一口气不愿松手。可年轻又愚蠢的白徒行却莽撞的破了规矩松了手,还主动将自尊送到别人的脚下,只是为了一个妓女。卢瑟琳娜苦涩地想,还是一个曾经抛弃过他的妓女。

    “他来了吗?”金色妓女化着姣好妆容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苍白。

    “食鸟者进不了太阳领主塔,他会被太阳索命的。而且白家现在正为列罪游街的烂摊子忙得紧,他可没工夫跑这儿来安慰一个妓女”布西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好似他从没有平视过任何人。“真想不到白傲成的儿子竟会为了一个曾给他戴过绿帽子的妓女屈膝,如果自治会议那些家伙的自尊都像他一样只有一对奶子的分量就好了”

    “他们的自尊有多重我不知道,但你却是急需嘬两口奶来填充一下你那轻薄的尊严了”刻薄夹杂着怒气几乎脱口而出,连卢瑟琳娜自己也稍感惊讶。

    高傲的小巴格齐纳尔毫不犹豫的亮出了巴掌。妓女反射性地闭了闭眼,却发现那巴掌只是扬在半空中,未曾落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我不打你”布西说:“我不能让你肿着半张脸走出去,也不能让别人非议自尊收割者的信誉。但这巴掌总有一天会落在你脸上的,我保证”他的指尖玩味地拂过她的脸颊,而后把嘴唇也凑了过去。“现在才想起维护你可怜的前未婚夫未免太迟了些吧?况且你亏欠的男人可不止姓白的一个。是不是每个颇具诱惑的女人最终都会背弃或亏欠爱上她的男人呢?”温润的吐吸淌在她的面颊上,她看到了他的眼睛——灰色的眼眸染上了点点波澜,像大海一样荡出美丽的波纹——像极了缪基。

    爬上你的床,好像半个身子都浸在了大海里,你的眼睛认真得像只穿越海流的沙鸥。

    我不是沙鸥,我是天鹅。

    妓女的反驳没能说出口,脸颊处微痒的吐吸便消失了。

    布西•巴格齐纳尔又恢复了以往难以接近的高傲常态。他毫无诚意地抿了抿微凉的茶水,挥了挥修长的指尖对妓女说:“你可以走了”

    卢瑟琳娜提着行囊离开太阳领主塔时正值午后阳光最充裕的时段,走出铜质的太阳围栏后她站在原地稍稍喘息,久违的太阳光刺得她难以睁开眼。

    如果那个少年在的话,一定会温柔的伸出双手为她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眸遮挡强光吧?卢瑟琳娜突然有些伤怀。当年那个温柔的少年已成长为一方绿荫,而稚嫩的她却将本该同他一起经历的成长岁月悉数抛进了大海孕育出了一只禁忌的天鹅。到头来,除了回忆和仇恨,她什么都没能得到。

    关于白徒行的记忆随强光的演变逐渐浮上时间的水面,却好似已过了一生了。

    卢瑟琳娜六岁便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白徒行做妻子。

    这是她母亲麦卡娜•卡西梅比很早就为她物色好的婚事,可能比她的出世还要早。

    白徒行大她一岁,自小便是个方正有礼的男孩。麦卡娜第一次携卢瑟琳娜到白家登门拜访时白徒行只有八岁,却已经懂得为女士拉开座椅了。卢瑟琳娜对男孩的印象非常好,各个方面的,尤其是样貌。他生着一头值得骄傲的黑发,皮肤偏白,眼睛是温柔的棕色,鼻梁的线条顺滑无棱角,如同他的为人。而聪慧的麦卡娜看中的却是男孩的家境和发展。

    白徒行的母亲曾是五大洲联合组织驻寸阴的调查使者,偶然在此邂逅了爱情便下嫁了寸阴中心居民白傲成,诞下了一双儿女,白徒行也因母亲的缘故成为寸阴本土鲜少的拥有双籍的男孩之一。麦卡娜沉淀过岁月的眼眸自然比稚嫩的卢瑟琳娜看得更深远,她透过那男孩看到了承接在他血统籍贯上许多柔软绵长的活力根茎呈放射状自贫瘠的岛屿扩展到五大洲的陆地雪山上,每一根的茎管中都流动着改变命运的骨髓和不可或缺的钞票,那是聪慧的姻缘婆觊觎已久的虚荣与尊严,是值得她付出一个女儿的。在她的推动下,卢瑟琳娜许早便认识了她的未婚夫,甚至比结识同为太阳之子的兄弟姐妹们还要早上两年。

    但青梅竹马的感情却在潜移默化中掩盖了爱情的好奇与偶然,反倒不易在少女的心中发芽了。卢瑟琳娜曾同她的太阳之子哥哥博拉在蘑菇火山下拥抱接吻,曾在舞会上接受陌生男人的玫瑰并与之起舞,甚至还潜入深海与环绕火焰色羽毛的天鹅交媾诞下孩子,却唯独没同她的未婚夫逾越过一丝一毫。

    可能是他太过成熟了吧!在稚嫩的女孩追求疯狂与冒险的年纪,他给予她的温柔就像一条细腻绵软的轻纱,无论是映衬在火里还是水中都会第一个消失不见。

    他实在温柔贴心,从未苛责过任性的少女只字片语。即使是在她怀上了海洋的孩子归来时也是一样。那个晚上,她向白徒行坦白了一切, 并愚蠢的渴望得到他的理解。可温柔的少年什么都没说。他深深地望着她,在爬满萤火虫的夏夜里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就这样缄默着一直到她被逐走,一直延伸到今天。

    他们再没见过面。卢瑟琳娜至今也不知道那晚他究竟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她也从不认为酿成两人今日后果是她的过错。

    谁能说女孩渴求爱情是错呢?

    但有时做对了不一定能活得好,做错了反倒会成就人生。

    执拗的卢瑟琳娜不愿反思。她宁愿永远受苦,也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她已为她的倔强付出太多了。

    阳光渐渐温和下来。她抬起略微酸痛的眼直面远方,光束交集的地方隐约映衬出男孩温润缄默的剪影。那是些会发光的墨点,曾在她心里留过痕迹的。

    白徒行的剪影从未支撑过卢瑟琳娜走过任何一片落叶或是一个冬天,但他却在她的生命之冬向她伸出了绿色之手。卢瑟琳娜渴望手捧着优雅与美丽去拥抱死亡,她将篆刻过自己人生的音容笑貌涂抹在自己的眼睛、嘴唇和眉耳上,把自己难忘的经历用金针别在胸前,把自己奢望的梦想编织成裙摆穿在身上,却唯独没为那个温柔缄默的少年做任何事。

    她早不记得他了。

    破旧的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高大破旧的公路汽车停在她面前。她提起沉重的行囊登了上去。徒留给原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老旧车子尾巴处滴落的几滴黑油。

    直到这一刻,卢瑟琳娜才真正感觉到对不起他。

    漫长的车程像摇曳的沙漏一样稀释着她的情感波动,等到傍晚下车时,她又变回了那个处心积虑的妓女,仿佛太阳与剪影都是腐春滋生出的幻像。

    她拖着行囊回到唯一属于自己的窄小蜗牛屋,不意外的看到房间像被强盗洗劫过一样杂乱,甚至连她塞进收纳箱底层的卫生棉都被人粗暴的一片片抽拉了出来。

    真符合太阳的作风啊,这可不像是为了翻找两件裙子造成的。

    她无奈地扁了扁嘴角,走到衣柜旁边打算花费三十洲铜请隔壁勤劳的老妇过来收拾残局,也许心血来潮的金色少女还会留她一起吃顿颇有滋味的晚餐。

    然而她翻遍了每一个手提包的内衬和所有裤子的口袋都没找到属于妓女的积蓄甚至是零钱。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被人洗劫了。

    那可恨的盗贼不仅偷走了她的钱,还带走了几块镶有火山宝石的饰品、一双淡奶油色女士牛皮短靴和一件花粉色鹿绒材质的女士外套。

    她走进唯一整洁的厨房,在灶台处发现了油渍和使用过的痕迹。冰箱内的食材也被洗劫了,它们变成了培根卷和蘑菇汤正冷冷的陈列在餐桌上,在妓女被囚禁的日子里喂饱了屋中的苍蝇和爬虫。

    餐桌中央遗留着恶劣盗贼赠予妓女的小礼物——三支系着缎带的不老玫瑰。它们正慵懒地斜靠在瘦高的鲜鱼罐头瓶里,唇红似火,娇艳欲滴,同天鹅一样优雅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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