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系办公室的长条桌上,在大的咖啡壶旁边,立着一个小开水壶,体积悬殊的像是爷爷带个孙子。 咖啡的浓烈遇到了茶叶的清淡,碰撞,融合,绵长的香味四散。开水壶旁边,放着一个木雕的茶叶盒,我仔细地读着茶叶包上的草体汉字:冻顶乌龙,西湖龙井,太平猴魁,正山小种,君山银针。
“全系只有罗斯教授一个人喝这些中国茶,其他的教授都喝咖啡。” 办公室秘书露易丝笑盈盈地走过来,告诉我。
我点点头,毫不奇怪,在这里,也只有罗斯有这份情致。
罗斯教授六十多岁了,修长挺拔的身材,整齐洁净的外表, 那是他素食加游泳的结果。他在我们系被视为顶端之上的人,用美国人的说法就的是,他是“小池塘里面的大鱼( He is a big fish in a small pond)”。
我一来上班,就听到罗斯的各种传说,年轻有为的学者,急流勇退,从一条宽阔的大河---顶尖的T大教授,身兼总统经济顾问,来到我们这个州立大学的小池塘里。还有一个版本就是,公子落魄,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
接下来的故事,倒是众口一致的,大鱼没有被小池塘束缚,反而为小池塘带来了新气象,开办专题系列讲座,创办了几项学生对外交流......罗斯的文章也倍受推崇,因为他摒弃传统经济学文章的八股气,充实灵动,浑然天成。最让人们赞扬的是,他主动要求上大一的基础课,而且自己批阅所有的考试卷,读书报告,和期末论文,所以,系里的博士生都抢着给他做助教。
大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罗斯在我们系已经是鱼水相融。可我还是从一些细节上——衣饰,眼神,走路的姿态...…读出了罗斯非同寻常。
系里其他的男教授,衣饰只有两种风格,正式场合穿西服扎领带,平时上课卡其布裤子配格子或一色的衬衫,而罗斯衣服永远是黑白灰三种颜色,这三种颜色的厚薄、里外、长短的搭配,又取决于他围巾的色泽、质地。
美国男人是很少戴围巾的,就像美国家庭很少把男孩子送去学舞蹈,练骑马,那些是女孩子的项目。如果天气真的冷,他们会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往头上一翻,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鼻子下面。
罗斯的围巾经常是红黄蓝三种基本色的不同调合,而形成赭石、花青、烟灰......这些既不媚俗,也不张扬的颜色。远远看去,黑白灰遁为底色,衬托出围巾的色彩和式样。
罗斯的眼神很少落在近处,仿佛周围的这些人和事,不能给与他过度关注的理由。罗斯的常态是眼睛看着前方,寻找那些“生活在别处”的诗意和灵感,要么视而不见,让思考折回自己的内心。
罗斯的招牌动作是,右手拎起外套的领口,在空中绕大半个圈,再往肩上一搭,阔步向前迈去,潇洒的堪比马德里的拉斯维塔丝斗牛场上的斗牛士,撒开红色的大氅,迎接即将来临的生死挑战。
这些与众不同的做派,让罗斯看起来既有掌控,又有自信,这种掌控和自信不是靠外部的强悍、张狂,而是一种内在的冷静、通透。其结果就是罗斯把自己,划到了一个众人无法企及的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有情调,有生活的地方,只是一般人没有进门的通行证,无法体味里面的精彩而已。
我刚上班的时候,每次见到罗斯,匆匆打个招呼,赶快离开,觉得自己是初入职场的新手,又是外国人,与出类拔萃的罗斯教授,实在没有多少交集,也没有相通之处,尤其是,罗斯还帮着雇了我,我就更不应该用“如何写好文章,教好书?”之类无中生有的问题,浪费他的时间。
我感激他,崇敬他,就是不要走近他,这是我的表达方式。
(二)
每天清晨, 罗斯和我都是最早到系里上班的人,先去系办公室拿一杯热茶,互相交换一个“哈罗”,就各自忙活去了。
一天早上,“哈罗”说完了,罗斯还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我的茶杯,说了句,“我喜欢你这个杯子。”
印在茶杯上的,是毕加索的那幅《坐着的玛丽·泰雷兹》,来自毕加索故居的纪念品。
毕加索的油画《坐着的玛丽·泰雷兹》我告诉罗斯,为了看看毕加索是如何“在十几岁时画画就像个古典学派的大师”,然后“花了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我跑到巴塞罗纳,去看毕加索故居美术馆。那里挂的全是他青少年时期的画,他七八岁涂鸦的小稿,都装好了让人观赏。
罗斯的眼睛,从他黑边的眼镜后面,专注地盯着我,嘴里发出一串的“嗯……嗯……”感叹声,想来我的这些行为,不符合我们东方人给他的中庸,平稳的集体印象,尤其不符合东方女性那种“半抱琵琶半遮面”的个体印象吧。他笑了笑,问道,“这是你做的最疯狂的事吗?”
我的回答是,“还有更疯狂的”。我给导师打了一学期的工,攒了4千美金,买了张机票去巴黎,就为到卢浮宫去看德拉柯罗瓦的《契奥斯岛上的屠杀》,然后,飞到希腊的契奥斯岛。因为,我实在想知道,德拉柯罗瓦的这幅画,究竟有什么魔力,让英国大诗人拜伦,我读本科时的第一偶像,弃笔从戎,帮着希腊联军,抵抗土耳其的奥特曼帝国,最后病死在希腊人的军帐中。
罗斯脸上的笑容一直留在那,还不停地点头。或许觉得来自心底的坦诚,值得用坦诚去回报,或者觉得我认定的那些疯狂,在他看来还是属于轻量级的,他转过头来问我, “能猜出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吗?” 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发出两束灯塔般的光亮。
我说,“赛车。”
他摇头。
“飞机跳伞”。
他又摇头,声音和手指同时扬起来,“还有最后一试”。
“海底潜水”。
我觉得,值得罗斯去疯狂的事,一定会有精密的设备,需要智力,体力,上天入地的。
结果是,我听了一个即使有最强大脑,也无法想到的事。
罗斯二十岁那年,趁着他哥哥在肯尼亚的美国领馆做二秘,去东非的马赛部落住了四个月,开始是为了学黑木雕刻,后来跟马赛人一样,穿着红色的苏卡,就是非洲布袍,白天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晚上住在低矮的草屋里。一天半夜,和一头狮子脸对着脸地遇到了,幸亏他手里的一个巨大的手电筒,一头500 磅重的雄狮居然退下了。他只是想体验一下人类在现代文明之前,是怎么生活的。
打那以后,在我眼里,罗斯卸下一些永远佩戴的盔甲,放下了一些习惯了的面具,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真实的罗斯。
(三)
又过了一个星期,罗斯邀我去“看看他的收藏”。
罗斯的办公室在三楼,足有二三十平方米,中间是落地的两扇玻璃门,通出去一个钢条围起的露台,近处,树冠茂密,树丛里的高楼,隐约可见,远处是湛蓝的大海,静静地闪着细光。
高高的书架占满了四面的墙,剩下的墙面挂满了各类的画作。我认出几件来自中国的东西:两幅陕西户县农民画和一块说不清年代镂空雕花的木门匾。还有非洲造型古朴的黑木雕刻。我随手指上一件不知出处的艺术品,罗斯都能回忆起一段经历,“那是我十二岁时,跟着父母去埃及带回来的。”“这个是我和妻子伊列娜去吴哥古迹买的。”
俄罗斯大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春天·春潮>>挂在最为显眼的地方,还有几幅罗斯的画作,风格接近毕加索的“抽象的女人”系列,女人该有的一样不少,眼睛,鼻子,丰乳肥臀…… 但却是按照他的逻辑,他的理解,排列组合在一起。我可以真实地感受到人类各种的情感,比如哈代笔下苔丝的纯洁,托尔斯泰的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的高贵却又挣扎,然而画面上的女人完全不必像照片那样的写实。
我觉得自己像是《爱丽丝漫游奇幻世界》,心里不停地闪出的念头只有两个。“嗷,在这里又见到你!” 比如列维坦的《春天·春潮》,我在莫斯科的画廊见过原作。
再就是,“哇,罗斯也喜欢这个”,像非洲的木雕,印度的佛像。
非洲木雕(摄于坦桑尼亚阿鲁沙)罗斯走到一个带着玻璃门的大书架旁边,试了几次,才打开一个足有手掌那么大的旧式铁锁。他从书架深处拿出几本法文版和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让我看看这些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小红书”(little red book)。
书架上还摆了几张褪了色的照片,罗斯年轻时候的样子,头发蓬松,向四个方向散去,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那位极具盛名的美国波普艺术家, 大格子的衬衫,大脚的喇叭裤,头上系一个红色的头围。
还有几张照片是六八年五月的巴黎街头,游行,街垒,红标语, 街头演讲, 与警察的对抗。
老照片,配上罗斯的画外音,我的眼前闪出电影一样的连续画面:六十年代后期, 罗斯在巴黎艺术学院学油画,那是个左翼思想盛行的时代。罗斯也开始阅读革命书籍,小红书就是其中的一本。
六八年五月的红色风暴,被当局平息下去,罗斯把自己的激情,理想,冲动,感性,连同长头发,阔脚裤,油画笔,颜料板,老照片,小红书, 一同锁进大书柜里。他带着伊列娜,那位和他相识于巴黎街头的战友,一同去了英国的牛津。
(四)
在牛津古老的学院里,罗斯用思考,分析,重新认识他心中坍塌,失衡的世界。他延伸着始于巴黎街头的思考,渴望找到对外面世界理性的,逻辑的解释。他选择的研究方向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
罗斯博士毕业,带着伊列娜双双回到美国,来到T大教比较经济体制,也就是,对比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经济体制,和以苏联为中心的计划经济体制之间的异同优劣。妻子伊列娜是前南斯拉夫人, 在T大物理系教核物理。
罗斯著书立说,把他的思考,变成文字,广泛传播。人们惊艳于他著作的深刻,睿智,又纯真的表达,那是毕加索式的“像儿童一样地画画”,在学术著作上的表现。
九十年代初,苏联,东欧集团相继解体,东西方的冷战结束,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另一个可以用来相互比较的经济制度,因为各国的经济,只向着市场经济,这一个方向前行。
罗斯又一次地面临着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式的困惑,“黄叶树林中的两条路,我要走那边?” 是继续留在T大,做点驾轻就熟的事情,还是开疆拓土,走一条新路。他把眼光射向广渺无垠的东非大草原,那里青黛色的山,绿莹莹的水,小鸟鸣叫,猎豹奔跑。穿越时空, 他依稀看到,我们人类刚刚住进这片家园的时刻,没有摩天高楼, 没有手机电脑之类的现代文明。人类的幸福指数能与今天的一比高低吗? 何为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最终平衡点?
就是为了这些问题,罗斯,这条大鱼,来到了我们系,一个小池塘,因为《发展经济学》在这里还是一个空白。
可惜的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懂得罗斯的选择。
(五)
从那以后,我见到罗斯教授,打招呼就剩 “哈”一个字,连“罗”都省略了。有时也玩笑般的用法语问候,用俄语道别,感觉就像两位地下工作者,对准了接头暗号,大可赤诚相见了。
期末大考一过,秋季学期就结束了。快到圣诞节新年的日子里,大雪纷纷飘落,校园静谧安好。
罗斯还一直在办公室里,批改一堆的学生论文。我不解地问, "这些都是您助教的活, 您为啥自己干, 到年根了还不回家?"
他笑着说,“事实是, 我特别喜欢读学生论文。学生的文字,给出许多不加修饰的生活真实。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明白,那些生活的真实说明了什么。我喜欢这些纯真的表达,我几乎所有的文章,都是从学生的论文里面, 得到灵感, 得到启发的”。
罗斯总是给我惊喜。就像初来美国那会儿,我和一位台湾室友,躺在厚厚的白雪上面, 手脚随意伸展, 站起来一看, 我的“雪地画”, 竟是带着两只翅膀的小天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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