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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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鲲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也是传送使者。
那个世界,烟雾缭绕,无星无月,草木从不凋零,无风无雨,歌声可以传得很远。
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如果足够幸运,会在灵魂漫无目的的飘荡旅途中,被鲲拾起,送往那个永生世界。
每一个活着的生命,若是能过足够坚持,便有机会在日日不歇的寻觅中,遇鲲而谈,得到衣食无忧的保证,获知富可敌国的秘密。
这样活着的生命,我们就称之为寻鲲者。
在这个以海为生的小岛上,每次都会有不计其数的人踏上寻鲲之旅。然而却从未听闻过有寻到鲲的人。可对财富和幸福的渴望,还是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永动机,催促着一批又一批,或年轻,或色衰的人,踏上征程。
小岛上还有一种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能够与鲲对话,人们唤作鲲语者。
他们不断被人们提及寻找。被发现的或真或假的鲲语者,随着一批批的寻鲲者踏上寻鲲号。在天坑西移之时,从薄雾弥漫的港口出发,穿梭过电闪雷鸣,承受过狂风骤雨,在海天尽头,天籁之声响起,便是鲲群出没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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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次天坑西移,一艘寻鲲号承载着一船期待出发。
云羽有幸成为这艘船上唯一的女孩子,若不是她身材娇小,趁乱钻进一名寻鲲者的行李,这样小的女孩子是万万不可能被同意上船的。
云羽不是为了所谓的财富,也不是为了此生的幸福,她只是想问鲲,她的母亲是不是被你们带到了那个永生世界。
一场车祸,出海寻鲲至今未归的父亲的衣冠冢旁便添了一座新坟。母亲生前用告诉云羽,父亲一定在那个永生世界等她们,那里暗夜不侵,风暴不扰,终日鲲歌不断。
墓前花瓣未残,云羽就立誓一定要跟随下一批寻鲲者踏上旅途,只为了问鲲,母亲是否和父亲一起到了那个永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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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号角和一阵有规律的晃动,空气中的咸腥渐渐升腾,云羽轻轻拨弄开行李堆,吃力地爬出来。太久的蜷缩,让她一时半会直不起腰。她缓缓靠在行堆旁,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出去?那寻鲲者们一定会因为口粮问题把她丢下海喂鱼。一直躲着?自己当时因为行程仓促,准备的口粮省吃俭用也就只够半个月裹腹,可要寻到海天尽头,又何止半月功夫。
船身像摇篮一般被海浪轻轻托起又放下,薄雾依然未散,弥漫在船上,也笼罩着云羽的心。
皱着小脸眉头紧锁的云羽并没有发现,舱外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自己很久,他叫王鹏。
王鹏很努力,父母早逝,自己靠着一捕鱼手段维持温饱,日子勉强能过,王鹏更可怜,一场台风,把他的所有都吹的崩塌。
本是十七的少年,却瘦弱得像是十五六,他再也忍不住,决定寻鲲,他也不是为了财富,而是想问鲲,他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或者说,怎么顺应天意。
眼前的小女孩,苦着脸眉头紧锁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邻家小妹妹,来行李舱换衣服的王鹏一看到就有些移不开眼睛。看年龄不过十之二三,这般年龄是不可能被同意上寻鲲号的,那么她是谁呢?看着女孩娇小的身体越缩越小,他缓缓推开了舱门。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坏了正在沉思的云羽,她想钻回行李堆,却根本来不及,她只能尽力把身体向后靠在行李上,背在后面的手紧紧握着一把小刀。
“你是谁?谁允许你上船的?”
“船长。”
“寻鲲号上没有船长,只是一群可怜人。”
云羽一愣,旋即加了一句。
“就是那个鲲语者。”
“鲲语者?那个姓王的鲲语者?”
云羽泯着嘴唇,呆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王鹏没有说话,径直走向自己被打来的行李袋。里面几件本来叠的整整齐齐的薄衫,被云羽几下折腾弄得褶皱不堪,王鹏也不恼,拿起一件薄衫抖了抖,便利索地披在了身上。
“这次的鲲语者姓张,不姓王。我叫王鹏,你叫什么?”
云羽知道自己败露,声如蚊蚋。
“云羽……”
“你这样子溜上船被发现的话,是要被丢下海的。这么小的女孩子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王鹏看着云羽越来越委屈的脸,想起来邻家妹妹可爱的模样,语气忍不住一软。
“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呆在这里?”
云羽抽了抽鼻子,埋怨自己空有上船的冲动,却没有后继的勇气,如此该如何生存?念及此,云羽挺了挺胸膛。
“我有干粮,有很多,不用你照顾!”
王鹏苦笑,上前蹲在云羽面前摸摸她的脑袋。
“你知道要多久,有多少希望能寻到鲲吗?云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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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收敛了所有的脾气,海面出奇的平稳,阳光终于突破了薄雾,照得整个海面熠熠生辉。
走在甲板上的云羽,贪婪的呼吸着和行李舱截然不同的空气,微腥却令人敬畏。
此时的云羽就像是脱胎换骨,原本的马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糙乱的短发。不合身的薄衫,用一根长长细细的绳子固定在身上,和王鹏站在一起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云羽,之后你就跟着我,尽量不要说话。”
“哥,你说我们能看到鲲吗?”
“一定可以的,我保证。”
张鹏摸摸云羽的头,眼神却落在海的无尽边缘。
寻鲲号上这对兄弟,不声不响,只有在风平浪静时,到甲板上透透气,其余时间,一直缩在舱内不出来,久而久之,两人就像众人们早已习惯的微腥空气,不再引人注意。
寻鲲者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够到达海天尽头,听鲲声阵阵,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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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概念在大海无际的漂流中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寻鲲者每天只能看着同样的景色度日,唯一的乐趣可能是偶尔肆虐一番的风暴和藏在心中的幻想。
一阵子连绵不断的大雨过后,天边泛出一片暗红。寻鲲者们熙熙攘攘挤在甲板上,争相眺望着远方。天边的暗红现在每个寻鲲者的脸上,有些诡异妖艳的美感。
作为这艘船的鲲语者,也被簇拥着登上甲板。他现在人群最前面,面朝大海,双臂张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感应着什么,摇头晃脑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鲲要来了。”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
甲板上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合着风声,浪声,让每个寻鲲者都心生亢奋。他们互相拥抱,互相庆祝,像是多年的好友。鲲语者被高高地抛起,又被稳稳地接住。
时间太久了,日历都不知道翻了多少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寻鲲者们决定今夜彻夜无眠,用美酒佳肴,迎接即将到来的鲲群。
甲板下,是狂欢。寻鲲者们在发泄这段日子的寒酸和无聊,载歌载舞,尽情的吃喝。所有人都在互相讨论,问鲲什么问题。即将到来的巨额财富,让所有人忘乎所以,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鲲群,而是一艘艘满载珠宝的金船银舰。
鲲语者面颊通红,左拥右抱的女人,正在极力用身体讨好他,争取第一个向鲲提问的机会。
天边的暗红未曾减弱半分,弥漫到了甲板上方。
云羽缩在舱内,看着窗外的天空,拉了拉王鹏的衣角说。
“哥,天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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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确要流血了。
大海阴晴不定,巨浪像是梦魇一般在瞬间吞噬了寻鲲号上可以移动的东西,一次又一次,清洗着寻鲲号。
寻鲲者们在仓惶中被巨浪裹挟着冲向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抓着船舷的寻鲲者幸运地死里逃生。
巨浪之后的骤雨,粘稠得普通鲜血一般,打在人身上,像是团团火焰,灼热难耐。
船身的剧烈摇晃将云羽狠狠摔在地上,她紧紧抱着王鹏一起躲在床底下,庆幸自己没有趁寻鲲者开心时一起狂欢。
当寻鲲者们的痛苦哀嚎逐渐清晰起来后,船身也渐渐稳了起来。钻出舱房的云羽和王鹏,看着遍地狼藉和血腥,惊得目瞪口呆。
活下来的寻鲲者不及原先的一半。更为重要的是,过早的狂欢,让大部分粮食在这场风暴中化作湮粉。
天际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浓郁久久不散,笼罩在每个寻鲲者的心头。
几位寻鲲者打开粮舱,翻出里面仅剩的几袋粮食和饮用水,拖到了甲板上。所有寻鲲者心知肚明,想要见到鲲,首先要活着。
“谁也不知道鲲什么时候会出现,它们可能就在我们船下只是我们不知,但我肯定,它们即将会出现。”
鲲语者不像平时一样伶牙俐齿,反倒是有些结巴。血色雨点在他的光头上留下一块拳头大小的灼烧痕迹,狼狈又丑陋。
寻鲲者们选择相信他,这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希望。
“粮食只有这么多了,如果要维持这么多人,一星期都撑不下去。”
一名寻鲲者紧紧护着一袋粮食,愣愣地环绕四周。
“想要有人活得更久,就必须有人从这艘船上消失。”
一旁的几位寻鲲者,忙不迭地点着头,目光不约而同的指向了甲板那头,几位在风暴中受重伤的寻鲲者。
浪花吞噬了几声熟悉的哀嚎声后,甲板上现存的寻鲸者屈指可数。
当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从来不说话的云羽和王鹏时,王鹏有些慌乱地开口:“我和我弟吃得很少……不对不对,我们可以不吃东西。”
“算了,两个小孩子,自生自灭吧。”
寻鲲者们挥挥手,将剩下的粮食全部搬进了舱内。
王鹏身体一软,跌坐在甲板上,一身冷汗。
云羽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王鹏的衣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哥,我还有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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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鲲感应到了这终日不歇的寻觅,在第七个昼夜结束后,浓雾渐散。
海水清晰湛蓝,天色通透,不知道是何处的光源,在目光所及之处,洒下一层碎金般的光晕。
面色憔悴的鲲语者和寻鲲者互相搀扶着来到甲板,轮胎般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久违的光彩。
“每一个活着的生命,若是能过足够坚持,便有机会在日日不歇的寻觅中,遇鲲而谈,得到衣食无忧的保证,获知富可敌国的秘密。”
鲲语者的带领下,寻鲲者们低声念起,尔后越发洪亮,像是宣誓,眼中焕发出炽热的光彩,向着希望和信仰,是寻鲲者给鲲最崇高的欢迎仪式。
海浪渐渐大了起来,轻轻晃动着船身,刚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的寻鲲者们,不由面露恐惧。但随着声声天籁响起,恐惧一闪而逝。
鲲来了!鲲终于来了!
不知道由多少鲲组成的鲲群,由远及近。身躯庞大,像是在海天尽头飞天而来,弥补了海天之间的空隙。
鲲语者推开众人颤颤巍巍走到甲板最前方,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在胸前紧紧绞成一团。
“来自永生世界的鲲啊,我们是你最忠实的寻觅者。滔天的浪,血色的雨,暗色的雾,都不曾阻挡我们寻觅的脚步。请允许我与你对话,告知你寻觅者们的所期所愿。”
鲲语者的话敲打在寻鲲者的心房,自顾自蒙上神秘色彩。寻鲲者们跟在鲲语者后面,纷纷跪下匍匐在地,像是虔诚的教徒,浑身颤抖,等待回音。
短暂的沉默过后,鲲声响起,短暂而动听。
躲在王鹏背后的云羽神情一阵恍惚,好像听到鲲说了一句,是谁?
鲲语者一愣,思考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冲着一脸虔诚看着他的寻鲲者们说:“鲲说,请思考后再问。”
寻鲲者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云羽用小拇指扣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心里疑惑,刚刚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一个寻鲲者战战兢兢走到鲲语者身边,组织着尽量委婉的语言描述着自己对财富的渴望,可还没等他说完,云羽这次听得清楚,为首的鲲冲着寻鲲号发出“是谁”的声音。
两声鲲声,让云羽内心有一种不知名的冲动。她这回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鲲语者,鲲声唤起了她的冲动和意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云羽踱步向前,冲着为首的鲲,开了口。
小小的羽生,竟也能发出如鲲般摄人心魄的高亢之音。并且,在羽生落音后,鲲群竟纷纷发声回应,如人类交流一般,自然而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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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跪倒在地的鲲语者面色如土,纸终究没有包住火。
任何鲲语者,在上船之前都会得到一笔巨额佣金,为了还赌债,他佯装鲲语者,骗取了酬金。又想赌一把自己的运气,跟着寻鲲者们上了船。按照自己内心的遐想,自己只需要装模作样摆弄几下,然后等到航线返回,自己将所谓的鲲的回答高价出售,赚他个钵满盆满。
可他没料到,船上竟然真的有鲲语者的存在。
甲板上开始窃窃私语,到后来寻鲲者的声音嘈杂了起来。傻子都明白过来,这个从未被正眼看过的云羽是真正的鲲语者。而这个原本所谓的鲲语者,只是一个头顶生疮,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就在众人纷纷环住鲲语者的时候,瘦弱的王鹏不知道何时偷来了一把寻鲲者的手枪,悄无声息地站在所有人的背后。
枪声打破了世界交汇处的动人鲲声,云羽闻声回头,看到的是一脸疯狂的王鹏,脚下,仅剩的几名寻鲲者和鲲语者,眼神空洞,带着惊讶和不解,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和自己盼了一生的鲲群作别。
“哥你在做什么!”
王鹏呆愣了一会,随后望天狂笑,激动得湿了眼眶。
“云羽,你是鲲语者,你可是鲲语者!快问问这些畜牲,怎么样才可以得到无尽的财富!”
“哥,你……”
云羽惊疑不定,怀疑王鹏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一路照料自己,孝顺憨厚的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我要无尽的财富!我这么努力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那些人,每天吃吃喝喝不愁吃穿,我不服!云羽,你快问鲲,怎么才能得到财富!”
王鹏举起枪,指着云羽。
“否则,你的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云羽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一地的血腥让她的五脏六腑就搅在一起往喉咙上涌。在茫茫大海上颠簸一路都没让云羽感到如此恶心。视线模糊之后,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留下,云羽没有去品尝,她知道这味道绝望而痛苦。
云羽转回身,冲着鲲群说了些什么,鲲群也回应了她。她没有看王鹏,默默地说:“再前行一阵,浓雾初现时,便是财富所在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鹏嘴角轻轻一扬,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前面船长,把枪朝天一指。
“出发!”
当船再次启动时,云羽轻轻一跃,投入大海,余光撇过的瞬间,却是面带苦涩的王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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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初现处,尽显船舰残骸,这是所有寻鲲号的墓地。
鲲告诉云羽,永生世界是存在的。那里烟雾缭绕,无星无月,草木从不凋零,无风无雨,歌声可以传得很远。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如果足够幸运,会在灵魂漫无目的的飘荡旅途中,被鲲拾起,送往那个永生世界。
但云羽想要知道父母的情况,必须与鲲交易。
永生世界也需要维持善恶守恒的定律,想要维持永生世界的永恒美好,就需要有罪恶的毁灭为代价。
云羽若想要知道父母的情况,就必须以一条极恶之船作为交换。
而这条极恶之船,需要有贪婪,有欲望,有欺瞒,有背叛,有令人作呕的交易,还要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如果没有这样一条极恶之船作为交换,鲲将死守永生世界的秘密。
云羽却向鲲保证,不是所有的寻鲲号都是极恶之船,在这艘船上,就有一个叫王鹏的少年,他不为财富,不为永生的幸福,只想知道你以后的出路。
可随后的一阵枪响,打破了云羽对鲲的保证,补齐了所有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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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甜的海风很快抚平了云羽脸上的泪痕,骑在鲲背上的她知道,自己正在返航回家的路上。
鲲问云羽,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关于鲲,关于父母,关于永生世界。
云羽想了想,问:“王鹏的灵魂会被你们拾起,前往永生世界吗?”
鲲说会,王鹏的灵魂在海天尽头游荡,说自己其实不想进入永生世界。
“我也是鲲语者,我听懂了你们和云羽的交流,云羽这么小,为了探寻父母的踪迹,不惜横跨大海。我无牵无挂的,愿意为了她补齐这罪恶,助你们完成交易。”
鲲吐了一个泡泡,里面是王鹏徘徊在海天尽头的场景。
鲲背温润光滑,云羽攀坐在上面,看着泡泡,笑中带泪。
“他们在永生世界会干些什么?”
“永生世界,没有争吵,没有欲望,不再为生活所困,笑容不再消失,歌声终日不断。”
“如果我没有和你们交易,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
“纯善之人,驭鲲返航。带恶之人,则会永远迷失在海天尽头的迷雾之中,直到自己洗净罪恶为止。”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寻到你们?”
“最单纯的念想,最执着的行动,最干净的心灵,就像你一样。”
云羽转过身,海天尽头还在眼前,鲲歌此起彼伏,摄人心魄,不绝于耳。
“就像我哥一样。”
云羽揉了揉自己的短发,那是王鹏的杰作,她低头一笑。
“鲲,那个家我不想回了。我想回去,和父母,和王鹏一起在永生世界生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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