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居民

一

今天我要去领新身份证，因为我已经正式成为了一个北京市居民。

所以我起了个大早，仔细的洗了一遍脸，把胡子也多刮了一遍，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喷上一些香水，但我没有香水。转念一想，反正成为北京市居民也不是我努力的结果，不过是因为环线正好修到了我家门口，所以客观地说，其实是我不得不成为一名北京居民，所以觉得还是宽心些为好。我挑了一件深灰色大衣和一条墨绿色口罩出门了。

今天天气不错，能见度也算是相当高了，天空是温暖的浅棕色，仔细看还能辨别出太阳的方向，顺着街往右看过去，能在茂密的暗灰色大楼线条中间看见一个模糊的黄色光晕。

等车的人当中有两对三人情侣（两男一女或是两女一男的情侣），其中的一对引起了我的注意，两个女的上衣都是黑白交替的横线条，男的裤子也是黑白交替的横线条，他们的口罩都也都是黑白条，看来他们穿的是情侣装，两个女的各挽着男的一条胳膊正大声笑着，还一起隔着口罩亲了男的一口，啧啧有声。我突然觉得我也想要谈恋爱了，但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因为我还是不太能习惯和两个人一起谈恋爱，倒不是因为生活费要多出，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一张床睡三个人有点挤，容易半夜被挤下床。

记得我对我上一个女朋友求婚的时候说：“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一起生活。”当时她什么都没有说，结果第二天突然拉出另外一个女生要我们三人一起结婚，我说我还不是特别能适应三个人的生活，她笑着说可以试试嘛！反正他们都有工作，也不用我一个人养着，我想了想之后答应了。不过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半夜被她踢到床下。后来我和她谈了好几次，说：“要不然我自己睡另一张床？”结果她大吼大叫，说夫妻就应该一起睡一张床，另一个也跟着大吵大闹，我说：“那半夜我睡床底下，不也没有睡在一块儿么？而且我们还没有领结婚证不是？”她们俩就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听。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她们赶走了，不过这个“赶”字也不是十分恰当，因为其实是我偷偷在半夜搬了家，说“赶”字我脸面上过得去，然后我就在现在这个新建成的环线边上买了一间便宜房。

所以现在我还是单身，不过我还是想谈恋爱，很想。因为我听很多的歌里也都说恋爱是一件很幸福很美好的事，但我却一直没有经历过这种幸福的感觉，我记得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两个相恋的人并肩坐在长江边上看日落，这就是幸福。但我很难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日落，也无法想象，而且我也不想三个人一起看日落，那太吵了。

不过你要知道只找一个恋爱对象实在太难了！现在都是三、四人的夫妻，而且那种单身女孩在婚介所的要求也都是很高的，例如什么要北京户口啊，每月收入多少元以上啊，有进口电瓶车啊什么的，不过我想到马上就要领到北京市户口了，这样找对象起码会容易一些，想到这里我甚至开始兴奋起来。

公车开过来了，这是一班刚刚开通的公车路线，因为这条环线不也是刚刚建成的么，很宽，有36车道，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广场，但是路上都画上了白色的虚线或是实线，这样就能让人明白是公路了。

我赶紧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果然很新，空气也新鲜，看来空气过滤器是新装的，车窗也全部擦得亮亮的，播放着漂亮草原的风景片，我把钱塞到座椅下面的收款机里，它给我打了一张票，这张票值得一提，首先它很大张有A4大小，彩色高清晰印刷，左上角印着编号和款额，下面都是大幅的广告，最下面是一栏投币式整容机的广告，好像是进口的日本机器，我仔细看了看“整容后”那张照片，觉得不赖，又看了看下面的价格，也不算贵，盘算着什么时候也去整一回。

“民政局到了，请在民政局下车的乘客准备下车。”

这一站在长江边上，但是直接看不到江面，因为长江已经全部用混凝土覆盖起来了，其实这么说也不是很恰当，听我父亲说其实是江上的桥越来越多，后来就干脆直接把所有的桥都连了起来，用白线划出车道，所以长江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

穿过两个地下通道我来到民政局，柜台小姐递给我了一张崭新的身份证。

二

我其实是一个很爱哭的人，有的时候看见一些书上印的漂亮画片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流泪，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在书店看见一本梵高的日历，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这时突然看见了那幅名叫《向日葵》的画，我就莫名其妙的掉泪了，我赶紧把日历放回书架，后来了解到梵高画了14幅《向日葵》，我暗自庆幸没有接着往下翻，那我还不得在书店里哭14回啊！但你非要问我是什么感动了我，我不知道，有可能是画里的那一大片昏暗的黄色吧，也可能是那些扭曲的线条。

但是我最容易哭的时候是在梦里，我时常在梦里会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是一座山，有时是一只棕色的眼睛，有时是一个模糊的墙角，我就会开始哭泣，所以时常早上醒来会发现枕巾湿了一半。但奇怪的是我却从来没有为女孩掉过眼泪，即使是女友的离去，我也不会落泪，我想也许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

但归根结底我还是不愿意老是流眼泪，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我觉得男人就不该流眼泪，所以我也曾考虑过把泪腺卖掉，现在有不少医院都收购泪腺，因为可以卖给很多生下来就没有泪腺或是泪腺萎缩了的女孩子 － 女孩子是需要常常流眼泪的，这样她们才完整。所以很多人都把泪腺卖掉了，一是价钱也可以卖的很高，卖掉泪腺起码可以买一辆国产电瓶车，而且医院都会免费赠送眼药水直到你死去。另外就是如果不能流泪了，悲伤难过的时候会好一些，当然第二点是我自己的猜测。

我很想拥有一辆电瓶车，但我至今都没有决定要去卖掉泪腺，因为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为一个女孩哭泣才是真正地爱这个女孩。所以我想起码我也要为女孩哭泣一次之后再把它卖掉，要不然到时候我真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我怎么才能知道呢？

三

这些日子经常早上醒来一睁眼，我就会发现一双大眼睛正盯着我，然后我眼前就会突然一黑，接着一阵沁人心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知道她又抱住了我的头，因为每天她见我醒了就会像这样抱着我的头，就像是一个仪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想这样看着她醒过来的样子，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她总是比我先醒。

我恋爱了，但并不是在婚介所认识的。

有一次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听见外面泥下的更大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结果她出现了，问我有没有伞，我隔着门缝递给她一把新伞，说：“不用还了。”

可过了两天她把伞又给我送了回来，我见她原地站着玩着手指，眼睛看着脚尖，没有表露出要走的意思，于是我就请她吃了饭，她说好吃，后来她又来我家给我做饭，我也说好吃，她就看着我笑，眼睛一闪一闪的，还举着筷子原地转着圈不停地蹦，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第一次有人说我做饭好吃！”但说实话，她做的菜除了咸没有别的味道，我不爱说谎，不过说这谎话也未必是件坏事。

她是一个本地的女孩，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长发披肩，说话总爱笑，一高兴就会在原地转着圈直蹦，直到你用双手把她的肩膀使劲按住。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觉得好像她与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同，后来有一天我过生日，她送了我一个新口罩，是白色的，我高兴地接过来，往她脸上一比划，说：“你先戴戴！我看好看不好看！”这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你怎么从来不戴口罩？！”

四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公路旁边每一个电线杆里都有一个空气过滤器，是国家花了大价钱从德国进口的，之前因为安装了国产的滤清器之后，城市人口死亡率增高了，所以才不得不使用德国的。有了这些过滤器城市的空气好多了，也不用规划太多的地方来种树，而我的工作就是更新维修这些过滤器。

今天天气不太好，风沙也不小，天黑压压的，我正坐在电线杆上正在往里面安装一个新的过滤片，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图路百！图路百！”

我往下一看，力百克正举着一个饭盒叫我呢，我把口罩扶了扶，看着她举着手里的饭盒蹦着叫我的名字，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幸福感，但又立刻对这个假设产生了怀疑，我不是说过么，我根本就不知道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学校里也没有教过。我又想起了我父亲的那句话，幸福的感觉就是夏天的傍晚坐在长江边看日落的感觉。

但我没有看见长江，也没有看见日落，但我又怎么确定这个感觉就是“幸福”呢？

“你在干撒子？！快点下来！”她发现我坐在上面发呆，撅着嘴看着我。于是我赶紧从电线杆子上跳下来，

“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

“给你送饭撒！”她把饭盒退到我的怀里，又从怀里掏出两根吸管，“今天是鱼香肉丝！”她把吸管插近盒子里，又把吸管头往我这边一转，自己把另一根吸管也插了进去，开始吸起来。她真的很可爱，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刻，嘴往前嘟嘟着，还时不时抬起眼来看着我，

“你朗格不吃耶？！”她抬起头，我赶紧摘下口罩吸了一口，说实话盐有点大，但我点点头说：“恩！好吃！磨得也细！”

“真的！”她突然眉飞色舞起来，开始原地蹦，“我就晓得你喜欢吃！”

我赶紧又吸了两大口，对她说：“我这儿上班呢，你先吃吧！”

“你再多吃两口！”她又把吸管递到我的嘴前，我又吸了两口，赶紧戴上口罩爬上电线杆，她朝我挥挥手，风吹着她的头发散向一边，我这才发现她又没戴口罩，“你怎么又不戴口罩就出门？生病了怎么办？”

“没得事！戴不戴都一样，饭给你放到边边了，我先走了，我也还要上下午班。”她把吸管口用一块布包了包以免灰尘落进去，转身走了，我朝他挥挥手，她背对着我朝我挥挥手，她的背影渐渐地隐入一片黑褐色的尘烟当中，这时我突然叫住了她，“百克！”

“干撒子？”她转过身来，我已经跳下了电线杆，我急急地走向她，我看见她的眼神有点慌张，因为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走到她面前突然用力地抱住她，用下巴勾住她的脖子，她疼得“啊！”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我没说话。我感到她的头发被风吹得紧贴着我的脸，很软。

我记得那天我一直用全力抱着她，一直到筋疲力尽。

五

我们躺在床上，我问她：“你愿意就我们俩过一辈子么？”

“愿意啊！”

“你不会觉得两个人太寂寞？别的女孩都会吧？”

“可我又不是别的女娃儿。”她又嘟了嘟嘴，我喜欢她嘟嘴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也很可爱，于是我抱着她的头放到我的心口。我听见外面又开始落泥了，似乎还夹杂着沙石，应该是秋天又到了吧，我想。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爱戴口罩？会生病的。”

“戴不戴有撒子关系？我不戴口罩不好看么？”她抬头看着我。

“没有啊，我喜欢你不戴口罩的样子，我只是怕你会生病。”

“我讨厌那个东西，戴在脸上连表情都看不到，我希望我笑得时候你能看到，我哭的时候你能看到，我生气的时候你也能看到……”

“有透明的啊！”

“反正我不想戴那个东西。”她的头往我怀里又缩了缩。

其实我是可以理解她的，她是一个职业的平面模特，现在是一家口罩公司的代言人，所以她的工作就是每天戴不同的口罩或是拍照片，或是给人看，下了班自然不爱戴。可是我一直在想，既然是拍口罩的照片为什么还要请这么漂亮的女孩做模特呢？戴上了口罩就看不见脸了啊，什么表情也都看不见了，哪还需要漂亮模特？

我看着天花板，突然坐了起来。

“那好，我以后也不戴了！”

六

我失业了，因为那天我用了半天上班时间抱着百克，而我又是在试用期。

今天百克她们公司推出新款口罩，所以她一早就上班去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也睡不着了，突然又想起以前听我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每天傍晚在长江边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都能看见一大群的白鹭贴着江面飞过，我问我父亲，什么是白鹭？他说是一种鸟。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带她到长江边看看日落，我也想见见白鹭，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幻想，哪里能看见长江呢？哪里又能看见日落和白鹭呢？长江又有多长呢？听说会一直流到大海，那如果我有一辆电瓶车，往下游一路开过去，是否就能看见长江呢？！

过两天就是百克的生日了，我很想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带她去看日落。我从床上翻身起来，那现在就去卖掉我的泪腺吧！买一辆电瓶车，带百克去长江看日落，可是……我还没有为百克哭过，我还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她，怎么办？

我光着脚在家里转了两圈之后，我终于决定卖掉泪腺！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后天就是百克的生日了，第二是我听新闻上说长江下游有一大片桥梁坍塌，具体原因我没听，但那样不就可以看见长江了吗？！

七

“你撒子时候买的？！”她趴在车窗上伸着头往车里看，她刚刚下班，我在她公司楼下等她。

“上来吧！”我给把门打开。

她坐上了车，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你朗格会有钱买车？”

“

我存折里有钱啊，房子也卖了，有用的东西我都放后备箱了。”我往后指指。

“那也应该不够吧？！”她吃惊的看着我，我发动了汽车。

“还是不戴口罩舒服！”我笑着说。

八

我没有把握沿着长江一直往下游开就能看见江面，也不知道大桥坍塌的具体位置，但我也豁出去了，因为我太想和百克一起看看日落了，一想到我和她肩并肩坐在长江边，不远处还有一大群白鹭飞过，我就心跳加速不已。这也许就是爱情吧，我想，因为我在乎她，希望她能一直陪着我，我也想一直陪着她。

就这样我一直往前开着，百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跟她说：“你明天上不了班了。”

“恩，我晓得！”她从后面抱住我的腰。

百克似乎成熟了不少，也不常常会转着圈蹦了，可爱的脸上也多了一丝沉着和稳重。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无数灰色的方块往身后退去，我摸了摸她的脸，说，“你先睡会儿吧？”她点了点头，可是她却没睡，眼睛一眨一眨地。

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一直也没有问我要去哪，我也一直没有告诉她我想带她去哪。

九

我和百克都死了，也许和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戴口罩有关。

在百克生日的那个晚上，当时我们睡在车里，我们不知道到了哪儿，车也没电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想说的是 - 我没有和百克一起在长江边上看到日落，更没有看到白鹭从天上飞过。

我记得那个晚上她头靠着我的胸口上，问我为什么要卖掉泪腺去买车，我说，“人流不流泪有什么关系呢？”之后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她哭了，因为她的身体在我胸前一

阵一阵地抽搐，我抱着她也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因为我没有泪腺了。

我还记得的一幕是，我抱着百克睡着了，这时天空突然亮了，亮的刺眼，但是很舒服，很温暖，天颜色也很奇怪，是浅蓝色的，似乎很高很高，高的没有尽头。

我把百克摇醒，指着天给她看，她睁开眼张着嘴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