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日缘何起的这么大早。”窗外还能听到虫鸣,一声声唤起犹自带着凉意的红日。屋内手脚伶俐的丫鬟服侍着一位晨起微倦的女子。
“无他,素裳···将那块眉墨拿来。”女子似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不施粉黛却也清丽怡人,散去眉间倦意,轻声吩咐道。
“可是那块···”
“是。”女子深深地凝视着镜中人,如今,哪还有当年半分神采···人口中那个艺冠群芳、貌比神女的女儿已嫁作他人妇,数年的操持让她褪去了小女儿的烂漫,人妇的身份让她敛去锋芒。再不是当初的玉瑛瑶,人们能看到的是贤良淑德,紧守妇操的常夫人。
“有许多上好的眉墨,夫人今日为何偏用这一块?”素裳双手递上去,疑惑道。
“无他。”
为何?原因怕是只她知晓了···这偌大常府,还有谁记得八年前的今日,常府大摆宴席,宴八方来客,铺十里红妆,锣鼓喧嚣,高头大马与红罗美轿,羡煞旁人,人人皆言才子配佳人实是人间美眷,必成一段佳话。那日他挑开盖头,满眼情深义重,床前蜜语更是心动,他手执眉墨,仔细为我画眉,扑面酒气让我恍惚间似是看到了桃源仙境,身旁只这一人,许他一生。
“夫人这眉妆瞧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丫鬟心直口快,选她做贴身侍从也是因为这丫头的心性像极了再寻不回的自己。
“因为画这眉的人不特别。”
“素裳不懂。”
“不必懂,不要懂。”一声轻叹,似有无尽愁思难诉。
凉薄的光照进屋子,又是那个稳重持家的常夫人了。
“夫人,小夫人们来请安了。”门外候着的丫头进来欠身道。
“让她们进来吧。”玉瑛瑶放下手中的茶,整了整衣裳,端出架子,恰好的笑容,十分的礼节。
“妹妹们给姐姐请安了。”先前略显空廖的屋子此时却有些拥挤,小夫人们面容姣好,各有韵味。这个屋子倒成了姬妾们斗美争艳的场所,只待爱花人怜惜,好生呵护。
“嗯,妹妹们没什么事就回去吧,这天越发冷了,妹妹们可得仔细身体,生了病就不好了,勿要老爷费心。”请安只是个形式,和人面上和善,说说笑笑似是姐妹,玉瑛瑶清楚,她面前的所有人都盯着这个嫡妻的位子,稍有松懈,必不能坐稳。这位子她做了八年,耗了她八年,耗尽了她的一切美梦与期许,耗尽了一个女子一生的花期。
人都散去了,屋子又安静了,放下的茶也已经凉了。
“老爷。”门外传来声响,激的玉瑛瑶身形颤了颤,忙看向门外。
“瑛瑶可在忙?”来人穿着上好的绸缎,已过而立之年更添硬挺。眉宇间聚着盛气,腰背笔直,一副踌躇有志之相。
“瑛瑶给老爷请安。”玉瑛瑶低头欠了欠身,一派从容。
“瑛瑶给我做这些虚礼干什么。”
“老爷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确有一事。”玉瑛瑶眸光暗了暗,心底轻笑,似是自嘲,笑自己的期许,笑自己的愚笨。
“老爷有事直说就是。”
“五日后要去张府提亲,下月初五迎娶张家三小姐,我已向母亲请示过了,特来给你说一声,这几日你吩咐些人将这事办妥。”
“好。”玉瑛瑶眼睛看向别处,阳光这时才有的暖意是从她身上夺去的吧,风过叶落,在她心上掀起滔天大浪。为何偏是今日,为何你说的这般从容。应下了,人便走了,带走了屋内才有的温度,秋风来慰更添心伤。
“夫人···”
“素裳,去吩咐下去吧。”
“是。”素裳轻声应了,她望了望夫人,夫人自入了秋身形一日比一日消瘦了,有宽袍长袖遮掩旁人看不出,她日日贴身服侍怎会不知。
素裳是个命好的,三年前入了常府就被玉瑛瑶选去了,少受了许多苦,也是仅这三年,老爷就已经娶了多门姬妾,每一回都是夫人亲手操办,做足了礼仪。常府上下热闹非凡,人人酒肉穿肠,口吐醉言,夫人的屋子是最安静的,面上平淡看不出喜怒,只是周身溢出的清寂让人心寒,烛火摇曳,像是烧在人心坎上。
秋日给人的寒意越发浓了,玉瑛瑶穿的衣裳总是比别人多,总是显出疲态,不知什么时候她服上了药,脸上暗沉用重粉掩盖,夜夜难眠。真应了秋景,百花凋零。
将入冬了···
“素裳,等今年寒冬过去了,你随我去寒山寺过几日吧。”
“夫人想去哪带着素裳就是,素裳去哪都是情愿的。”
“你这丫头。”
“素裳瞧着夫人近日没有食欲,可要请郎中?”
“不必。”
“素裳实在为夫人担心,望夫人仔细身体。”
“看你是真心服侍我,过来,赏你几件首饰。”玉瑛瑶轻笑着,身上绣的彩蝶灵动异常,似是随时就可飞去,赴一场秋末盛宴,然后身死无悔。从前惊艳翩跹,便是不负了。
“谢过夫人了。”素裳满心欢喜,脸面涨红,日后这些都是她的嫁妆,足以寻个寻常人家。
入冬了···天上纷纷扬扬飘了雪,落在人脸上冰冰凉凉,细细的白掩去地上的残枝败叶。常府在这落雪之日却染了红,玉瑛瑶突兀地吐了血,一时间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各怀心思。
“瑛瑶,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老爷不知,瑛瑶便也不知了。”玉瑛瑶嘴边带血,浅浅噙着一抹笑,佳人如此,恰是美玉有了瑕。
“瑛瑶···”一时无语,满屋寂静。
“素裳,你过来。”
“夫人···”话未完泪先落。
“你这丫头哭甚,我玉瑛瑶是这常府的嫡妻,你是我的贴身丫头,日后你拿着我给你的首饰钱两离开常府,去寻个好人家吧。”
“夫人怎能说这种话。”素裳急红了眼,手脚伶俐的丫头也有笨拙的时候。
“你记着就好了。”说完起身走向梳妆台,手颤颤慢慢收拾自己。
“瑛瑶···”
“老爷,瑛瑶有一事相求。”并未转身,轻淡淡的声音似是随时就会散在风里。
“讲。”
“老爷今日能否再为瑛瑶画一次眉。”
“瑛瑶!”这一声唤的急切,原来···抢身扶过玉瑛瑶,已是满面泪痕。原来不是美玉有瑕,这美玉早已裂痕满是了···
那年春来,远郊踏青,有春风拂过草色青青,有蜂蝶穿飞嫩蕊娇娇,有人家去重衣言笑宴宴,有公子儿郎轻衣翩翩,更有闺房女儿与阳春美景争艳,巧笑倩兮。
“小姐,如今你已及笄,可有心仪的公子?”
“此个美景当时,问这煞了风景。”
“就知道小姐不会告诉我的。”
“心仪就可以了么?你看这景色如何?”
“自是喜欢的。”
“那便是了,人人都心仪,人人却又不能得到,只是欣赏,今日过后又是新景。”
“那姑娘要寻个怎样的郎君?”这声音清朗,恰与这氛围相配,玉瑛瑶怔了怔,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公子,带笑问着。
“与公子有何干系?”
“自是有的,在下常氏嫡子常思远,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玉,名瑛瑶。”
“玉姑娘在苦寻怎样的郎君?”
“知我喜知我忧,得我畏失我,日日如初见,青丝到白头。”
“哈哈!姑娘可知我的心意?若我寻得佳人,必八抬花轿,十日流席,让人喜我所喜,羡我所爱,花烛夜为她执墨画眉,诉与她知我何其有幸。让人尊她敬她,闲时携手同游,佳节举杯小酌。我为她专备一眉墨,画两条浅黛,直至此墨用尽之时。”还是那般爽朗,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抑不住地自信激昂,眼眸深处似是燃了火,一派潇洒再加此一席话,实在惹人。
“常公子···当真是用情之人。”玉瑛瑶难掩心中震动,她养在深闺,戏本子看得多了,也常常幻想着她日后所嫁之人是何等的气魄,如何的让她深爱,想的多了心事便也多了,见的多了这份痴念便更觉无望了。今日,身旁人一席话又激起了她的幻想,字字句句深得她意,惹她心泛涟漪。
“姑娘可喜我这般用情?”
“如何?”
“如何?哈哈!姑娘五日后便知我如何了!此等美景,也比不过姑娘音容啊!”
此等美景,也比不过你的一番情深义重···
“瑛瑶···可是怨我负了你···”
“老爷···当真知我喜知我忧,得我畏失我么?”还是轻浅浅的笑,勾出的生动让人心酸,美景易碎。
“瑛瑶,你是这常府的嫡妻···”
“呵,若我知这深府回廊是这般景色,当年我就该好好赏春景了···老爷,为瑛瑶画眉吧。”递去眉墨,拿在手上似是有千斤重,还是那块眉墨,只是已过八年,这眉墨还如当年一般,用尽之时此看无期。
君执眉墨来,为我画浅黛,一笔一年少,还忆从前豪。
屋外细细白成了片片花,寒风呜咽不知是在为谁诉肠断。
之后,人人皆道怪,常府满门素白,往日人进人出,如今屋瓦盖雪,不见人影。常家老爷来年春天收拾了包袱终踏门而出,人问老爷你去往何处,答曰寒山寺,可是送香拜佛?只淡笑摇头,放这偌大家业不管,奇哉怪也!
瑛瑶……从今往后就是我一人的青丝白头了……
瑛瑶……你看这阳春烟景比你我初见之时如何?
瑛瑶……我当真畏了失你……用情如何?往后余生你便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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