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遗弃者的自白

作者: 赵秋苏 | 来源:发表于2020-09-06 13:53 被阅读0次

我今年十八岁了,我特别喜欢看云。

我总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是个漂浮不定的可怜虫——但在可怜的程度上,我想我比它们更甚。它们的出现与消散,全依凭自然的规律,无所谓生死,无所谓意义。可我呢?我只是一个一出生就被遗弃了的孩子,而我诞生的契机竟然是因为一起强奸。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我常常这么问自己。

在这个高高的塔吊上,我继续自己的工作——看云。是的,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看云,间或操作塔吊吊些东西而已。

操作塔吊需要考取专门的证书,这是一个特种职业。但于我而言,这种考试实在没有难度。所谓的塔吊,不就是大号的抓娃娃机吗?这玩意儿我很熟悉,因为福利院就里有一个旧的抓娃娃机,大家每次玩,都各自往里面放上自己的玩具,然后轮流抓取——我因此从它们的原主人那里换来了不少好处。所以这个考试,我很轻松地一次就考下了。

可是,看云却着实是一项不简单的工作,白云挂在高高的天上,是在很缓慢、很缓慢地移动的。这就需要强大的耐力和不凡的定力,以支持你目不转睛地观察它们的变化。

云越是高远,变化的速度就越快,但也因为它太高远,这些变化就显得很渺小,不易察觉,所以常常被人们忽视。

人们走在地上,并不会专门注意云朵的运动速度和变化轨迹。所以如果有一朵云还没移动多远,就已经面目全非,和刚才的形象大为不同了,这时人们会说,云已经换了一块了。不,不是这样的!它还是那块云,它只是变幻了模样,你们这就不认识了吗?

其实我知道,他们不是不认识了,他们只是不关心而已。谁会关心一朵云的变幻呢?谁不是忙着工作、忙着赶路、忙着与人交谈,就为了一口吃食呢?

我知道的,但我不管这些。我喜欢看云,就和他们喜欢打游戏、喜欢赌博、喜欢玩女人一样,和生活无关。人生在世,总是要有点爱好的,而我的爱好就是看云。

要说什么样的云最好看?其实还是夏天的透光高积云——尽管叫高积云,但它其实只是中层云——那些鳞片状的高积云,像一片片耀眼的白色贝壳,被人仔细地黏在蓝色的硬纸板上,疏密有致,半天也不动一下。这样的云,我是最喜欢的。因为这会让我感到熟悉,而熟悉的事物能带来安全感。

就像这几天,天气特别晴朗,每天的云彩都显现出漂亮的形状来,有时是一条条白色的法棍,有时变成一团团面包。台风前后,天上总能看到精致的鳞状高积云。每次出现,我都特别贪婪地看。

坐在塔吊里看云,总会因为头上戴着的安全帽的重量,使我仰头的动作变得格外困难。我不得不常常低下头活动脖颈,以缓解酸痛感——这时就显出高积云的好处来了,即使我分神他顾,等我抬起头来,云彩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

说起来,我能在这个工地谋得操作塔吊的活儿,全是这儿的王工头照顾,我很感激他。我知道他是看我身世可怜,而我的为人又聪敏礼貌,所以特意让我干这个活儿。而我也投桃报李,常常请他喝酒吃饭,一来二去,就成了他的“小兄弟”。

因而在工地上,我常常能这里那里的获得些小便利,比如工地的宿舍里被我独占了两张床,又比如我的工作餐吃的都是最好的盒饭。有些流里流气的工人,常常手脚不干净,或者喜欢干些下三滥的事情,但他们却很少招惹我。我知道这也是托了王工头的福。

有了这种种便利,我便用来专心看书学习。我想考成人高考,我想上大学。

初中毕业之后,我没有念高中,我那时十六岁了,要靠自己谋生。想当初,能进这个工程队干活,也是福利院的院长妈妈托人介绍的。如今两年过去了,我的生活渐渐变好了。可院长妈妈却已经魂归天国,一想起这个,我就忍不住掉眼泪。我活到现在,生命里几乎全是她的身影,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所以我很难忍住不去想。

我常常想起我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的那个夜晚——在院长妈妈的描述中,我已经日里夜里地幻想过无数次了——我想像着自己被包在那个又薄又小的襁褓里,被我的亲生母亲悄悄放在福利院的门口。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的啼哭声吵醒了福利院的门房大爷,他把我抱进屋里,并叫来了院长妈妈。我被收留了,我活了下来。

院长妈妈只说了那么几句话。可在我的想象中,大爷披着大衣走进雪夜里时哆嗦的样子,说话时呵出的白气,还有院长妈妈爱怜的抚摸和悲哀的叹息……这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不断闪烁,像珍贵的金银器一般,越擦越亮,在夜色中闪着冷漠和温暖并存的光。

所以我害怕夜晚,我无限地喜爱蓝天。而天空中高远、优雅、遥不可及却温柔可爱的白云就成了我的寄情之物。

无论天上的白云变幻得多么剧烈,在地上看来都轻飘飘的,似乎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在那高远的地方,早已翻腾着,奔涌着,那风吼云滚的场面,每次想像都能让我心驰神往,不能自己。

当然,我也不是天生就喜欢看云的。我能找到这个爱好,还多亏了院长妈妈。

七岁那年,我的母亲来找我,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可她看起来很憔悴,日子应该过得很艰苦。她想要领我回家,院长妈妈不同意。她哭着哀求她,诉说着她令人心酸的过往,控诉着那场可怕的强暴和因此遗留的痛苦,她的哭声打乱了福利院的宁静,很多孩子簇拥着我偷偷躲在窗户底下偷听。

我想跟着亲生母亲走,自从我懂事后,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凡是福利院的孩子,谁没做过这样的梦呢?而那天,我惊喜地发现,我离梦想成真竟然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收获了无数羡慕的目光,我的开心与得意自然溢于言表。于是我也去求院长妈妈,我又哭又闹,抱着母亲不肯撒手,直到我哭累了,抱着母亲的脖子睡着了。

最后,院长妈妈同意了,母亲领着我回了家。

过了几天,她带我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最后走到了一户人家家里。她说这是我舅舅家,让我在这里暂时住几天,她要出门办事,几天后就来接我。舅舅给我准备了很多吃的,我一边吃,一边隔着窗户看见母亲和舅舅一家人在院子里说话,她接过厚厚一沓子钱,然后转身走了。那天晚上,舅舅让我叫他爸爸,不叫就不给饭吃。我叫了,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

过了几天,院长妈妈带着一群警察找到我,把我接回了福利院。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了。

回程的路上,院长妈妈跟我说,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种人的:她们自私自利,贪图享乐,不愿脚踏实地地生活还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们不是无可救药的,任何人都可以改变,她们只是需要帮助,所以警察叔叔把母亲送到可以改变的地方去了。

她还说,像我这样的孩子,比起其他人家的孩子是缺了很多物质资源,但我们并不缺乏关爱,社会上的好心人通过间接的方式帮助我们,而像院长妈妈这样的人则和我们直接生活在一起。这些都可以证明,世界上有一种名为关爱和善意的东西,在悄悄保护着我们。

她还说了很多,我有些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希望我因此怨恨社会,她鼓励我坚强勇敢,用自己的努力去实现梦想,赢得幸福。

就是在院长妈妈接我回去的那天,我看到了我从未见到过的美丽的天空。天穹是那样的辽远深邃,暗蓝暗蓝的,瑰丽无比,让人心醉。在那样的天空下,一团云,两团云,三团云,团团洁白。它们都在悠然地飘动着,我看着它们舒扬的姿态,突然觉得自己的遭遇不算什么了,我那时就意识到,原来美的东西真的可以治愈心灵……

这时,对讲机响了,下面要求我吊一块钢板到顶楼。我拿起对讲机回复,然后操作塔吊的吊臂移动到地面标志物的上方,接着放下吊臂。驾驶室下的卷扬机“嗡咙——嗡咙——”地把钢绳释放出来,我则弯着腰伸着头,始终盯着吊钩看,直到对讲机里传来指令,指示吊钩到达指定位置了。

在地面上的工友们忙着固定钢板的时候,我又把目光慢慢放远——顺着这座大楼的主体往前看,有一大块空地,那里准备做成一个下沉式的广场;再往前,是我们的职工宿舍;宿舍外,是繁华的满江路,那车水马龙的闹市景象,与我平时看惯了的天空大异其趣。

坐在塔吊上,我常常错以为自己能望见整个城市。放眼望去,所有的楼房都变成了巧克力块,街道都变成了筷子,穿行其中的高架和露出地面的地铁线,像是灰色的麻绳,一道一道地困缚着这个城市,囚禁着所有的人。

天空下,城市像积木一般堆积着,灰蒙蒙的雾霾弥漫在五六十米高的天空中,不上也不下。高远的天穹像个玻璃罩,从极远处弯起来,在头顶到达最高点后,接着就斜斜地向另一边削下去。

天空的颜色呈现出明显的分层,最下面灰蒙蒙的,接着是灰白色,然后逐渐变白,白中再洇上青色,青白色渐变为天蓝,最后再被一层深蓝色牢牢包裹。看起来就像画油画一样,从下到上,颜料一层叠一层,清楚的要很清楚,模糊的要很模糊。

这时下面又喊绑好了。我于是操作机器,把沉重的铁板缓缓吊起,脚下传来卷扬机“嗡吱——嗡吱——”的呻吟声,足足有我手腕那么粗的钢绳被绷得紧紧的,极其缓慢地吊起钢板。我盯着钢板升到指定的位置,再盯着它移动到楼顶的那块缺口上,看着钢板严丝合缝地嵌合在楼顶上后,我终于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长松了一口气。

收回吊钩的时候,我又开始不自觉地把眼睛往天上瞄了。但是远处的天空色泽掺杂而暗淡,远不如仰起头看正上方的天空。

这时我又想到了高积云的这个优点——这么一通操作,少说也过去大半个小时了,但是等会我抬起头来看,天上的云层多半还是之前的样子。这就是我喜欢高积云的地方!我的嘴角扬起了微笑,但当我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时,还是不自觉地瞥到了员工宿舍。

在那里,有个我决不愿意见到的人。

是的,母亲来了。

十年了啊!

她前不久出狱了,她说她找了我几个月,总算找到了这里。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哭得跟个小孩一样,让我多丢人啊!一想起这个,我就一阵烦躁。吊钩收回来了,我却没有心情继续看云了。

今天我总在想,她的刑期为什么不再长一点呢?她为什么不死在监狱里呢?她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来扰乱我的生活和摇撼我的内心呢?

我很迷茫。

我有自己的梦想,我想读大学。为此,我一直在努力备考,期望依靠读书改变命运。我不想和她再有瓜葛,尽管此时她再也不能拐卖我了。

我很痛苦。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希望能见到她,希望得到母亲的爱,但她始终不曾回应过我,我无数次向上帝祈祷能见到她。可等我终于见到她后,她很快又再次将我抛弃了。我成了一件物品,值钱的物品。

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拿着钱走的画面,就像我不能忘记得救后看到的那个深邃的蓝天一样。

我想起昨晚母亲说,她也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比如会计或者采购什么的,让我跟工头大哥说说情。我说你想工作,可以自己去找他,现在工地上正缺人,他会让你做个小工的。她说那太累,她又是女人,做不了这样的工作。

可事实是,即使是女人,也能做。甚至有的人做得比男人更好,这个工地上一共三百多个人,女工人不少于四十人。她们能,你也能。我想这么对她说,可我到底没有说。我带她出去吃了个饭,在女工宿舍把她安顿了下来。接下来要怎么做,我还在考虑。

——院长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从小到大,我都遵从院长妈妈的教导。我努力工作,努力学习,我希望能考上大学,我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她教我给我的,这也是我所希求的。

但她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我是否应该爱她。也许她觉得,到时候我会明白应该怎么做的。但我到底还是没弄明白,而我已经不能再找她答疑解惑了。今后的人生路,我得自己走了,而这条不再有她指引的漫漫长路,我是否一个人也能走好?

一块淡积云低低地飘来,淡淡的阴影把我笼罩了。不知哪里来的阴凉,不知哪里来的风,不知哪里来的雨水滑下了我的面庞。

院长妈妈,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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