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本身就是这座城市的廉价衍生品。
这座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中,三十岁年纪的女人更喜欢到处寻欢。
单调的生活让人窒息,乏味的日子让人抓狂。
冰河解冻,春暖花开,和煦的风吹过这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撩拨柳枝,也撩动人心。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碎花洋裙,身材保持得很好,面部的胶原蛋白好像白嫩饱满,似乎是来这世间之后就再没发生过什么氧化反应,那几丝红晕像云朵一样漂泊在干净的脸上。
她的步调不紧不慢,身姿绰约挺拔,看得出她有着良好的教养。
“张律师,您好!”
她身体气味传播的速度远远超过声速,所以比她的声音更先抵达我的,是她身上的香水味。
那该是一种叫Guerlain牌的小众香水,我们律师事务所的女主任就是用的这款,不然我是不会反应如此迅速的。
“张女士,您好!请坐!”
她将粉红色的包侧放在座位的一旁,理好裙子的下摆,然后用手象征性地梳理了一下长发边缘的一绺头发。
淡妆但不失精致,与她平静而有涵养的面容很是配搭。
我很难将诸如出轨或是寻欢这类对性赋予另一种色彩的词汇与她联系起来,就像你很难将白天里圣洁的修女与夜晚降临后床上此起彼伏自慰的喘息声联系起来一样。
坐定后,我才发现她胸前的V字领开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男人易于联想但又很自觉地在短时间内斩断邪念,伊泰莲娜牌的胸针与她的着装恰到好处的勾连起来,沉稳而不失端庄。
我的心头也是一紧,条件反射地将自己的坐姿进行了调整。否则,会有一种莫名的亵渎对方的愧疚感。
“他长得并不帅,甚至可以说长得还很吓人,但有很强壮的体格,略显威猛……”,她看着星巴克入口处进出的人,眼睛里流露出往日遇见他时的惊喜感,仿佛在把自己重新塞回到那段日子的罅隙里。
“我喜欢他宽厚敦实的后背,经常用最大的力气从后面抱住他,有时能抱一整夜,那是一种我未曾有过的安全感……”她用眼睛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对那个男人的温柔感。
我像被施惠了一般,惴惴不安于这种代入感的直视。
这个女人太美,甚至略带几分妖娆。
“那段日子里,我们疯狂地做爱,就像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描写的那样,张律师,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疯狂,那种不愿意停下来……我甚至愿意把全身的器官都拆卸下来,用到他的身上,嘴、乳房、下体、手都已经不够用了,我想将自己的身体和他长在一起,像果树嫁接的那种感觉……”
她的现场讲述已经超越了《情人》里的文字感染力。
咖啡杯和勺子发出急促的碰撞声,她搅动咖啡的速度跟不上她带着感情吐字的速度。
星巴克一侧的玻璃门透过一道阴天里的阳光,斜斜地映在桌角上,好像也在听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关于肉体交融的讲述,却因为感到害羞而忽明忽暗。
“他能把握好我的节奏,能将我每次高潮来临的时间点控制地十分到位……我将所能学到的姿势都和他进行了尝试,他需要我怎么配合,我都能做到,甚至有一次因为他喜欢倒挂而入的姿势,我的脚裸差点都脱臼了……”
三十岁的女人依赖于性缓解焦虑感无可厚非,这座城市本就对于性很宽容,年龄、性别、种族、空间、方式、频率、体位——这些要素,都可以任意排列组合
这是在钢筋水泥的都市空间中,人的自然本性最具灵动性的展示方式。
她下颚的那颗朱砂痣因为此刻情绪激昂而显得愈发红艳,颈部白皙皮肤下暗暗藏着的静脉随着她下咽咖啡的速度而若隐若现。
“可是他最终还是骗了我”。
这句话是停顿半分钟后发出的。
声音力度明显加大了好多,好像是突然路过我们桌旁的一个人插话扔进来的,我凝滞的心神被这声音狠扎了一下。
又是一片安静,空气都有了几分燃烧的味道。
“我先前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丈夫,长相还可以,但是渣到令人发恨,他凭借自己的外貌与好多女人上过床,她们都只喜欢他的脸蛋,快活过也就够了。而这个他,我知道他也很无奈,毕竟他还有家庭,但是他不该亲口对我说‘爱’,这太沉重了,这也是我忍受不了的。我有洁癖,精神洁癖,很严重……我原本是想报复一下先前那个男人,怎想,唉,就是他这句话,我居然爱上了他,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你知道吗……我要和他结婚,但是……”
女人到了三十岁看长相没有什么过错,毕竟这是快速视觉感知的时代,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岁看长相而决计要不要交付自己的一生给另一个男人,则会博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
哪怕这个时代很浮躁,毕竟理性还是可以自我调整的。更何况,她已三十岁。
性洁癖与精神洁癖在她这里明显难以等同。
她仍旧相信爱的盟誓,就像她相信Guerlain能够代表她的品味一样,即使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她的相信。
“感情欺骗可以起诉吗?”
这个问题与她的身份好不匹配,情绪主导了她的表达。
“如果可以起诉,我要让他终身监禁,监禁……这样,我可以经常去看他,去看他后悔的样子……”
我递给她两张纸巾,她的眼角开始涨潮,梨花带雨的前奏。
女人的泪很多都是感性的,泪中未必有多少氯化钠的成分,但肯定有很多喋喋不休和对一个男人的满腹恨意。
“女人到了三十岁感觉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了,遇到认为可以的男人就想疯狂的和他做爱,要趁着性欲还在,要趁着还可以在床上摆出各种另自己和对方满意的姿势……我喜欢那种高潮来临前的感觉,很多三十岁的女人应该都喜欢。我的很多单身闺蜜就有很多不同的男性朋友,他们能够给予她们最美妙的性体验,这就足够了,这是婚姻给不了的。不是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性高潮往往是让人心驰神往的,更是吃不厌烦的一种‘食品’……”
她雪白的脸庞此刻变得潮红,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深入到了另她感到心跳的话题,但绝不是因为对性的羞耻。
毕竟她是修养极高的新都市女性。
她看我的目光变得迷离而带几分暧昧,我心中一颤。
“趁着没结婚,你也应该好好体验一下。结婚后,你也可以继续体验,那时更有一番滋味,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获得。张律师,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多么淫荡的女人,这个城市里结过婚的男男女女,很少没有不和第三者有过床上性体验的人。他们都有过,只是很好的掩饰着自我,都是很好的社会演员。我不会刻意掩饰,那是人性,那是我最自然的表达,对了,用你们法律上的术语叫‘权利’”。
“法律”二字在这里让人心里“咯噔”一声,突兀而又可笑。
女权主义和性解放是分不开的,学界颇有研究者如果坐在她的对面我相信会持续保持点头的状态。
而此刻,我面无表情,听着她对性的理解。
我盯着她不停搅动的咖啡杯,以一种陷入沉思的姿势,礼貌地表达着对她话题的兴趣。
她面部的潮红继续保持着,精致的妆容此刻愈发妩媚,嘴唇上的口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明晃晃地耀着眼睛。还好,她嘴角的那颗朱砂痣恰到好处的将这种“妖冶”的感觉淡化下去了。她时不时下意识地用手抚摸一下那颗痣,好像怕它不小心就走丢了,需要时时看护一下,又好像用此种动作给与她对话的人某种暗示性的信号。
“我还是恨他,但有时也很感激他。我常常回味着我们在床上的日子,那时我们整日不离开床,吃饭就叫外卖,吃饱了,体力恢复了,就继续做。没日没夜,好像我们时日都不多了,着急在离开世间前争取每一秒品尝性高潮的滋味。他在性高潮后喜欢抽烟,我很喜欢他身上淡淡的香烟味儿,甚至我要他把烟吐到我的嘴里,我反复咀嚼,那是带着他的温度和体味的烟,我不舍得吞咽。我们都喜欢红酒,在床上,他会把红酒倒在我的嘴里、腋下、肚脐眼乃至私处,他用嘴一点点的吮吸与舔舐,那是一种何其美妙的感觉。我会伴着他游走在我身上嘴唇的力度,此起彼伏的尖叫,整个房子里都是性的味道,我愿意死在那种空间里。”
她的嘴唇在接触咖啡杯边缘的时候,明显颤抖了一下,眼中满是潋滟的神色。那颗痣在她的脸上似乎成了雪山上一只明晃晃的红灯笼,好像一幅风雪夜归人、手执一盏红色灯笼寻路的意境图。
她的眼神落在我西装的领口处,面带着满足的微笑,好像在细细品味着自己刚说的那番话,又好像沉浸在自己构想的某种情境中。
“不会再有了,人这辈子没几次机会能够体验到那种性的滋味儿……不会再有了,我会慢慢老去,疯狂本就是一时的发泄。人离开床,还是要两条腿走路,不会像在床上四肢配合出各种欢愉的姿势……人是会老的,会老的……”
她的眼神里暗涌出一种莫名的失落,一只手扶住自己右侧的脸庞,像极了《东邪西毒》里张曼玉的姿态,只是两人的独白内容相差太大。
她抬起手腕,看看时间。
桌上的太阳光线此刻也消失了,就好像没来过一样。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咨询费我会转到你微信”。
我微微点头,尴尬而不失礼貌。
这根本不是法律咨询,更像是一种关于个人床上交媾秘辛的倾诉与分享。
这座城市孤独的人太多了,他们无处倾诉,律师常常会成为他们排泄情绪的回收站。对此,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目光又落回她下颚上的那颗痣上,此刻,它变得略有粉红感,慢慢与唇红融在一起。
“对了,张律师,你还是单身,我有很多外貌不错、学历很高的女性闺蜜,下次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哦。把握机会,你还很年轻嘛……”
她回转过身,带着梨涡的浅笑,挑起眉梢对我说道。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傍晚。
我透过星巴克透明的玻璃,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到欧尚超市购物的人群,纤瘦的、肥胖的、时尚的、土气的、靓丽的、貌陋的……他们都是有性欲的,只是被衣服包裹着、掩饰着。
那个女人懂得很多,也不懂很多。
夜幕彻底拉下来了,我缓缓走出星巴克,透过商城的回廊玻璃窗,万家灯火,通光明亮。
不久,就是那个美妙时刻降临的时刻了。
此刻,她应该在寻找下一个获得美妙时刻的孤独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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