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的春夏之交,我躲在丽江,在某个客栈过着足不出户的裹脚生活。某一天,潘打电话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初中同学,×××?”(请原谅我现在确实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回忆了好久,很勉强地说:“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
潘在电话那头很低沉地说:“听说他死了,在广东一条河上打捞上来他的尸体。”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同龄人离去的消息。
挂了电话,脑海里尽是死者躺在河上随波逐流的画面。望向古城外的远山,竟有些像家乡河对面那片青山……
初中的时候,这个被时间带走的同学还和住在同一个宿舍,挤过同一张床。记得那时的我很苛刻,讨厌他身上的气味,他总是豁达地笑笑,继续睡了……
潘说:“从没想过,原来死亡就在我们身边。”
二、
2014年1月9日晚,在北大读研究生的S打电话给我说她在海南读本科时认识的一个年仅26岁的师兄龙德志在几个月前被确诊得了贲门癌,已经是晚期,现在四川一家医院,做了两次化疗,病情有些恶化,还欠了一笔医药费。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他。
在那时候,我和S也不算很熟,只是北大的这批研究生在深圳对大浪做景观社会学调研报告的时候有一些接触。但听得出来,她在电话里很慌张。面对一个可能从自己身边流走的生命,怎能不慌张?
当晚,我把这件事跟一心在原始点探求传统医学的Y提了一下,她回我说:“站在以擅长于公益项目运行的你来说,面对这个事件可能考虑的最多的是筹款的问题,而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而言,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用更好的方式挽救生命,这也是筹款的最终目的。你尽你所能地筹款,并替我了解他的病情,我尽我所能的提供各种可能的医疗方式,并参与你的筹款,如何?”
后来,我们便和S一起寻找一些公益机构以及和医疗相关的组织和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终都没有哪个医生(无论正规医院还是民间的)敢接这个病人。当我们得知龙德志已经签订了遗体捐赠协议,准备出院回老家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们,带着几件简单的原始点器具,就这样杀去四川了。
在深圳机场候机的时候,她还在恶补原始点的教材,希望从张钊汉和张彩香的讲义中吸取处理重症患者的经验。
到了四川广安,接触到病人龙德志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面临的更大的挑战其实不仅仅是他不断恶化的病情,还有弥漫在空气中对我们以及我们所带去的原始点疗法的怀疑。我们所花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竟是用在如何与病人家属沟通,如何澄清自己飞来四川的动机。
短短四天不到的时间里,这个眼里心里都只装着病人的Y哭了三次,可她没有一次是为自己所受的这些委屈在哭,而是因担心龙德志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过度焦急而哭。
他们宁愿把一个年轻的生命交给死神,也不愿相信一双远道而来的眼睛。
后来,龙德志的同学们也纷纷来去医院看他,并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及时沟通信息……
后来,我回到了深圳,而Y则去了泸州参加原始点的公益课程学习,而S也还在一直为他祈福。
后来,春节期间,得知龙德志去世了。微信群里鸦雀无声,那帮情深意重的同学们瞬间作鸟兽散,不到一天的时间,群里的成员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几天后,收到S发过来的关于龙德志捐赠眼角膜救助两名患者的报道……
得知龙德志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打电话给Y,她哭着问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那晚我跟她说了很多话,不过这八个字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三、
我有一次曾和Y的母亲谈起原始点疗法,她问我对它的看法。
我说:“我从来不会偏信某一种医疗技术能包治百病,盲目的自信也曾经害死过很多人。原始点确实治好过一些人,但肯定也有它无能为力的地方。同时,我看到过现在体制内的医院是如何对待病人的,很多医生的麻木与明哲保身也让我感到心寒。隐患关系如此严峻,医院‘庭院深深’、高墙四起,既有体制的局限,也有医生自身的原因。无论怎样,Y和从事原始点疗法的其他人,他们大多数是真心真诚地对待这些病人的,这种对生命的沟通与关怀正是当下的医院最稀缺的。它在客观上让医疗从业者思考如何以新的态度面对生命,面对生命经受的那些苦难。如果当下的医疗体制还在固步自封,恐怕只会变得越来越焦灼。”
和平时代,人的生老病死大多在医院上演……社会的百态都浓缩在一间间小病房里。信什么,不信什么,万物刍狗!
后来,Y还专程去福建厦门拜访当地从事原始点医疗相当有名的张彩香老师。回来后,她在分享中和我们说:“原始点不仅仅是一种医疗技术,它更是一种沟通与教育。”
每个角落都可窥见社会的病态,生命的疗愈,大多始于沟通与教育,这也是“良相”与“良医”的共通之处。
四、
2012年,搭车走完青藏线之后,我顺道去了一次南京,专门参观了一次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关于1937年那次屠杀平民的事件,中国官方给出的遇难者的数据是三十万,并多次强调这是只是保守的统计,真正的死亡人数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其实我对数字本不感兴趣,我在纪念馆看到最多的是描绘屠杀现场的黑白照片。在那些照片中,被屠杀者的表情大多是麻木迟钝的,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小羊羔,早就忘了要怎么逃,怎么反抗,只有木讷地站在旷野中任饿狼宰割的份儿。
几年前,张纯如自杀了。据说她是企图还原在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时,在一次次的采访过程中,一层层的真相被揭示后,看到我们的国民竟是这样弱不禁风、任人宰割,最终精神崩溃,羞愧难当,选择了自杀。
我自小性格便柔弱,也经常恐惧,经常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同时也恨透了自己的懦弱,恨透了自己轻易就把视之若珍宝的命运交予他们掌控。我们痛恨恶狼,也痛恨自己甘愿做一只羊!
那些曾经让你羞愧,让你无力承受的缺憾,最终都会回到你的生命中。
鲁迅年轻时留学日本,学的是西医,一位解剖学老师给他上了具有启蒙意义的一课之后,中国文学史上有了孔乙己、狂人、祥林嫂、阿Q等让大家看了自觉羞愧的人物。
我在医学院读书时,体会最深的倒不是生理疾病带来的痛苦,也不是人们在现实苦难中承受的痛苦,而是灵魂空虚与孤独带来的痛苦。
身边的同学都在忙着做学习、逃课、玩游戏、谈恋爱的时候,我选择了在图书馆读书,读的却是王小波和周国平,以及韩少功。躲在象牙塔,我从王小波和韩少功的书里隐约看到去,看“文革”时人们经受的苦难,看广袤大地被自己家人糟蹋成焦土,看政治势力如何渗透到个人的私生活,企图对人们的思想加以清洗。周国平开启了我思考人生和命运的大门,而离开书本,我却发现身边并没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关注这些问题。
我渴望交流,渴望我的思考有一个出口,却发现孑然一身。一个懦弱的人,一个懦弱而又孤独的人……于是我诉诸笔端,写作成了自我放逐和自我救赎的最佳方式。
五、
我自小在乡村长大,在我年纪尚小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最严厉的时期。我曾亲眼看到很多躲在“暗处”的孕妇被成群结队的乡村干部从衣柜里拖出来,送去镇上的医院引产。被拖走的时候她们大肚便便,几天后回来身材纤细,可我们都知道,肚子里孩子没了,可村庄里的炊烟依旧,生活依旧。
那一年,有位怀孕的亲戚为了躲避搜查,住在我们家,和我太奶奶住在一起。她白天几乎不敢出门,到了晚上才敢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每天我们都要送饭去给她吃,她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大,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村里躲避计划生育,大多是因为家里还未生出一个男娃来继承香火,于是不得不上演“超生游击队”里那啼笑皆非的一幕。躲在我家好几个月的那位亲戚那次并没有如愿生出一个男娃来,算命的说她要生九个女儿才能换来一个男孩,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生育大战就此展开。母以子贵,女人在家族最终退守为一个生殖工具。
为了减轻生活的负担,也为了给未来那个继承香火的男孩腾出更多的生存空间,没被乡村干部拖出去引产,侥幸生出来的女儿往往会被送到别人家去寄养。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的那位亲戚为了给家族生个男孩送走了多少个女儿,我也不知道他们送走这些襁褓中的女儿们时是什么心情。但我隐约记得,她的大女儿叫“招娣”。
多年以后,经历了那场波澜壮阔的生育大战之后,他们终于盼来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儿子……
前几年,他们家终于在县城买了房子,春节串门去拜访他们,已经上高中的孩子怕生,躲在自己房里一直没出来,我始终没能见到那一场漫长的牺牲和等待之后的“真命天子”,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那些年,“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六、
我第一个去世的亲人是我太爷爷,那年我八岁不到。
记忆中的太爷爷年迈听力不太好,我总是喜欢凑到他耳旁大声喊着向他要零花钱(因为那时他每月还有一些国家发的生活补贴),而他也毫不吝啬。只可惜这样的幸福很快就因他的病逝而中断了。
家里请隔壁村的法师给太爷爷做了三天两夜的法事。我的父亲作为家族中的长孙披着红头巾端着太爷爷的牌位跪在蒲盖上。我的两位姑奶奶趴在棺材上哭丧,我少不更事,只是隐约感觉太爷爷不在了,也跟着装模作样哭了起来,可心里并不悲恸,只觉得是在经历一场平常事。
高中时,活到九十多岁的太奶奶去世了。作为家里的长重孙,出殡时,我披着红头巾、端着太奶奶的牌位,和送葬队伍一起走过村里的河与桥,跨过田野和公路,来到山坡上,给久经磨难的太奶奶下葬……
曾经无聊寂寞坐在院门口,唠唠叨叨盼着我读书回来的太奶奶,只能在漂泊他乡的梦里见到了。
七、
春上村树的《挪威的森林》上说:“死亡不是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
这句话至少可以从两重含义可以去理解。
第一,我们活着的岁月里,必然要经历他人(亲人、朋友、恋人、伴侣、父母)的死亡,他人的死亡构筑了我们生命意义的一部分。这也是我们如此热衷于重述历史的原因之一,无论是个体的历史、群体的历史还是时代的历史,都是为了从另一个侧面去想想我们自己的终点。
第二,我们的每一天的“活”,其实是一种慢性的“死”。因为终点就在那里,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这是生命的本质!有限的“生”和有限的“死”永远相随。
有一次和潘聊天,她说:“我发现你的生命中有一种拥抱死亡的向往与本能,这太可怕了!”
无法直视死亡与黑暗,也就无法佯装坚强地过好苍凉的此生。
八、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在草原,映照千年的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九月》
阿福
2014年元月至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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